鸡叫不过三遍,天色微明,村子在淡墨蓝色的背景下一片沉静。随着星星点点的白光微露,接一连二有人家往灶头上添了新火,稀松的炊烟悄悄钻出几家的烟囱,往画布上刷了几道白帆。
“嘎吱—”木门推开时,一股清凉也灌进室内,睡在木床上的一个人动了动,将身子裹得更紧,旁边的一团倒是纹丝不动。
“诶诶诶,起来了啊,太阳都照屁股头了啊!”约莫四十的章王氏,穿着一身深灰斜襟薄棉袄子、一条黑布棉裤子,脚踩过绊布鞋,一根麻花辫子盘附脑后,怀里抱着四月大的闺女,就进了门来。
见没人答应,章王氏翘着脑袋,眼睛瞪得大大的,腾出只手来,从墙边抓了根苕帚,在柜子上、床上、桌子上拍起来。“嘿嘿嘿,起来了,起来了,再不起来我掀被子啦!”
最后是真掀了被子,把儿子映时给轰了起来。见他弯了个腰爬起来坐着,不过十二三的年纪,瘦瘦小小,此时正冷得缩成一团,屁股以下还留在被窝里。
章王氏把闺女往儿子怀里一塞,“我做饭去了啊,你爸要去村里算账,快点啊,把弟弟妹妹穿了洗了的。”说完,摇摇摆摆地走了。
映时把怀里的妹妹搂了搂,宠溺地笑了。说到带弟弟妹妹,精神也就来了,三两下衣服裤子一套,鞋子一蹬,打开了裹娃的大布条子,远端打个结,把妹妹像个口袋似的挂在脖子上,就去打水去了。
说这映时娃,村里人也多是喜欢,生得俊俏,白白净净、浓眉大眼,平日里大方爱笑,勤快能干,还是个带娃的好手。
映时进了厨房打水,章王氏坐在小板凳上,正对着炉灶递柴烧火。映时端了铜盆放在灶台上,拿个瓜瓢瓦了热水,用手试试,又从一旁的缸里瓦了点凉水。映时一双手端得笔直,生怕碰到怀里的妹妹。
“去把映成喊起来,几下吃了饭好去念学,别晚了先生又念,你爸又要啰嗦了。”章王氏交待。
“诶。”映时应了声,端着铜盆回房。他把铜盆放在三角木架上,从杆子上拉下毛巾,丢进脸盆。挽了袖子,映时把手泡进热水,好舒服啊。手指在水里面动来动去,他也莫名其妙高兴起来。
想到还有任务在身,映时把帕子捞出来拧干,一路用手护送着拿到床边,看见那张小脸才迅速展开,把一团热气扑到弟弟映成脸上。
“哥~”还是厌烦的声音,每天都来一遍,映时呵呵笑着,毛巾在弟弟脸上抹来抹去。“哎呀,你烦不烦啊,我还要睡~”映成使劲拉着被子,躲避飞舞的毛巾。“起来了,要念书啦,晚了先生又念啦。”“我不念!念书好烦,我只想睡觉!”
拉拉扯扯中,章王氏从厨房发出的一声“起来,不然我过来啦!”终于将小儿子章映成轰了起来。
映时帮弟弟穿好衣服,系好鞋带,给他把布书包斜套在肩膀上,牵着一脸烦闷,拖拖沓沓的弟弟去了堂屋饭桌上坐下。
父亲章长石已然穿戴整齐,一身深色齐膝棉卦,棉布长裤,脚踩纳棉槽眼鞋。身长瘦削,圆脑袋,三七油黑短发,五官清秀,鼻梁上架副圆框眼镜。正襟危坐,端着一碗稀饭,就着泡菜,吃出些小小的吸嗖声。长石本是一官老爷账房先生,因为瞌睡烧了账房,只把自己从火堆里捞了出来,被官老爷撵回老家,靠着帮村里算算账、给各家写写书信之类帮补些家用。
长石见几个孩子到来,口上招呼几声“快来快来,一家的鸡崽儿都醒了,该念书的念书,该干活的干活,都先吃饱了。”章王氏端了碗稀饭递给小儿子映成,拉他坐下,嘱咐快些吃完。随后自己回厨房,继续端起灶台上的碗边吃边烧火。映时也拿了个小碗,蓖了些米汤,把妹妹解下放到腿上,拿根小勺边吹边喂。
章长石吃完,带着七岁的章映成出门了,先把娃送到村里唯一的小学,再到村里帮忙。
章家一共就这五个人,当家人是章王氏,她本也是个小姐,家道中落,就包办给了章家。家里只有章长石念过几年书,大儿子映时从小就是母亲的帮手,照顾弟妹是他的天责。劳动力够了,章王氏就想着腾出小儿子映成多念几年书,将来出人头地、光耀门楣。
吃过早饭,映时背着竹篓,篓里丢了把镰刀,就去坡上割猪草去了。章王氏则背着女儿去河边跟几个妇女洗衣服、拉家常。
离开家里,无论割猪草还是扯萝卜莴笋蒜苗子,章映时都是快乐的,不用再忙着照顾弟妹,再忙着帮母亲干活。他把猪草割好,装了满满一篓。估摸着时间还早,就靠着棵树坐下,伸长了手从篓底摸出本破旧的三字经来,这还是小时候父亲教他认字用的,只是没学会几句母亲就不准了。空闲时,映时总喜欢偷偷念念那几句“人之初、性本善”,学着弟弟学校里老先生摇头晃脑的样子,自己把自己逗乐。
弟弟映成这会儿可没他羡慕的那么快乐,现在的他坐在教室里,听着老先生蚊子叫似的念书声,眼皮就耷拉了下来 ,脑袋跟鸡啄米似的一点一点。一个不小心,扑登一声猛地栽到桌子上,惹得一阵哄堂大笑。老先生气的吹鼻子“孺子不可教也,不可教也啊!”估计哪天又得跟父亲告状了。
章王氏在河边洗衣服,她把一件衣服摊在一块大石头上,用手里的棍子敲敲打打。“章嫂子,你福气可好呢。”邻居赵奶奶说到。章王氏没听明白“啊?”
“我说你好福气,硬是麦子长得高 ,男人找的好!”
“是嘛是嘛。”同村的陈大姐也在一旁起哄。
“我男人哪里好了嘛,就是个迂夫子,瘦筋筋的,连个锄头都拿不动。”
“别个有学问嘛,村上当官的钱都挣得到,不像我家男人,都是些下苦力的。” 陈大姐说。
章王氏心想,这些长舌妇,个个钱糊眼,只见别家好,不见别家难。她嘴上暗暗使劲,“好啥哦,他出的力还不如我家映时出的力大,还好我家映时懂事,帮着家里,才没那么苦哦”。
说起映时,这些女人家也倒是夸得多,都说要是自家的该多好。
“映时十二三了吧,你不想着给他也找个活计?”陈二姐问。
这话说中了章王氏的心里,小儿子大了,女儿自己也能带下。若是两个小的长大,就需要多些保障,她早就动了给映时找份工的念头。“哎哟,哪那么好找哦。”
“诶,我倒认识个人,邻村的,姓吴,是个老头,介绍了好多人出去找事做,有的还去了省城,好得很呐。”赵奶奶献了一言。
听到“省城”二字,章王氏动了心,当下托了赵奶奶这事。映时打工有了眉目,她是打心底里高兴,拎着衣服在水里淘洗的动作也变得轻快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