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城市的第一盏灯光亮起时,那一抹如蚕豆似的光明在余晖的反衬下反而显得黯淡。结束了辛苦工作的白领们像从田里归来的老牛终于得以喘息,又如归林的鸟儿招朋引伴地自去消遣娱乐。张臻,来到这个生活节奏并不算快的城市已经有些年头了,有着体面而悠闲的工作,无家累,不用未雨绸缪,在这个城市过着波澜不惊的日子。闲了就去逛逛街,她从不血拼,却喜欢看别人攻城掠地地抢购;偶尔也会去咖啡馆,一个人靠着窗,点一杯咖啡,不加糖,消磨掉一个无所事事的下午,一直坐到华灯初上。
日子就在这偶尔的忙里偷闲中不经意地度过一载又一载。转眼又到了一年一度的情人节,依旧是氤氲的咖啡馆,依旧是一杯蓝山咖啡,不加糖,不同的是有人闯入并打破了这份宁静。
一个妇人,手握一打相片,好似拈着天大的罪证,声泪俱下的控诉着:“你离开他吧!他是有老婆有孩子的人了!你长的这么体面,条件这么好,他……他根本配不上你的,小姐。”张臻却拿着相片,颇感兴趣地一一翻看:这些相片的拍摄很拙劣,一看即知不是出自专业人士之手。相片的背景一致,咖啡馆,靠窗的位置,隔着袅袅的空气,一个陌生的男人正自无限温情地凝睇着自己。接触到男人那浓郁的眼神时,她突然感到一股电流流遍全身,心中一凛,脸,早已红了大半。而这厢,妇人兀自滔滔不休,丝毫未发觉她的异样:“我是没有职业的。结婚后听他的就在家专心地做了全职太太,照顾孩子和这个家。他和孩子就是我的全部了,我们真的不能失去他。好小姐,你就发发慈悲,放过他吧。”原本翻看着照片的手停了下来,这一声声哀求仿若一把有魔力的钥匙,不期地打开了尘封在记忆旮旯里的门。眼前一片恍惚,如坠云里雾里,一股绵软无力的感觉袭了过来,她想抓着点什么以稳定自己,眼前却泛起无边的涟漪,隔着时空,她仿佛又看到了瑟缩在墙角处的那颗小小的头颅,睁着一双不安的眸子定定地看着前方。顺着那视线望过去,只见母亲正向一位优雅的小姐苦苦地哀求着什么,片刻那小姐迳自起身,独留母亲一人掩面哭泣,经过拐角处还不忘捏一捏她粉嫩的面颊,看到女孩吃痛不住而微撇的嘴角时,那别致的口中嘹出一串银铃般的笑声……
一时间张臻不知究竟身在何处,一心只想拭去那挂在粉嘟嘟的小脸上的泪痕。手伸过去,却如触在水面一般,惹起一片涟漪,那女孩,母亲及面前的一切都慢慢地荡开来,又一点点模糊,模糊……
“小姐,小姐?”耳边传来那妇人惴惴的呼唤声,张臻的意识渐渐收扰,凝聚,终于又看清了眼前的一切:氤氲的咖啡馆,幽暗的灯光,窗外车水马龙,不知何时,城市已是灯火阑珊了。收回视线,摆在眼前的,是一张放大了的愁苦的妇人的脸。低头看看手上,最后一张照片,却是一张全家福,照片上一双小儿女笑拥双亲,一家四口,其乐融融,像极了儿时那短暂而幸福的时光。
张了张嘴,分辩的话却哽在唇边吐不出;本待逐客,可那张栖惶的脸竟和记忆中母亲的脸重叠——一个孤苦半生,终因父亲的背叛自缢的苦命女人。两张面孔在眼前重重叠叠,定在她的瞳,亦烫了她的心。
下定决心地起身,惊恐了沉浸在伤悲中的妇人,不知张臻意欲何为,只好下意识地搂紧了怀中的孩子,保护的意味昭然若揭。看着妇人的舐犊情深,张臻终于忍不住轻声地问道:“倘若我不答应你的请求,不离开你先生,而你先生也不打算回头,你打算怎么办呢?”原本她还有句最重要的话想问:“你会不会丢下孩子不管一个人去死?”但终于还是没能问出口。许是感到张臻话中硝烟味不甚浓烈,妇人想了想,以一种绝望并又坚定的语调说:“那,我就一个人带着孩子过。”闻言张臻望了望这位母亲,是的,一个母亲而非一个妻子,缓缓踱步向外走去,一股酸楚涌上心头:“如果当年自己的母亲能有这位母亲一样的坚强,那么自己的家即使没有了柱子,但还不至于连墙都失去。”
走出咖啡馆,站在夜灯下,任城市的喧嚣将她掩盖。她无意去追究男子眼中的深情缘何,也不想知道那细心地妻子是否能唤回迷途的羔羊,旁人的事她一向不关心,只是心境在被这莫名的指控挠乱后方知,原本以为自己早就放下了当年的事,到头来却发现竟是自欺欺人。逃了多年终究是逃不开,既是逃不开那么就面对吧。面对对母亲的怨,对母亲的怪,却终是无法恨她,无法恨一个视爱如生命的女人,一个在痛失所爱后哭过闹过,挽留过哀求过的视爱重于尊严的女人,换作是她可能会静静地走开吧。多年的心结不可能消失于一瞬,那么就将它交付与时间,让时间来慢慢消磨这怨与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