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短系列1:少年驭兽师

少年驭兽师



从7、8岁的开始,陈二每年暑假寒假都要去父亲工作的一个小地方过。

那是一个在大巴山里的镇子,从镇子往山上顺着一条穿过种着玉米,又迂回曲折爬上山腰的水泥台阶走,就到了父亲工作的煤矿机关所在地。

煤矿机关所在那块地是一大块平地,所以叫做大坪。大坪有一座苏联风格五层机关大楼,驻扎着煤矿的各个管理职能部门,大楼前面是篮球场,后面是矿医院和食堂组成的平房院子,两侧分别是澡堂和最早的家属楼。

穿过篮球场继续朝前走,两边是一溜儿大开间的砖房,红瓦作顶,都是些仓库和一个柴油发电机房。这时候大坪的这块平地开始收窄,所以两溜平房也越挨越近,尽头处发电机房门口,是一条笔直的上坡水泥路。

水泥路上到头,右手边那排平房第一间,就是陈二的家。红砖墙,红瓦,两个房间中间打通,因为是端头,于是再在外边连着一个独立的厨房兼储物间。

陈二家所在也是一块平地的边缘,比大坪小,相对的两排平房用作住人,屁股冲着大坪方向的是汽车队的修理间,后来又在修理间的对面挨着山崖建起了一座四层宿舍楼。于是这几个功能建筑就围起了一块不小的空地,全用水泥铺平,用作车队停车场。

煤矿矿洞还在更深的山间,一条石子路蜿蜒曲折的消失在山后,汽车队的拉煤车都是飚车好手,轰隆隆的声音在山间回荡。


01

路边的虫


夏天的夜晚,黑漆漆的玉米地上空有萤火虫在闪烁。汇集的数量多了,它们就开始组成图案,甚至变换队形。

陈二就偷偷拿着家里那根大号手电筒,跑到玉米地边上,去找萤火虫玩儿。这片玉米地种在路边一片洼地里,陈二得以站在高处往下看。

如果直接照到某棵玉米杆上,射出的光线经过一段距离会照亮这棵玉米的上半部连同它周围的好几棵同伴。这道光柱途中还会有匆忙掠过的飞蛾、土狗一闪而过的影子。而萤火虫们会盘旋在这团光亮之上,渐渐形成一个大的光之漩涡。

它们的飞行技巧如此娴熟,相对飞行的任何成员们完全没有撞在一起导致混乱,漩涡闪烁着绿色的光芒,从平行于地面——只能看见一个椭圆——开始偏转,直到立起来展现成一个由天到地旋转的圆环。然后再滚转回到刚才的位置,并且继续这种变化。整个过程没有丝毫差错,简直是一种赤裸裸的炫技。

如果缓缓的移动手电筒射出的光柱,将射线逐渐移向夜空,萤火虫圆环阵形会随之移动,并开始阵形分裂:从圆环中分出一股绕着光柱飞行,开始时绕着光柱的环细一些,在外面的环粗很多;但是很快绕柱的环越来越粗,于是最后游离于光柱的圆环变为环绕光柱的圆环。但千万不能把手电筒移动的太快,万一碰上萤火虫,哪怕任意一只,圆环也会顷刻间崩散。

光柱刺向头顶的夜空,而头顶上银河里的星星太多太亮,根本看不清光柱到了哪里,于是就不知道能飞越多少个光年,会不会被某颗星星上的家伙看到。也不知道有没有哪个大胆又好奇的家伙,敢顺着这根光柱爬下来。

如果将手电筒关掉又打开,再关掉再打开,如此重复之后,萤火虫夜间飞行团立马开始了闪烁模式,所以会看到一个巨大的圆环突然熄灭,数五个数又突然重新亮起。飞行团每个成员精准的掌握着协同的精确性,就好象有无声的节拍在悄悄的指挥。

陈二担心萤火虫们累了,就又把光柱缓缓移回玉米地。他选择最边上离他最近的那一棵,然后在电筒的玻璃罩上覆盖手指,接着滑动到掌心,这样发出的光线在玉米身上逐渐朦胧,萤火虫开始降落到这株玉米枝干和阔而长的叶片上。等到手电筒关闭以后,整株玉米都爬满了萤火虫,以至于这株玉米成了一棵发光的玉米。

那棵玉米如此光芒璀璨,以至于陈二转身往回走的时候,眼睛里还久久留着那棵树的残像。


02

河里的鱼


雨后天晴,河里的水变得浑浊。穿过镇子边堆着煤的煤堆和紧挨着的铁道,就到了河边。河并不宽,河边的点水雀以标准飞行姿态两个起落肯定就到了对岸。

河里有鱼,筷子那么长,名字叫做桃花瓣。因为其两侧的肚皮上有桃红色的条状花纹而得名。其实细想起来,鱼嘴和腹鳍也都泛着桃红色。

陈二平端着一根钓鱼竿站在河边上,一顶草帽扣在头顶。烈日和清风,静悄悄的河水,只有蝉鸣响彻云霄。

鱼竿是一根幼年的竹子,用火烤过显得发黄。细细长长的鱼线,在鱼竿纤细的尽头轻轻的晃动。浮子使用鹅毛管做的,选取最粗的一截,均匀剪开成小段,穿入鱼线再彼此隔开一点距离,五到七个就够了。

洄水处,浮子慢悠悠的打着圈儿。山里的泥被冲下来,水很浑,陈二看不见鱼,鱼也看不见陈二。陈二于是有点着急,因为打算好了要带几条鱼回去,父亲要跟人喝酒,糖醋桃花瓣下酒最好。

陈二放下鱼竿,去旁边树上折了一支细长的柳树枝。将树枝一头抛进河里,心里念了一句:

我想吃鱼。

手上的树枝就开始不安分地抖动起来。过了一会儿,蝉一曲方歇的间隙,陈二拎起树枝,十几条大大小小的鱼叼着树枝不放被一起提了上来。

两大一小三条桃花瓣,其他都是小白鲢。数了一下,一十八条。

重新把鱼串好,陈二满意的扛起鱼竿,提着鱼往回走去。


03

树上的蝉


蝉分四种。

一种藏在玉米地里,通身柔软的嫩绿色,因此经常只闻其声,未见其影。声音是纤细微弱的平缓直吟,几乎没有变调。就像是耳朵连着脑子里的一种幻听,甚至就是一种耳鸣。个头很小,大概只有小拇指指肚儿那么大。

第二种很常见数量最多,寸许长,黑褐色,但叫声却不似城里亲戚那一成不变“知了知了”的重复,而是有章节、旋律的变化。在开始漫长悠远的奏鸣时,声音像是喉咙里含着一小口水在叫,能听到细微的振荡,平缓直行一段之后音调逐渐拔高,高到高处时,又渐渐以一个较短的收低做一个小小的结尾,好似大师发功之前长长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

若有若无的余音之后,接着自然而然的下一个小节响起。有一种唢呐声被拧紧的音色被一波一波的甩出来,越来越快,越来越高。高无可高之时,再以一段心电图变直线的的平滑音做Ending。城里亲戚歌手的“知儿啦”两音节在乡下被改编成四音节“嘀嘀哒嘀”,显得格外活泼。

公蝉的肚圆,母蝉的肚子末端收尖,延伸出去一根软软的短刺。你要是离得太近惊动了母蝉,它起身飞去的时候还会淋你一脸尿,那就像是一种喷雾扑在脸上,没味儿,量很小,有点凉意。

母蝉不仅射你一脸,还不唱歌。陈二的意见很大。

第三种体形最大,比成人大拇指大概还胖些,比例些微有些失调,看起来矮胖矮胖的。

绿棕色的身子,挺着一个很大的肚子,但肚子收尾处很尖,像层层叠叠锻打的一把肥匕首。

唱的本事也只会一个技巧。它们是“uing-uing-uing”弹棉花式唱法的所有者,每次弹五下之后的尾音有个丧气的下垂,像是小丑翻着白眼吐着舌头。再不紧不慢地接上一段“uing”的加长版,那个“ing”拖的特别长,特别长,长的陈二都要担心它背过气去。

第四种中等身材,长的模样儿最奇特,简直像穿着乞丐服。灰黄褐三色斑驳的身子,就连翅膀也不是透明的,也是破破烂烂的感觉。但细看却又像是在发着一种幽光,让那身皮肤像是绸缎做的。

但是叫的确实有味道。更加空阔寂寥的曼声长吟,缓缓地起,缓缓的伏。每段都只是就这一个转折,单曲循环。然而每个一模一样的小段之间的连接点和段内的起伏转折点,都似乎是不同的,是那种远在天边又近在眼前的妖艳而虚幻的歌声。

它们都找陈二起了名字,第一种叫小绿,第二种叫大师,第三种叫大胖,第四种叫妖精。

陈二睡着时或者不在时,它们都不叫。只有陈二出现在林间地头时,它们才开始欢快的献艺。

是的,陈二是这个无伴奏合唱团的指挥家、录音师、制作人兼经纪人。后来,陈二把两音节分成四音节的唱法带到了城里,教給了城里的蝉。


04

草间的猫


三只小奶猫正在草地上打闹嬉戏,逐渐走近的人影和脚步声惊动了它们。有两只不管三七二十一嗖的转身钻进了身后的一排长草间,只有一只仍保持嬉戏时的卧姿,一格一格地转着脸盯着来人看。

那是在说:

这么久,你都到哪儿浪去了?

陈二目光飘过小奶猫的头顶,向后面疏密不一的长草间看去。猫娘就在那里一声不吭的趴着,只有身后的尾巴轻轻的摆动。

早点回来。不过反正晚上会给你留门。

陈二心里对猫娘说了一句,就继续往前走去。

回到家里,真好,大人都不在。只有姐姐在隔壁的小卖部看着摊子。

黑色的长条沙发、挂着蚊帐的床、吃饭桌和桌上的电壶都纷纷问:

你怎么才回来?

陈二走到书柜跟前,按住拨开书柜上的玻璃,眼睛在一排排露出脊梁的书上逡巡。然后抽出一本今古传奇,趴在沙发上开始看起来。


05

屋后的蛇


陈二家平房屋后就是近乎垂直的土坡。屋后的墙下与土坡之间,只留着一条供一人穿行的小道。土坡是从一片旺盛杂乱的荆棘林里开垦出来,用作种植贴补调剂饭桌的蔬菜。土坡之下,就是幽深不透光的高矮林木,山势陡峭,一路跌至两山之间的深涧。

一条黑乌梢住在屋后的土坡下。从下面的黑木林到陈二家的厨房,黑乌梢走过很多次,以至于土坡上种着的葱韭之间,有那么一道带着小石片儿的泥土都被压平了,成了一条快速通道。

来去如风的两个身影都在披星戴月之时。

隔上十天半月的,陈二临睡前潜入厨房,把案板下的木头柜子抽屉打开一条拳头宽的缝儿,露出里面颤巍巍的几个鸡蛋,然后再回屋上床睡觉——蒙上被子打开手电看《二刻拍案惊奇》,看的朦朦胧胧的,糊里糊涂的时候。

嘭。

这夯货,怕不是要把皮都磕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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