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小说|胡老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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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月·微型小说主题创作人物篇第二十八期:第一场雪

指定人物:回忆里的那个人

盲人精听,善曲艺。我从小深信不疑,否则胡老伯的三弦怎么格外有调性?

胡老伯原名胡忠发,这是我当了书记,需要联系他来村里说唱才晓得的。听说胡老伯是十岁害眼病瞎的,不过乡亲们不叫他瞎子,还是尊称一声老伯,可能因为胡老伯是个大能人的缘故。

瞎了后胡老伯拜师学艺,没几年的光景,嘴上和手上功夫皆为了得,就开始和同行争饭碗了。六七十年代,民间艺人多是团队作战,胡老伯单打独斗,别说简板铜铰子,手上就是连块像样的醒木都没有,又被欺年轻,自然不容易站脚。

被敲打了几年,胡老伯仍不考虑搭班子,依旧琢磨手里的玩意儿,日复一日精进技艺。没成想,这三弦还真让他玩出了花。引亢高歌处声如长虹,悲戚戚落泪低鸣婉转,唱得有劲了想拔山坳坳,无力时又觉浑身软趴趴。听过的都会夸上一句,嘿!真神了。你言我语,胡三弦的名号响起来了,就是隔壁村的,也要提前半天搬上小椅子过来,只为听个舒坦。

胡老伯就是靠手里这把三弦在方圆百里出了名,还讨了个正常媳妇。

老婆支持他的事业,帮丈夫接活,给丈夫带路。有了老婆后,胡老伯便决定往更远的村子发展了。

所以在我小的时候,胡老伯也开始去我们村表演。快过年的时候,他被请进村书记的小屋,一字排开大通铺,支起个亮堂火炉,大人们都围进来,小孩为凑热闹,也一股脑往里钻。

当火炉暖得小屋惬意了,好戏就也随之开场。胡老伯调了弦后,就开始又拉又唱,火光映在他的脸上,放出十足的精神儿气。

当时他人年轻,有劲儿,不开嗓就能把调陡然撑得老高。

王朝马汉唤一声,

二次抬头看分明。

銮驾本是真銮驾,

里面却坐个假正宫……

三弦就在一摁一拉中变换音腔,仿佛被施了魔力,配合摇曳的火苗在乱空中纷飞。即使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魂也冷不丁被勾了去。我当时只觉是乐器神奇,看着胡老汉的脚随节奏踩鼓点,心想原来脚也能是一个好乐器。

这都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这几年特别是改革开放以后,属于民间艺人的光鲜就逐渐黯淡。许多远近闻名的说唱队都已经散伙,身上还有力气的,就跟着年轻人南下打工,有谁还愿意守着这个不赚钱的伙计呢?现在家家都有电视,想听什么随便听,又有谁愿意掏钱听一群老家伙唱的老古董呢?

总还有人坚持着,胡老伯就从未放弃,村里当年听胡老伯坠子书的,现在也成老头老太太了,但他们还是好这一口,不听浑身不得劲。我当了村书记,照例要继续这个传统,过年前请老伯来村里表演。

我跑到胡家村,和胡老伯一家谈妥回来后,村会计突然跑过来说,“书记,咱预算不够啊,能不能跟他们商量砍掉一百。”我怒睁双眼吆喝他,“板上钉钉的事,怎么能反悔?!”会计见我脾气大,便没好再开口。

我们在等胡老伯,可就在当天,飘起了大雪。

我们算是关中地带,每年雪量不大,但老天爷就像憋着一口劲似的,隔几年会处理库存般倾倒一批,这便是大雪的年头。按说下大雪并没有什么不好,大雪意味着丰收,古话“今冬麦盖三层被,明年枕着馒头睡”就是这个意思。可今年的雪好巧不巧落在这当头,它令传统的延续,变成了一个未知数。

我发愁地看着外面的雪,已经到了约定的点,不少村民来到村委活动室翘首以盼。可过去了有一会儿,依旧不见胡老伯的身影。我掐掉烟,转身对大家伙说,“都先回去吧,老伯那么大年纪了,又撞上如此恶劣的天气,估摸着是赶不过来了,都先回去等我消息吧!”好在大家表示理解,边回边说,“不出意外平平安安就行,等大雪过去了,化掉了,咱再来看。”

我心里也相信了这个说法,从胡家村赶来,要翻十公里的山路,胡老伯今天不会过来了。我锁了活动室的门,回家陪着老婆孩子烤火炉。

胡老伯梆梆敲我们家门是晚上七点,我正暖洋洋地想睡觉,忽被吵醒,披上大衣快步走向大门,“谁啊?!大晚上的。”打开门,我看到他一身的雪渣子,他老婆戴着帽子,可头发上还是沾满了雪花,有的已经化掉在淌水。我吃惊地一时说不出话,忙把他们请进了屋子。

我跑到每一户亮着灯的人家前,又是敲锣又是打鼓,“想看胡老伯拉三弦的,抓紧去村书记屋喽!想听胡老伯坠子书的,抓紧去村书记屋喽!”几嗓子下来,屋里陆陆续续进来一些人,肯定不及原本的多,但对盲人来说,似乎已经足够了。

准备得草率,但老伯却丝毫不含糊,在红彤彤的炉火光中,他摆开架势拉响了三弦,与记忆中不同的是,他老婆也带了装备,是一只小巧的铜锣。表演开始后我才明白,老伯不再脚踩鼓点了,这份工作代由妻子敲锣完成。

胡老伯的声音没有那么亮了,浑浊中夹带几分遒劲,但三弦的调还是那么筋道,令人阵阵地打激灵。

突然,老伯唱声猛地拔上来,嗓门直冲屋顶,回荡在整间屋子。

王朝马汉唤一声,

二次抬头看分明。

銮驾本是真銮驾,

里面却坐个假正宫……

还是当年那个味道。

结束时已近半夜,老头们走得时候还在吧唧嘴,犹在回味那个直顶天灵盖的味道。

会计把钱拿过来说,“老伯,这是两百块,嫌少咱再商量。”我登时暴跳起来,“想干什么,当我的面玩这一套,老伯您等着,我自己垫!”说着,就去里屋找钱。

胡老伯拦住了我,除了表演就不怎么说话的他开口道,“虽然我瞧不见,但心里跟明镜似的,我能理解村子的难处,我也不是搭班子,要养活人,你们的心意我领了,我少拿点就行。”他的老婆默认了这些话,她一直在背后支持着丈夫。

最后,胡老伯只收了二百。

夫妻二人在我家住了两天,雪一停就着急要走,我说这么厚的雪,再住几天吧,万一有什么意外,得不偿失。

他们还是走了,我目送着胡老伯被妻子搀扶的背影,两人一步一个坑,雪地里留下了四条长长的脚印。

离那个冬天有些年头了,实不相瞒,村里不听坠子书好多年了,因为胡老伯在八三年的冬天没能挨过去。我们倒是为一群嘻哈说唱的年轻人组织过活动,但村里年纪小的还是少,所以反响平平。今年又是个大雪年,已经封山了,看着鹅毛纷飞,不知怎么,我突然想起了胡老伯。希望雪再下得大一点,为土地盖上棉被,这样胡老伯过冬就能暖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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