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
“爸,这都什么年代了,还凿石头?”
李伟刚把车停稳在老家门口那棵歪脖子枣树下,就看见父亲李石匠佝偻着背,蹲在院墙根那块磨得锃亮的青石条前。灰白的头发沾着石粉,粗粝的手指紧握着一把小巧的錾子,正对着石面一下下敲打。锤子落点精准,发出短促清脆的“叮、叮”声,石屑簌簌溅落在褪色的解放鞋边。
那块青石条,是李伟童年记忆的基石。夏天,它冰凉沁人,是天然的“凉席”;冬天,父亲会铺上旧棉垫,它就成了晒太阳的“宝座”。石面早被岁月和屁股磨得光滑如镜,只在边角处,残留着父亲早年练习时留下的、深浅不一的凿痕。
李石匠没抬头,只从喉咙里含糊地“嗯”了一声,像是回应,又像是锤凿声的余韵。他布满老年斑的手背青筋凸起,动作却稳如磐石。
“不是跟你说了嘛,”李伟拉开车门,后备箱自动弹开,露出塞得满满当当的纸箱,“城里什么买不到?大理石地板、人造石台面,光溜漂亮,比你凿这老石头省事多了!我给你带的营养品,还有按摩椅垫,搁屋里呢。”
李石匠这才停下手,锤子和錾子轻轻放在石面上。他慢慢直起腰,动作带着骨节摩擦的滞涩感,浑浊的眼睛望向儿子,又掠过那塞满的后备箱,最后落回自己沾满石粉的双手。“闲着...也是闲着。这石头,凉快。”他声音沙哑,像砂纸磨过粗粝的石头。
李伟无奈地摇摇头,俯身去搬后备箱里的东西。沉甸甸的,是米面粮油、时令水果、成箱的牛奶,还有他特意买的进口蛋白粉。父亲总说乡下空气好、水好,但李伟觉得,营养必须跟上“科学”。
堂屋里,李石匠看着儿子把东西一样样码在掉漆的八仙桌上,桌上还放着半碗吃剩的、凝了油花的咸菜。他搓了搓手,想帮忙,又不知从何下手,局促地站在一旁,像个闯进别人家的客人。
“爸,中午咱炖个排骨?我带了新鲜肋排。”李伟脱掉外套,撸起袖子就要进厨房。
“别忙,”李石匠拦住他,指着墙角一个蒙尘的陶瓮,“有腊肉...冬下腌的,你小时候爱吃。”瓮口用厚油纸和麻绳扎得严严实实。
“哎呀爸,腊肉盐分高,亚硝酸盐也多,不健康!以后少吃这些腌制品。”李伟不由分说,拿起自己带来的排骨走向厨房,“吃新鲜的!”
厨房里很快响起水声、切肉声。李石匠默默站了一会儿,转身又回到院墙根,拿起他的锤子和錾子。“叮、叮”声再次响起,比刚才似乎更慢,更沉。
他不再对着光滑的石面,而是转向了石条侧面一处不起眼的旧凹坑,用錾子尖细细地修整着边缘,仿佛要将那陈年的伤痕抚平。
午饭时,李伟兴致勃勃地讲着城里的新鲜事,讲儿子在重点小学的趣闻,讲新换的大房子视野多好。李石匠捧着碗,筷子在炖得软烂的排骨和翠绿的青菜间移动,吃得不多,听得很认真,偶尔“嗯”、“哦”地应着,目光却总是不由自主地瞟向窗外那块沉默的青石。
“对了爸,”李伟想起什么,“上次视频里,你不是说腰疼?这次我带了红外理疗灯,还有几盒进口膏药,回头我教你怎么用。”他指了指桌上另一个袋子。
李石匠的筷子顿了顿,碗里一块排骨滚到了桌边。“不碍事...老毛病。贴贴虎骨膏就好,村头老张家药铺有卖。”
“那哪行!虎骨膏?假的吧?成分不明!爸,你得相信科学,这些土方子没用!”李伟语气斩钉截铁。
李石匠没再争辩,默默把掉在桌上的排骨夹回碗里。饭桌上只剩下咀嚼声和窗外偶尔传来的鸡鸣。
午饭后,李石匠没再碰他的錾子。他翻出柜子里一个旧铁盒,里面是几块用油纸包得仔细的、深褐色的膏体,散发着一股浓烈的草药混合着动物油脂的气味。
他挑出一块,在粗糙的掌心焐热,撩起后衣襟,笨拙地往自己后腰上贴。动作牵动了筋骨,他皱着眉,额角渗出细汗。
李伟看见了,想说什么,最终只是叹了口气,拿起带来的红外理疗灯:“爸,来,试试这个。”
李石匠顺从地趴在老式木架床上。灯管散发出温暖柔和的红光,笼罩着他佝偻的后背。他闭着眼,脸埋在枕头里,闷声说:“这灯...暖和。”
李伟坐在床边,手指无意识地划过床沿。指尖触到几道深深的刻痕。低头细看,是几道歪歪扭扭、深浅不一的线条,隐约能辨出是“李伟”两个字。记忆瞬间翻涌:那是他五六岁时,趁父亲午睡,偷偷用父亲磨錾子的油石在床沿上刻下的。被发现后,屁股结结实实挨了几巴掌,父亲一边打一边吼:“败家玩意儿!好好的床!”吼完却又把他搂在怀里,粗糙的大手揉着他火辣辣的屁股蛋儿。
“爸,”李伟的声音有些发涩,“这刻痕...还在呢。”
李石匠侧过脸,浑浊的眼睛瞥了一眼床沿,嘴角似乎向上牵动了一下,又迅速平复。“嗯,刻得深,磨不掉了。”他声音平静,听不出情绪。
下午,李石匠带着儿子去屋后的自留地。一小畦菜地,打理得整整齐齐。小白菜水灵,茄子紫亮,西红柿挂着红果。他指着地头一小片刚翻过的土:“想种点秋豆角,你喜欢吃酸豆角炒肉沫。”
李伟看着父亲沾满泥土的布鞋和裤脚,再看看自己锃亮的皮鞋和干净的裤线,心里不是滋味。“爸,别种了。累。想吃超市都有,酸豆角罐头也好吃,方便。”
李石匠没接话,弯腰拔掉一棵刚冒头的杂草,动作熟练又带着一种固执的节奏。他拔得很慢,每一棵都仔细捏着根部,仿佛那不是草,而是什么需要认真对待的东西。
太阳西斜时,李伟准备返城。后备箱再次被填满:新鲜的小白菜、带着泥的土豆、红彤彤的西红柿,还有一小坛李石匠自己腌的咸鸭蛋。最占地方的,是父亲执意要放进去的两个大南瓜。
“爸,城里真不缺这些...”李伟看着那俩圆滚滚的南瓜,哭笑不得。
“自己种的,没药。”李石匠固执地把南瓜又往里推了推,用几捆稻草塞住缝隙,“甜。”他拍拍南瓜粗糙的外皮,像是拍着老伙计的肩。
李伟拗不过。关后备箱前,他目光扫过院墙根。那块青石条静静地卧着,石粉已被父亲仔细扫净,露出温润的底色。侧面那个旧凹坑,经过父亲一个中午的修凿,边缘变得圆融流畅,不再像一道伤疤,反倒像一个精心雕琢的、小小的装饰纹样。錾子和锤子整齐地摆放在旁边。
“爸,那个坑...你修它干嘛?”李伟忍不住问。
李石匠顺着儿子的目光看过去,沉默了几秒,才低声说:“看着...难受。修一修,顺眼点。”他顿了顿,又补充道,“石头有记性。凿一下,就是一个印子。磨掉旧的,刻上新的,它都记着。”
李伟的心像是被那小小的錾子尖轻轻凿了一下。他看着父亲沟壑纵横的脸,那双曾经能开山裂石、雕龙刻凤的手,如今布满老年斑和裂口,指甲缝里嵌着洗不净的石粉和泥土。
“爸,我走了。你...腰疼记得贴我带来的膏药,灯也别忘了照。”李伟发动车子。
“嗯。路上慢点。”李石匠站在枣树下,身影在夕阳里被拉得很长,显得格外瘦小孤单。
车子驶出村口,后视镜里,父亲的身影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一个模糊的点,凝固在黄昏的底色里。李伟打开车窗,晚风带着田野的气息涌入。他深吸一口气,却仿佛闻到了父亲铁盒里虎骨膏那股浓烈独特的草药味,混着新翻泥土的腥甜,还有青石条上被阳光晒暖后散发出的、淡淡的、亘古不变的石头气息。
回到城里灯火通明的家,妻子看到后备箱里的瓜果蔬菜,尤其是那两个大南瓜,皱了皱眉:“哎呀,又带这么多!南瓜这么大,冰箱都塞不下!爸也真是,不知道现在城里什么买不到吗?”她拿起一个西红柿闻了闻,“嗯,倒是挺香。”
李伟没说话,默默地把东西搬进厨房。他拿起一个西红柿,在手里掂了掂,沉甸甸的,带着阳光的温度。他想起父亲弯腰拔草时,后颈凸起的骨节和渗出的汗水。
晚上,李伟拿出父亲塞在菜堆里的那坛咸鸭蛋。坛口用黄泥封着,湿漉漉的。他小心地敲开泥封,揭开坛盖,一股浓郁的咸香和酒气扑面而来。鸭蛋浸在深褐色的卤汁里,个个饱满。他捞出一个,洗净煮熟。切开,橙红色的蛋黄油亮亮的,几乎要流出来,沙瓤细腻,咸淡正好。他挖了一勺放进嘴里,那久违的、带着时间和阳光味道的咸鲜,瞬间在舌尖弥漫开。
妻子凑过来:“哟,看着不错!爸腌蛋的手艺还是这么好。”
李伟没接话,只是默默地把另一半咸蛋递给她。他走到阳台,望着城市璀璨却冰冷的灯火,从口袋里摸出手机。屏幕亮起,是父亲傍晚发来的一条语音,他当时在开车没听见。
点开,父亲沙哑的声音传来,背景里似乎还有隐约的“叮、叮”声:
“伟啊,南瓜...放阴凉地方,能搁好久。咸蛋坛子口...别沾生水。那个...理疗灯,我晚上照了,腰...舒坦不少。”
语音停顿了几秒,才又响起,声音更低了些,带着点迟疑:
“床沿...那刻痕,还在。挺好。”
李伟握着手机,指尖冰凉。阳台玻璃映出他的脸,眼角不知何时爬上了一道细纹。他忽然想起父亲摩挲青石条上凿痕的样子。那些深深浅浅的印记,是时间、是劳作、是记忆,也是父亲笨拙却固执的“修整”——试图抚平岁月的坑洼,留住一些他认为重要的东西。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干净整洁、敲击键盘的手。这双手,能创造父亲无法理解的“价值”,却早已遗忘了如何握住一把錾子,如何在冰冷的石头上留下有温度的凿痕。
城市的夜风带着喧嚣吹过,他仿佛又听到了老家院墙根下,那短促、清脆、固执的“叮、叮”声,一下,又一下,凿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