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秀琴嫂家已是中午十一点多。此行的目的是陪同发小春生回老家看看。春生十二岁那年随工作调动的父亲去了东北,单门独户的他们在这里无牵无挂,因此,自打走了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十二岁前的记忆慢慢地被岁月流沙所掩埋,退休赋闲的日子里他总是翻看那几张泛黄的老照片,试图以此来还原故乡的模样。可那些照片的背景不是大海就是草原,跟自己的故乡毫不搭界,每当从电视媒体中看到大漠戈壁和皑皑雪山,回故乡看看的想法就更加地强烈。作为多年来一直保持联系的发小,春生回乡之旅由我来安排行程,而之所以选择去秀琴嫂家,除了她是我本家嫂子之外,主要原因还是因为那个农家小院是春生出生的地方。
秀琴嫂年逾八旬,思维清楚耳聪目明,唯独遗憾的是因腿疾而行走不便,也正因为此她不愿去城里儿子家生活,多年来一直独守着这空荡荡的院落。她为人大方,热情好客,但凡听说我们要去乡下,必然会提前做许多好吃好喝的,看她忙前忙后的样子让人心有不忍,因此今天我没有提前打招呼。
“来之前也不说一声,你看看,这院子里乱七八糟的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秀琴嫂正在剥豆子,看看我身后几个陌生的面孔,一向好面子的她顿时有些不好意思了,边收拾东西边数落着我。
“哈哈,这就是真实的农村生活,有啥不好意思的?再说了,春生又不是外人。”看她一拐一拐行动困难的样子,我说着话就动手帮忙收拾散乱了一地豆秧。
“春生?”秀琴嫂正拿着抹布擦凳子,听我一说就盯着春生看了起来。她眉头拧成个疙瘩,嘴里还嘟哝着:“哪来的春生?我咋从来没见过……”
“春生你都不记得了?你这院房子原来就是他们家的。”我提醒道。
“哦……你、你就是春生娃?”经我提醒秀琴嫂好像记起来了,浑浊的眼眸顿时有了光。当得到春生的肯定后,秀琴嫂赶忙用抹布擦了擦手,一把拉住春生的胳膊仔细端详了起来。她的眼眶里渐渐地泛起了泪花,还一叠声说道:“像,长得像他爸……一晃几十年过去了,我做梦都梦见过你呢。你还记得我吗?”
“记得,怎么能不记得呢!老家的人我对你印象尤为深刻,你说话嗓门特别大,在东街说话西街的人都能听到,而且做事干脆利索,我记得那时候你梳着一条黑油油的粗辫子……”春生也是会见风使舵的人,这些话是我讲给他的,原本是为了启示他能尽快想起过去的一些人和事,没想到这么快就为他所用了。
“好好好,算你娃有良心……”秀琴嫂笑得合不拢嘴,脸上的皱纹都乐成了一朵花。说了半天话她才发现大家都在站着,赶忙招呼道:“坐啊,都坐下,我给你们弄点吃的去。”
“不麻烦你了,吃的东西我们都准备好了。”见秀琴嫂提了篮子出门,我赶紧拦住了她。
“来我家还带吃的,你这是把我当外人呢?”秀琴嫂白了我一眼,指着堂屋说道,“屋子里有西瓜,你切了让春生他们吃,我去摘点桃子,再摘点葡萄……”
秀琴嫂出门后我切了西瓜给春生吃,聊天过程中问他有没有想起点什么。他挨个角落里转了一圈,说啥都不记得了,仅仅记得堂屋房檐下有两只燕窝,可现在什么也没看到。春生有点失落,说原以为变化再大也能找到一丝可以点燃回忆的东西,可岁月却如此的残酷,自己像是被神奇的力量抹除了记忆,仿佛从没有来过这个地方……
秀琴嫂回来了,她的笑声传进了院子,好像还有别人在说话。不一会儿就看到了她一摇一摆的身影,后面还跟着三个人。我一看是从小玩大的李成,还有秀琴嫂隔壁康老三媳妇。另外一个女人我不认识,她左手提着秀琴嫂的篮子,篮子里装着桃子和葡萄,还有一些新鲜蔬菜,右手提着一只活蹦乱跳的大公鸡。
“春生,这个人还有印象吗”秀琴嫂一进门就指着身后的男人,对着春生说道。
“嘿嘿!”春生挠着后脑勺,一脸的尴尬。
“李成啊,不认识了?”秀琴嫂提醒了一句,又指着康老三媳妇和那个女人介绍了一遍,然后说,“你们先聊着,我们给咱做饭去。”
我赶忙拦住秀琴嫂,把带来的烤鸡、卤肉,还有各种凉拌菜摆到了桌子上,说这些东西够吃了,不用麻烦了。秀琴嫂一看就拉下脸生气地说道:“你们这是干啥,当真是怕到戈壁滩上给饿着了?人家春生几十年才回一次老家,总该给尝尝家乡的味道吧……”
我和春生最终没有劝住秀琴嫂,也只好由她去了。她们三个女人洗水果,择菜,杀鸡在厨房里忙得不亦乐乎,我们几个边吃水果边聊起了家常。
春生说,第一眼看到李成他的确没认出来,因为脑海里只有李成少年时的模样,而且记忆中只有叫小成子的小伙伴,也还记得当年落水被李成出手相救的情景。这也难怪,毕竟过去了四十多年,再加上李成终年辛苦劳作,面貌上比较显老,一时认不出来是可以理解的。
我们正聊得起劲,厨房里飘出了一缕炊烟,春生鼻翼翕合了几下,说他闻到了熟悉的味道。我觉得有点纳闷,那只刚宰的鸡毛还没有拔干净,熟悉的味道从何说起。这时候春生起身进了厨房,随后而来的我看见他已经蹲在了灶台前,紧盯着灶膛里熊熊燃烧的柴火,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好久没有闻到这种味道了!”春生有点感慨,边说着抓起一把麦草填进了灶膛。
“这味道有啥好闻的?烟熏火燎的,你们城里人哪能干这事呢,赶紧出去吧。”秀琴嫂见状立马拉着春生不让他在厨房里呆。
春生硬是赖着没走,他边烧火边聊起了当年的一些事。他说他清晰地记得,有一年父亲的两位工友来家里做客,因为家里只剩下一些粗粮,母亲不知从谁家借来了两碗白面,说是要烙葱油饼招待客人。母亲让春生负责烧火,并且叮嘱他只能用麦草,而且还不能把火烧得太旺,以免把油饼给烤糊了。刚开始春生烧火很认真,为此还得到了母亲的夸奖。一会儿客人给的水果糖吃完了,他便拿出珍藏的糖纸用舌头舔了起来……为防止灶膛里的火熄灭,干脆往里面填了一把红柳枝条。当他津津有味地舔着糖纸的时候,脑勺后重重地挨了一巴掌,紧接着就被母亲一把提起扔在了地上。万分委屈的他张嘴大哭了两声,看到母亲手里烤糊了的油饼才知道自己闯下了大祸……
见春生坐在那里烧火,秀琴嫂让我帮忙把案板洗洗,说是等会儿还要和面。我一看,她家的案板可真脏啊!这个案板长一米五,宽一米,仅仅有五十见方的一块地方是干净的。怕春生看见了嫌弃,我赶紧拿了抹布擦洗起来。
“看我这案板脏成啥样了,城里人见了能吃得下饭去吗?”我正在擦洗着,秀琴嫂却笑着开起了玩笑。
“这么大的案板只有单位食堂才会用得着,这应该是老物件了吧?”春生闻言一看也笑了。
“是啊,这还是当年大食堂散伙时分给我们家的,算起来比你们的岁数还要大呢……”秀琴嫂说起了这块案板的来历。
“这块案板的确是有些年头了,我记得你家有一根一米多长的擀面杖,还有一双五六十公分长的筷子,怎么不见了?”我插话问了一句。
“一米多长的擀面杖,家里能用得着吗?”春生吃了一惊,还用手比划着长短。
“咋用不着?你可不知道……”这一说又打开了秀琴嫂的话匣子。
秀琴嫂说的这些是事实,作为邻居我对此记忆犹新。他们家当时在生产队里是人口大户,公婆和他们夫妻俩再加上六个子女总共十个人,而且都是大块头。四个大人都是体力劳动者,饭量之大自不消说,六个子女正是长身体的时候,食量也是非常惊人。因此,没有那口直径八十公分的大铁锅和那块大案板根本是不行的。我见过她家吃饭的阵势,一张小方桌坐不下十个人,小一点的孩子只能端着碗坐在门槛或者干脆蹲在地上,似乎到处都是人,再加上隔着满院子跑来跑去的鸡猫狗们,那才算热闹呢。别人家吃饭都是边吃边聊天,他们家仿佛是你追我赶,生怕吃慢了锅里没饭,于是,过路人在院门外就能听到吸溜吸溜吃饭的声音。
“鸡肉焖饼来了!”我和春生刚在桌前坐定,李成就端着热气腾腾的盘子来了,他学着电影里店小二的腔调边走边吆喝着。
“春生,赶紧动筷子啊,尝尝老家的风味……”秀琴嫂一脸的自豪,说着话搛起一只鸡腿放进了春生的碗里。
“嗯,好吃!”春生咬了一大口慢慢咀嚼着,眼睛还盯着盘子,吃完一只鸡腿抹抹嘴,说道,“这应该不是地地道道的老家风味,我印象中小时候家里难得吃一次荤腥,养了鸡都是用来还钱的,根本舍不得自己吃……现在生活条件好了,我倒是挺怀念青稞糁子和玉米糁子做成的搅团的味道。”
“嘁,人就是不满足!生活条件差的时候盼望着吃大鱼大肉,现在要啥有啥,反而开始怀念那时候的苦日子了……”秀琴嫂听了春生的话发起了感慨。
“你啊,没文化的人连话都听不懂!”李成见秀琴嫂这么一说,立马纠正道,“人家的意思不在于吃什么,他所说的味道不仅仅是食物的味道……”
“小成子啥时候也成文化人了?看你那丧眼劲儿,还敢欺负我老婆子没文化!你赶紧日馕完了陪春生转转去。”
秀琴嫂这么一说我们都笑了。
“日馕是啥意思?”春生一脸懵逼地问道。
“日馕是家乡的土话……”看来春生已经听不懂家乡方言了,于是我便给他解释了一番。
“嘻嘻,在这里精勾子长大的,连家乡话都听不懂了……”秀琴嫂听了我的解释,又开始调笑春生了。
“精勾子又是啥?”春生再一次懵了。
“精勾子就是光屁股呀……哈哈!”李成说着又哈哈大笑了起来。
见春生对家乡话很感兴趣,我们又搜罗了许多土得掉渣的土话翻译给他听,想不到对诸如像婆姨、尕娃子、灰扒子、赶早、晌午,后晌都能猜出个大概意思。就这样说说笑笑的边吃边聊,深埋在春生脑海里的一些陈年旧事也逐渐复苏了。
饭后我们陪着春生来到居民点最西头,从第一家开始给他介绍每家每户的情景,说起一些老一辈大部分他都能想起来,对于我们岁数差不多大的他只记得小名字,说起大名字就对不上号了。
一路走过,看到各家各户门前梨树,枣树果实累累,许多都掉在树下腐烂了,他心疼地说,这么好的果子都糟蹋了,为啥不拉到城里去卖钱?李成解释说,我们这地方离县城太远,虽然是交通便利了,但是这东西种得太多,根本不值钱,与其这样还不如打工挣得多呢。这一说又提起我们小时候生产队果园偷杏子的趣事,春生说他为了饱口腹之欲还挨过打,有一次从树上掉下来还扯烂了裤裆。
见大部分人家门上都挂着锁,有些房屋倒塌,门前的杂草长得此人还高,春生说,一直听说现在的乡村没落了,想不到竟然惨到了如此地步。我们一路走过只见到拄着拐杖步履蹒跚的王老二,还有瞎了眼坐在树下乘凉的李长治,再就是门前打麻将的几个人,他们当中年纪最小的是康老大的儿子,也是快五十岁的人了,要不是挂着村民小组长的头衔,可能早就出去打工了。
春生对此唏嘘不已。他说依稀记得,当初的居民点可是热闹非凡,街上到处是聊天的大人和玩耍的小孩。想不到这一路走下来居然没见到过一个小孩,就连鸡也没见到过一只……听说现在村里的小学已经不复存在,他说原本还想去看看当年的教室,看来是要失望了。我知道,他这个愿望真的无法实现了,因为学校几年前就卖给了别人,现在那里是养羊场。
秀琴嫂给了春生一个惊喜——她居然在自家相框里找到了春生五岁时的一张照片。春生看着照片上的自己有些眼泪汪汪了,他说想不到秀琴嫂这么有心,一个毫不相干的人的照片都能给保存五十多年。秀琴嫂把照片给了春生,说这还是他们搬家走后在地上捡的,也算是物归原主了。
眼看着日头偏西,秀琴嫂挽留我们在她家住一晚上,说第二天给春生做他想吃的玉米糁子搅团……我们最终还是没有留下来。当然了,春生不好意思说要回县城,是我坚持要走的。我知道,虽然说现在农村条件有了很大的改善,但是对于春生来说有许多不便,他说晚上一定要好好洗一个热水澡,我就理解他的意思了。
和秀琴嫂他们告别后,春生情绪非常低落,他眼望着车窗外的村落,禁不住一声声叹息。他说,想不到时代变迁如此之快,几十年的时光仿佛在转眼间就消失了。我问他还能不能再回来看看,他没有回答,其实我已经有了答案,就再没有追问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