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 《缮性》 （第十六）外篇

原文

缮性于俗，俗学以求复其初；滑欲于俗，思以求致其明；谓之蔽蒙之民。

古之治道者，以恬养知；知生而无以知为也，谓之以知养恬。知与恬交相养，而和理出其性。夫德，和也；道，理也。德无不容，仁也；道无不理，义也；义明而物亲，忠也；中纯实而反乎情，乐也；信行容体而顺乎文，礼也。礼乐遍行，则天下乱矣。彼正而蒙己德，德则不冒，冒则物必失其性也。

古之人，在混芒之中，与一世而得淡漠焉。当是时也，阴阳和静，鬼神不扰，四时得节。万物不伤，群生不夭，人虽有知，无所用之，此之谓至一。当是时也，莫之为而常自然。

逮德下衰，及燧人、伏羲始为天下，是故顺而不一。德又下衰，及神农、黄帝始为天下，是故安而不顺。德又下衰，及唐、虞始为天下，兴治化之流，枭淳散朴，离道以善，险德以行，然后去性而从于心。心与心识知而不足以定天下，然后附之以文，益之以博。文灭质，博溺心，然后民始惑乱，无以反其性情而复其初。

由是观之，世丧道矣，道丧世矣。世与道交相丧也。道之人何由兴乎世，世亦何由兴乎道哉！道无以兴乎世，世无以兴乎道，虽圣人不在山林之中，其德隐矣。

隐，故不自隐。古之所谓隐士者，非伏其身而弗见也，非闭其言而不出也，非藏其知而不发也，时命大谬也。当时命而大行乎天下，则反一无迹；不当时命而大穷乎天下，则深根宁极而待；此存身之道也。

古之行身者，不以辩饰知，不以知穷天下，不以知穷德，危然处其所而反其性已，又何为哉！道固不小行，德固不小识。小识伤德，小行伤道。故曰：正己而已矣。乐全之谓得志。

古之所谓得志者，非轩冕之谓也，谓其无以益其乐而已矣。今之所谓得志者，轩冕之谓也，轩冕在身，非性命也，物之傥来，寄者也，寄之，其来不可圉，其去不可止。故不为轩冕肆志，不为穷约趋俗，其乐彼与此同，故无忧而已矣。今寄去则不乐。由是观之，虽乐，未尝不荒也。故曰：丧己于物，失性于俗者，谓之倒置之民。

译文

采用世俗的学问，用来修养人性情，以期回归本真性；采用世俗的思想，用来节制情物欲，以求明彻和通达；像这样去做的人，叫做蔽塞蒙昧人。

古时修习道的人，用恬静来养智慧，但是智慧生成后，却不用智巧行事，这种行为可称是、用智慧来养恬静。智慧恬静互相养，和谐顺应的性情，就从本性中流出。德就是中和之性；道就是自然之理。德行宏大而深远，无不包容就是仁；道无不合自然理，自然运行就是义；义理分明物相亲，物类相亲就是忠；心中淳厚与朴实，就能返归性真情，返归本真就叫乐；行为信实心宽容，又顺自然的节度，容仪得体就叫礼。现今推行的礼乐，反使天下大乱了。持守正道的人们，敛藏自己的德性，不把德性强加人，若用德性冒犯人，会失自己的本性。

远古时候的人们，处于混沌蒙昧中，与自然界相融合；举世之人都处于、恬静淡漠无为中。正是这个远古时，阴阳和谐且宁静，鬼神不会来侵扰；四季变化顺时节，万物不会受伤害；生命能享尽天年，人们虽然有智慧，却没有地方可用；这种状态就叫做，自然完美的纯一。正是这个远古时，人们无需去作为，万物生成顺自然。

等到德性衰退后，到了燧人与伏羲、开始治理天下时，只能随顺着民心，却再也不能达到，自然纯一的境界。德性再度衰退后，到了神农和黄帝、他们治理天下时，只能让天下安定，却不能顺应民心。德性又往下衰退，到了唐尧和虞舜、他们治理天下时，大兴治理教化风，使淳厚民风淡薄，使质朴真性离散；背离了道去作为，损伤了德去行事，舍弃自然的本性，顺从有为的心机。人们彼此察私心，破坏质朴与纯善，使得天下不安定。尧舜又附加文饰，增加繁多的学问，文饰浮华破坏了、质朴本真的风气，博学沉溺了真心。然后人民惑乱了，从此再没有办法，返归恬淡的性情，回复自然的状态。

由此不难看出来，人世丧失了大道，大道会抛弃人世。人世与道相丧失，有道的人已不能、在人世间得兴起；人世又怎么能够、兴起自然之道呢！道不在人世兴起，人世不让道振兴，这样即使圣人是，不生活在山林里，他的德性也必将，被世风给遮蔽了。

隐匿本来就不是、自己有意地隐匿。古时所谓的隐士，不是隐伏了身形，不愿显现于世间；不是缄默了不言，不愿意讲出真话；不是深藏了才智，不愿去表现发挥；而是因时机命运、大相乖谬不通达！如果时机和命运、顺应自然行天下，那么就去复归于、混沌纯一的境界，言行好像无形迹；如果时机和命运、不顺自然难通达，那就固守于根本，缄默静心地等待，这是保自身方法。

古时善保自身人，不需通过用辩说，巧饰自己的智慧，不需通过智巧去，使天下人受窘迫，不需通过用心智，使得德性受困扰；独立自处生活在、自己所处的环境，返归自然的本性，不必定要做什么！道本来就不需要，仁义礼乐的小行；德本来就不需要，是非分别的小识；小识会损伤德性，小行会损伤大道。所说善保自身人，端正自己就行了；乐意保全本真性，可称自得自适了。

古时自得自适人，不是地位高贵人，而是无以复加的、出自本然快意人。当今人们所说的、能够快意自适者，是指地位高贵人；荣华高位聚一身，但不出自于本然，如同外物偶然来，只是临时寄托物。临时寄托的东西，其来不能够抵御，其去不能够阻止。所以人们不必为，荣华富贵纵心志；不可因穷困窘迫，而去趋附于俗世；身处荣华与富贵，身处穷困与窘迫，都能同样地快乐，这样就无忧虑了。今因寄托物离去，便觉闷闷不快乐，这样看来这种人，即使曾有过快乐，未尝不是其内心、怀有慌乱不安呢！因此为追求外物，丧失自己的天性；为求世俗的享受，而失自己的真情，这是本末倒置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