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是2015年11月份。

那时的藤思还在上高中，气氛高度紧张的高三生涯正紧锣密鼓地进行着，当所有人都在晚自习室一套又一套地刷着卷子，她却正拖着行李箱挤出浦东机场汹涌的人流。

行程是两天一夜。

来回的打折机票大概是1500元，住宿368元，演唱会门票780元，再加上300元的其他费用，一共2948元。

其中60％是平时省吃俭用攒下来的零花钱，另外的40％则是偷母亲的钱，然后瞒着学校家里偷偷去了机场。

第一次坐飞机的兴奋，完全被起飞后潮水般涌上来的呕意吞没。厕所则一直被人占用着，她强忍着胃里的波涛汹涌请求旁边的女人帮忙按一下呼叫铃，对方翻着那刷子似的假睫毛，一脸嫌弃地往旁边躲着，生怕殃及到自己。

乘务员数次来帮她替换袋子，直到胃里东西都吐完了，依旧感觉到这个器官在不断抽搐。她就这样在女人的白眼和胃酸泛滥中度过并不愉快的旅程。结果一下飞机那种要命的反胃又上来了，她连忙找到最近的厕所，拼命往嘴里灌凉水漱口才好受一点。

当她整理好仪容出来时，手机响了，是母亲打来的。藤思深吸了一口气，然后重新钻回安静的厕所，接通电话。

像往常一样，母亲的声音依旧带着雷厉风行从听筒里传出来：“喂？思思啊，在干嘛呢？”

藤思松了口气，一直紧紧拽着衣角的手也松下来。看来自己偷钱和逃课的事暂时没有被揭破：“我在宿舍啊，等下准备去上课。”

“哦，这样啊，对了，给你寄过去的东西吃了吗？怎么样，还合你的口味吗？”

应该是她离开后寄来的，藤思猜想一定又是母亲那引以为傲的泡菜，她对自己的手艺十分自信，其实并没有多好吃，可父亲和自己每次还是会迁就地一扫而光。

后来跟她提过口重的事，母亲便对原来的泡菜“秘方”加以整改，做出来的倒是美味了不少。

“嗯，我吃东西不挑。”

“那就好，妈还记得你说的，特意多放了点盐和味精，你记得给同学分着吃。”

“我知道啦。那我准备去教室了，先挂啦。”

“好好，那你认真学习，不会的问题一定记得问老师，别自己憋着不懂装懂，还有，马上就考试了吧？”

“哎呀，您就别管我了，总是这样问会给我很大压力的。”

“行，那妈妈不问了，你好好学。”

挂断电话，藤思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心里没由来的一阵低落内疚，原本即将见到霉霉的愉悦，从这一路走来，已经消磨了不少。

坐在出租车上，看着外面的车水马龙和霓虹影烁，虽然天色已经黯淡下来，可城市仿佛刚睡醒，人群熙攘接踵，四周灯火通明。

车子开了将近半小时才到地方。这是浦东郊区的一个小旅馆，周围低矮的房屋、未竣工的房产工地，以及附近人家稀落的灯光，都明了和方才闹市处于两个界限分明的世界。

她在老板娘那里登记信息后领到钥匙，找到了自己的房间。

一进门就闻到了一股霉味，不足五平米的小房间，除了一张单人床外，还有一个小小的床头柜，上面放了一套一次性洗漱用品。

虽然条件艰苦，但这已经是最符合她目前经济能力的旅馆了，安置好行李，去走廊尽头的水房洗漱完，便将自己锁进房间。

孤身一人处在异乡，孤独感漫天袭来。心中初来时的喜悦早被隔壁男人的争吵声所带来的恐惧取代，粗犷的声音夹杂着脏话清晰传来，似乎还有酒气透过薄薄的墙板。她心中害怕，抓紧被子，闭紧眼睛，勒令自己赶紧睡觉。

这一晚过得很艰难，隔壁的声音将近凌晨才消失，翌日她睡到晌午才醒转。去楼下商店买了泡面，一边吃一边用手机查询着路线。她这次的行程除了演唱会外没有别的安排，结束当晚便打车去车站。手里剩余的预算也只够干这些了。

演唱会地址是梅赛德斯·奔驰文化中心，地铁站离得旅馆业相当远，于是只好步行到最近的公交站牌，然后经过头晕目眩的几站地，下车，又在错综复杂的地铁隧道寻找到自己要乘坐的那一趟，这才敢喘口气。

不知过了多久才终于到站，藤思走上地面时，一阵凉风携夹着诡谲的柏油味吹来。她吸了吸鼻子，心里激动马上就能进入偌大宽敞的演唱会门厅，亲眼见到自己的偶像了，她手伸进包中准备拿出门票再确认一下开场时间，却发现包口敞开着。

她木楞了一下，接着将斜挎包整个取下来疯狂翻找，又将自己全身上下的口袋都搜了一遍，却还是没能发现那个方形的白色钱包。那里面不仅有身份证、返程机票等重要证件，还有现金、银行卡和门票。

藤思花了十分钟才接受自己钱包被偷的事实，对她来说突然间难以思考，像面对一道非常难的数学题，脑袋一直处于放空状态。

她一个人站在上海这座巨大的城市中央，望着周围的高楼大厦止不住发呆。周围路过人的脸明明都是黑眼珠黑头发，却那么冷酷陌生。藤思在地铁站外的斑马线前站了很久，红绿灯已经替换了好几个轮回，直到一个急匆匆的行人撞到她才回过神。

鼻头突然就一酸。

本应该理智思考接下来的打算，譬如报警，回去寻找，亦或寻求救助站。但她就那样呆讷着，眼泪不受控制地滚出眼眶。

无助，以及自责。

为什么要任性地做这些事情呢？为什么一时赌气就做出这样的事呢？

自己究竟是为什么才站在这里呢？

只因为与曾经亲密无间一同喜欢着霉霉的朋友吵架绝交，是为获得名为报复的快感吗，才在高考将临前丢掉课本只身跑去另一个城市看演唱会。似乎归去时带回的几个照片和视频，就能让所有人羡慕仰拜。

可有什么意义呢？自己家中也不过桑枢瓮牖，父母拼命工作，不过是为了能够给她一个衣食无忧的生活。这种愚蠢又任性的行为，只会得到别人的讥讽。

如今，她身无分文地站在地铁口，连回旅馆的路都不知道怎么走，也第一次感受到了什么叫做孤立无援。

她忽然回想起了过去，当自己因为学业问题，和母亲吵得不可开交的时候，指点着成绩单发怒的母亲像只咆哮的狮子，她却毫不畏惧，张露爪牙地顶嘴回去，往往几个回合母亲就败下阵来，虽然面容仍带怒意，眼里却在叹息。每当这时，她就会像个所谓的胜利者一样骄傲地仰着脸，却丝毫没有注意到母亲失望的眼神、愈渐花白的鬓角和佝偻的腰背。

藤思忽然明白了一个重要的问题，她之所以能够吵赢母亲，不是因为自己伶牙俐齿，而是因为母亲出于爱的本能，主动放弃了赢的胜算。

如此还享受着“胜利”的自己，该是多么无知可笑啊。

后来藤思还是没能去看成霉霉的演唱会，她来到最近的派出所求助，然后在警察的帮助下回到了学校。

接到校方电话而急忙赶到学校的母亲坐在校长办公室内，一向坚强的她眼睛红肿，目泪阑干，模样也仿佛苍老了好几岁。她见到藤思便张牙舞爪地扑上来，原以为她要打自己，可母亲却只是抓住她的手，焦慌打量一番，然后便失而复得地用力抱住她。

她不敢想象从未独自出过家门的女儿，居然只身前往魔都、在被偷钱包后还能平安归来。

“妈，你那张工行卡……也被偷了……”

本来应该好好认错，可张口第一句话却是这个。

“傻孩子！那点钱算什么！你平安回家比什么都重要！”

藤思哽咽，只能更用力地回抱母亲。

“你要是真喜欢，那妈妈陪你一起去，你自己一个女孩子独自出门，实在危险。”

回到家后，意料之外，母亲没有数落她的过错。

“上次走的时候什么也不记得拿，这次我帮你准备齐全。你那个演唱会还能看吗？走，妈妈就和你收拾东西去上海！”

藤思站在原地，。她长吸了一口气，走上前拉住妈妈的手，相拥哽咽道：“妈，我不想看了，我想回家吃你做的泡菜。”

其实谁没有过任性叛逆，难能可贵的是有所改变，同过去那个青涩的自己告别，记住那段只属于我的旧时光。

来自:捡书杂货铺公众号

转自:阿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