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03-21乌镇

我打算去乌镇住几天,这样就无可避免地要去木心美术馆了。我一直避免去,因为我害怕看到他一生的遭际会伤害到我。我心痛不已怎么办?还有更可怕的……人们说知与爱永成正比,那大概是因为每一次进一步的了解都伴随着冲毁爱的风险,经受了重重考验的爱才更深厚了。我害怕这样的考验。

现在没关系了,我已经不爱了。我对先生怀着特殊的感情,那大概是因为,少年时代的阅读,大都是先知道了作者的地位之后进行的,而先生于我是邂逅,是我自己的发现。我不管他是谁,不管别人怎样看他,我独自把他供上神坛。

我今天忽然明确了一个幻想。我希望没有人知道先生,最好是完全没有人知道。最好先生是我的远房叔父,默默无闻渡过一生,我偶然发现了一箱遗稿,全部读完,战栗耸动,但除了我自己,我没有能力让谁知道这个宝藏。

那样我将多么爱他啊,我会用一生的时间去谋求这箱遗稿的出版。现在他太著名了,我不能和那么多少女爱同一个人。

不过,这是我的掩饰吧。我掩饰自己其实失去了爱人的能力。

定义一个人的,不是他拥有什么,而是他爱着什么。我原来一直抱持着这样的信念。但我今天才意识到自己抱持着这样的信念,今天我已经什么都不爱了。

是因为自负吗?自己太好,不愿和任何东西绑定,一点点切断和尘世的联系,最后终于迷失于晴空。还是因为自卑?未获允许就不敢爱下去,挥刀断臂,用血腥证清白。

也许没有什么言语说得出的理由。年纪越大,越觉得言语说得出的其实有限。语言怎样形容光线突然暗淡,旋律突然乱了节拍,香气浓到一定程度忽然让人作呕。绝望,不是语言的绳索能够捆缚的。

今天走在街上,我忽然想起高中的时候,我经常无缘无故地摔倒。现在想想那个时候会摔倒大概是因为学校的地面很干净,身上也没有手机之类会摔坏的东西。

就去乌镇住几天吧,寻欢作乐。我是个年轻的女人,我常常很快乐。只是有时候我觉得那是别人占据了我的身体在快乐,在额头上的皮肤麻木的时候。

不过话说回来,文字能捕捉的东西还是很多很多的,比如我此刻的感受,捕捉章鱼,捕捉蝴蝶,捕捉一抹色彩,一条曲线。那么执着于捕捉这个动作本身,以至对捕捉的对象失去了感受。也就是说,当你能看到我的绝望的时候,我一定不是绝望的。

现在我脑海里有个七八岁的自己,在大排档逗章鱼玩。实际上我那么做的时候已经成年了。我如今开始困扰,为什么岁月没法让我成熟。我和我七岁时一样蹦蹦跳跳,也许也和我七十岁时一样步履蹒跚。我也有些困扰自己为什么爱说脏话。可能只是怀念十四岁时第一次说脏话的感觉。或者我觉得不说几句操蛋,这操蛋的世界就会以为你已经和它妥协了。

我看了一部很烂的电影,因为对校园暴力这个题材好奇。校园暴力嘛……我中学时很好奇自闭症,后来我知道了这是大脑里的硬件出了问题,不是软件,无药可救,也不是谁的错。校园暴力嘛,因为我们就是这样hardwired的呀。我们就像鲨鱼一样嗅到别人的伤口就会龇出牙齿,没有伤口我们也会制造伤口,在母胎里我们就会把兄弟姐妹吃掉。就是这样。请不要再问受害者为什么会受害了。就把这一切归于无因之恶好了。如果不受教育,我们就会那么恶,如果文明崩塌,我们就会那么恶。无因之恶,恶得就像这宇宙本身。

许多思想家都不相信文明是自发产生的,因为混沌不会自发变成秩序,恶不会自发变成善。可是为什么认为文明是善的呢。看看蚂蚁的社会,看看猩猩的习俗,我们会认为那是善吗?那么,如果有人类文明之外的观察者,会认为人类文明是善的吗?

文明,只能说是一种秩序,而生命最基本的秩序就是恃强凌弱。孩子们,其实是在创造他们自己的文明呢。

不不,我还是认为文明是善的,只不过,有没有可能,一切善都只是这个熵增的世界上偶然涌现的熵减的局部。

熵增,就是我的世界观。一切试图构建秩序的努力都只是在更大的尺度上构建混乱,所以,载沉载浮,得过且过。

怀抱着这样的价值观的我一定写不出好的小说吧,因为写小说实在是人格的比拼。但那些堂皇正大的价值观其实残忍得像阳光一样。

不要再问受害者为什么受害了,真的不要再问了。就让一切对错都淹没于混沌吧。你们凭什么审判任何人?躲入丛林,我们谁都是无辜的。一个生命,它存在着,难道要你们的许可吗?

我觉得我真的可以去乌镇住几天,因为我的教义已经是因疲惫而发的。

生命如斯绚烂。一开始我只是不明白,人何以会爱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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