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使万箭穿心我也得抗住》2

李宝莉呆掉了,脑袋瞬间一片空白。她并没有哭,只是茫然地望望警察,又望望副厂长。半天才说,他跳桥做什么?老一点的警察说,你老公跳桥自杀了,尸体一时还没有找到。副厂长急切道,嫂子,你要扛住啊。学武的爹妈还不晓得。警察把马学武的衣服递给李宝莉。这时的李宝莉终于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她心如刀绞,痛得好厉害。她知道自己并不是痛惜马学武的生命,她痛惜的是别的。但这别的是些什么,她也不知道。她的泪水涌了出来,在眼眶打着转转。警察帮助李宝莉从马学武外套口袋里掏出一张纸,这就是马学武的遗书。李宝莉好一阵定睛,才看清楚。遗书很短,只有三行字:人生是这样的痛苦。有些事情,我无法面对。爸妈,对不起。儿子不孝。不能为你们养老送终,还要求你们帮我照顾好小宝。小宝,对不起。以后的算术题全都要靠你自己做了。马学武的笔迹李宝莉很熟悉,以前他就是用这样的字给她写过许多情书。那些多情的文字曾经一次次让李宝莉感动得落泪。她抚摸着那些字因而认识到世上有一种最美好的东西,它叫爱情。现在呢?马学武在他最后的文字中,却连一个字都没有留给李宝莉。李宝莉手上的遗书顿时变得冰凉。这冰凉通过李宝莉的指尖一直传达到她的内心。她心头的痛立即硬化,眼泪也凝固成冰。李宝莉眼眶里的泪水,全部都退了回去,一滴也没有流出来。但旁边的人都被她的脸色所吓着,以为她要疯掉。其实她的内心刹那间只剩下了一个内容,就是怨恨。马学武的尸体在三天后找到。李宝莉没有看。大家也不让她看,因为水泡过后的尸体,已经不成人形。厂里本想开一个追悼会,李宝莉说,不用了,这样个死法,也没什么好悼念的。厂里觉得也是。厂方和同事都认定马学武的自杀,是因为承受不起自己下岗这一事实。如果一个人因为下岗而自杀,厂方若还悼念,后面其他人的工作就很难做了。李宝莉的说法,为厂里解了围。厂长大松一口气,立即表示要给马学武的抚恤金追加一千元。火化的那天,李宝莉带着小宝去了火葬厂。李宝莉的爹妈也去了。他们寸步不离李宝莉,生怕她有个什么闪失。李宝莉说,爸爸,姆妈,你们放心,我不得像马学武这样窝囊。马学武的几个朋友还有副厂长也去为马学武最后送行。马学武的爹妈没有现身。他们俩人一获悉马学武自杀的消息,齐齐倒下,被送进了医院。遗体被白布蒙得很严,在被推进火化炉的一刹那,小宝突然叫了起来,他高喊着爸爸,不准工人送马学武进火化炉。几个大人上前扯他,居然费了很大的劲才把他扯开。小宝放声大哭,哭得声嘶力竭。这份凄厉的悲伤令旁边陪着的大人个个落泪。但是李宝莉仍然没有哭。她咬着唇,盯着炉子,一言不发,也不劝小宝。小宝哭着哭着,突然举起双手对着李宝莉身上一阵暴打,嘴上且说,赔,你赔,你赔我的爸爸!

小宝的话,李宝莉听起来真是惊心动魄。旁边的人忙七忙八地安抚小宝。李宝莉望着小宝,只是冰冷着脸。副厂长满怀歉疚,走过去说,嫂子,对不起。是我对不起你和小宝,对不起学武。我不该把他下岗的事先跟他说,让他没得思想准备。我该先……

李宝莉又一次不等他把话说完,便打断了他。李宝莉说,这跟你没得关系。他要死,是他的命。这世上下岗的人有几多?哪个不难过?哪个不伤心?一难过了伤心了,就都去跳桥?都去寻死?长江里的水是用来喝的还是用来泡死人的?我早就想通了,这种男人,根本不值得为他哭。他光顾自己的感受,却一点也不替别人想。他有没有想过爹妈这么老了,他甩手一走,他们怎么受得住?他有没有想过儿子这点小,以后没得亲爹来疼,他又怎么受得住?我倒无所谓,不管他活着还是死了,这把生活我总是得扛。再累再难再委屈,我都不得去死。我不能光疼我自己。我的命不是我一个人的,我活在这个世上,还有蛮多人需要我。我有责任陪他们一起过日子。我不能让我一屋里的人为我担心为我 操心,更不能让他们为我伤心。这世道,男人不晓得讲责任了,我们女人要晓得讲。李宝莉的母亲说,讲得好,不亏是我的姑娘。这世道,好事坏事,一半对一半,摊到好事就天天喝酒,摊到坏事就跳河去死。都学这样,这世道哪里还成世道?副厂长听得发呆,觉得眼前这两个女人的两番话说得实在是大义凛然而且话浅理深。一时间,他竟无语。李宝莉的腰被母亲狠狠撑了一把,心想,是我学了姆妈的为人,还是姆妈最了解我呢?夜晚,月凉如水。公公婆婆都在医院里输液。两个人住在同一间病房里,不时长一声短一声地号哭,声音凄厉哀伤,如刺如刀,每一声都将李宝莉坚硬的心洞透。置身在这样声音中的李宝莉,突然觉得自己虽然对马学武怨恨入骨,但对两个老人家却是罪孽深重。这样的丧子之痛不当由他们风烛残年的人来承受。李宝莉想到假如自己有一天突然失去了小宝,那会怎么样?这个念头一起,李宝莉打了个寒噤。她情不自禁,蓦地在两张床之间,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李宝莉说,爸爸姆妈,学武这样走了,你们心痛,我明白。我也有责任。现在我心里也不好过。爸爸姆妈,请你们放心,这辈子我保证全心全意地照顾你们,我当是赎自己的罪。没有人对她的这番话作出回应。李宝莉想,不管你们怎么想,我会按我的去做。

万小景跟几个朋友到九寨沟玩去了。回来时,给李宝莉带了条藏族风格的披肩。路上还跟朋友说,这个李宝莉欣赏品位最俗,随便买什么,只要颜色鲜亮就说好看,真是拿她没得办法。万小景到家第二天,就急着给李宝莉打电话,迫不及待地要跟她描述披肩。不料却听李宝莉的老板说了一通她家里的变故。万小景吓得心惊肉跳,拿话筒的手都打抖。话也没有听完,甩了电话就往外奔,披肩也忘了带。万小景想,完了,肯定是李宝莉不小心透露了她捉奸的事。万小景赶死赶活地赶到李宝莉家,却见李宝莉正热火朝天地忙着调整房间。李宝莉说,你来得正好,搭个手。我让公公婆婆住大房间,我带小宝住小间就可以了。万小景说,喂!你装个什么英雄!你老公死了,你倒像没得事?李宝莉说,我能有什么事?他死了,我们还得过。我不当英雄当什么?当个狗熊趴在路边哭脸讨饭?万小景说,放你妈的屁!他怎么死的,你未必不清楚?我怎么跟你说的?叫你莫透露那个事,你怎么就守不住?李宝莉冷笑道,他要想死,还用得着那个事?只不过他们厂里让他下岗,他就撑不住了。万小景怔了怔,说就为这?李宝莉说,要不然我怎么哭都不想为他哭呢?万小景说,汉口下岗的人成千上万,大家都能活,就他活不得?李宝莉说,当了几天干部,真把自己当了人。连自己的命都不看重,这种人,他能看重什么?我告诉你,这屋里,有他过得,没有他更好。我要这个狗日的马学武在地底下看清楚,我也是下了岗的,我一个人,照样能把一家老小养活,让他们出门,照样不失体面。万小景见李宝莉说得咬牙切齿,知她是伤在心底深处了,不禁自己一边哭了起来。万小景说,宝莉,豪言壮语说起来容易,可是日子过起来难呀。李宝莉说,万小景,你收起眼泪,我屋里往后第一不准的事,就是不准哭。万小景说,宝莉,你莫说狠话。前一阵马学武要离婚,你还拿他当个宝,哭得黑天黑地,现在又何必这样?李宝莉说,前一阵是前一阵,现在是现在,心情都换了。万小景还是哭,说你也要有点良心,想想马学武对你的好。他人都死了,你说这话会遭天谴的。李宝莉说,我用他以往对我的好,来对他的爹妈。这也算我在报恩。其他的,扯平了。我没得什么好说的。是哪个对不起哪个,天知地知,我知他知。万小景说,还有咧?还有你知我知的事呢?他要是晓得了,我恐怕他下不下岗,都得去死。李宝莉的心像是在躲一把快刀,猛地回缩。她先是手在发抖,后来腿也抖了起来。紧跟着,她的舌头和嘴唇都开始抖了。要命的是,李宝莉想让自己稳定,却是控制不住。最后连她的心也疯狂地颤抖开来。万小景看出她的恐惧。这恐惧比她心里的伤痛更深更重。她抹干眼泪,轻轻抓住李宝莉的手,帮助她镇定。马小景叹说道,马学武应该不会晓得。要我说,他为下岗去死,还是你的运气。万一哪天他不是为下岗,而是为别的,比方那个事?你的日子又该怎么过呢!李宝莉瘫软下来,她一屁股坐在地上,放声号哭。边哭边说,就算他不晓得那个事,我也晓得,他是我害死的。他到死都在恨我。小景,我是个杀人凶手。我杀人没有带血,也没有眨眼。万小景陪着李宝莉哭。李宝莉哭多久,她就哭多久。因为万小景知道,哭过这一场后,李宝莉就再也不会哭了。她没有了哭的心情,也没有了哭的力气,甚至根本就没有了眼泪。两个女人这天就哭了个够。

副厂长用厂里的小车,把马学武的父母从医院接回到家。李宝莉让两个老人在沙发上坐好。马学武的父亲一脸麻木,马学武的母亲却死死盯着李宝莉。李宝莉扑通一下,再一次跪下来。李宝莉说,爸爸姆妈放心,我一定好好伺候你们。过日子的钱由我出去赚,我会顶替学武,孝敬你们,让你们晚年幸福。马学武的父亲没说话,马学武的母亲说,儿子死了,我们晚年哪里还有幸福?你莫跪,我们担当不起。李宝莉没有介意他们的态度,继续说,学武不在了,你们还有小宝。小宝跟爷爷奶奶最亲。我和小宝都会尽量让你们过得好。爸爸姆妈,学武对我的好,我会记得。我会用他对我的好,来报答你们。再说,往后小宝还得请爸爸姆妈多加管教。爸爸姆妈都是老师,水平高,小宝成材也得靠你们两个老人辛苦。马学武的母亲说,我的孙子怎么培养,我晓得。用不着你多说。不是你,我学武也不得去死。李宝莉心里咚地跳了一下。马学武的母亲继续说,成天吵来吵去,是头猪也得去跳江,莫说是个人了。李宝莉咚咚跳着的心,又缓了下来。马学武的父亲长叹了一口气,说起来吧起来,都是一家人,跪个什么。你婆婆是太伤心了,才说气话。你也莫在意。学武是自己想不开,哎,下岗就下岗,几大个事呢?婆婆说,我们留在这里,是为了我的孙子。他是我们马家的命根子。李宝莉说,我晓得。婆婆又说,学武不在了,这房子房主要过户,你得过在小宝名下。李宝莉心里咚了一下,她有点不爽,觉得这事不归婆婆来操心,但她还是同意了。因为儿子的房子等于是她的房子。李宝莉说,我都依了你们。只要二老心里高兴,叫我怎么做都可以。说着她站了起来,踅进厨房,开始做一家人的晚饭。晚间,李宝莉的母亲买了些营养品来看望亲家。李宝莉的母亲拉着马学武母亲的手,哭哭又说说,说说又哭哭,几番这样下来,倒让马学武的母亲止了悲哀,回过头来安慰李宝莉的母亲,说这事不怪宝莉,是我们学武太小气了。下岗的人多了去,别个没有死,就他去死,也是我们没有教好。李宝莉的母亲说,我们宝莉也是心粗脾气硬,要是晓得学武心情不好,少吵几句,多安慰一下,也不得这样呀。将来苦是苦哪个呢,还不是苦她自己。马学武的父亲也说,不关宝莉的事。夫妻哪有不吵架的。我们丢了儿子,是伤心,但是也气他呀。可怜我们小宝,这点年龄就没得了爸爸。学武怎么也不想一下呢?李宝莉呆在小房间里。她将马学武的衣物全部收进一个包袱。看着这些旧物,李宝莉有伤心有悲痛有仇恨但却更有恐惧。她一直忍不住地想,马学武到底知不知道她报警捉奸的事呢?还是真的只因为下岗?这个念头盘旋在她脑袋里,久久不去。李宝莉的母亲走之前,过来看李宝莉。李宝莉的母亲说,宝莉,你公公婆婆提了个条件,他们想让小宝住到他们房间里。李宝莉说,那怎么行?我的儿子,他得跟我住才是。李宝莉的母亲说,我看过去也好。儿子死了,两个老人心里空,有个小宝在身边,贴肉贴骨,他们也好过点。再说,你往后忙起来,哪里顾得了小宝?李宝莉犹豫着。她想起小宝在火葬场用拳头打她的事。而且这一连几天,小宝对她的表情都很冷淡。她知道马学武的死,让她和儿子之间有了一点伤。她希望每天夜晚,跟小宝说说话,多给他一些关爱,来弥合他们之间的这点伤痛。这是她的机会。李宝莉说,姆妈,我……

李宝莉的母亲没等她说完,抢下她的话。李宝莉的母亲说,宝莉,我只给你一个字,那就是忍。除了这个字,别的都没得用。忍吧。什么都得忍下来。当晚,李宝莉便将小宝的小床摆在公公婆婆的大床边。小宝看着她做了这一切,眼光冷冷的,一句话也不说。李宝莉看得心发抖,忙说,小宝,你莫以为我不亲你了。是爷爷奶奶想你住过来。他们会蛮好地照顾你,还能帮助你的学习。小宝说,你不要我也没得关系。十岁的小宝这句话,让李宝莉心里刺疼。她没有解释。在沉沉的暗夜里,李宝莉躺在床上,想着母亲给的这个忍字。心道,是啊,要忍。累要忍,苦也要忍;穷要忍,烦也要忍;愤怒要忍,委屈也要忍;伤心要忍,悲痛也要忍。就连仇恨,也要忍。我痛恨你马学武,是你毁了我的生活,我要忍;我有罪于你马学武,因为我也毁了你的人生,我还是得忍。万事万物,除了忍,又还有哪个字对我更加有用呢?李宝莉想了一夜。她把这个忍字牢牢地刻在了心上。当第一缕白光落在窗台上时,李宝莉翻身而起。她走到窗口望着远处一线的长江水。李宝莉对自己说,马学武,我害了你,你也害了我。我们扯平了。从今往后,我要当你没有存在过。我要当以前的日子根本没有来过。我要当我自己今天才来到这个世上。我要开始我从来都没有经历的生活。我要让你晓得,我李宝莉是个有情有义的人。让你晓得,你背叛我,你不该,你跳江,你不值。李宝莉要响当当地做给你看。不管是这辈子还是下辈子,看你再到哪里去找像我这样的人。

万小景看中了一件羊绒大衣,结果刷卡时,发现里面的钱不够。衣服没有买成,脸面也丢了。气得万小景打电话给她老公,让他划点钱进她的卡里。结果老公的手机关了机。万小景一肚子的苦没处诉,不顾李宝莉刚刚丧夫,急吼吼地把李宝莉找来家里,跟她哭诉。李宝莉说,不是说你老公资产上了千万吗?你未必连这点钱都没有?万小景说,他一个月只给我几千块,哪里够我花?丫头吃喝玩乐,上学打的,手机像换洗衣服一样地换,都找我要钱。我每个月的伙食费营养费保姆费美容费健身费,还要看戏看电影喝茶泡吧,都是要花钱的。李宝莉说,你居然在我面前叫穷。真是穷人有穷人的苦,富人有富人的怨。万小景说,我每个月都过得紧紧张张的,说句丢人的话,我还不如他的二奶三奶手头宽。李宝莉说,那你还死绑着他?万小景长叹道,说白了还是为了钱。跟你说句恶毒的话,我只有跟他离婚,手上才会有钱。李宝莉说,那就离吧。万小景说,就这样随便去离,亏得太大。他如果不同意,官司一拖,财产一转移,我连哈欠都得不到。李宝莉说,你好像算计得蛮清楚的。万小景说,那当然。要不然我为什么忍受这种花心男人?因为我有其他的东西在支持我的忍受力,他只莫落在我手上了。万小景的话像是一阵小风,给李宝莉的心里吹进一些清新的空气。李宝莉说,我姆妈前几天也给我一个字,就是忍。万小景说,就你这脾气,忍得下来?我忍,是因为我的目标清楚,我把他的钱搞到手,我就不忍了。你呢?有什么可以支撑你的忍劲?李宝莉想了想,说我有。就是小宝。我要指望万学武的爹妈把我的小宝教育成人才。所以,他们再怎么样对我,我都忍得下。万小景说,就为这?两人同用一个忍,各揣一份心。李宝莉没有心思跟万小景扯闲,便要走。走出门万小景问李宝莉,你往后怎么办?还去批发袜子。李宝莉说,那一点钱,只够一家人喝水。万小景说,那你要做什么?李宝莉说,我在想。万小景说,干脆,也去摆个摊,做点小生意。李宝莉说,这个我也做不得。万小景说,为什么?李宝莉说,做生意得靠时间磨,我现在根本没得资格跟时间耗。屋里老小四口人,现兑现地要钱吃饭,我要的是现钱。一天一结账最好。万小景便嘲笑道,做你的秋梦吧。那只有汉正街的扁担④才能享受到的待遇。万小景的话,倒让李宝莉心头一亮。李宝莉到汉正街辞工那天正下雨。雨点蛮大,落在棚子上,噼里啪啦地响。李宝莉的老板说,真的不做了?李宝莉说,你一个月给我两千块我就做。老板说,那我还不如雇我自己。李宝莉说,就是了,我一个月三四百块钱,怎么养家糊口?老板便叹了口气,说你辞了这里,又做哪里呢?李宝莉说,我要当扁担。老板惊了一下,打量着她的身板,说莫说得吓我。那是人干的活?你挑得起?李宝莉说,你莫瞧不起人。那个何嫂,比我还矮些,不是担得蛮好?我问过她了,在这里,只要肯做,一个月少说八九百块钱是赚得下来的。再说,我在这街上混了几年,人头熟。像老板你,有生意还不得照顾我?老板又连叹几口气,说那是那是。我当然要照顾你。只不过,一个女人干这行,残薄⑤了。李宝莉笑了笑,没有说什么。李宝莉撑着伞走在雨水泥泞的街路上,心想,你厂长当不了,就当老板,你能懂得什么叫残薄了?活在这世上几多人,不都是在残薄地过日子?雨越下越猛。几个扁担披着雨衣挑着货,飞起地跑。一边跑一边喊,跟着跟着,莫散了。李宝莉找到何嫂。李宝莉批发袜子时,经常喊何嫂帮客户挑货。她晓得何嫂在汉正街当了五年扁担,靠这个,养着一个残废的老公和一个上中学的儿子。何嫂刚刚挑货回来,浑身上下湿透,见李宝莉就骂天,狗日的老天爷一泡尿屙得这么猛,今天水太大,把人淋得像个鬼,不做了不做了。李宝莉说,我不是来找你挑货的。我要当扁担,你得引我入门。何嫂的嘴立即咧开来。只几秒,她缓过神,说我晓得我晓得。你男将的事我都听说了。跟你说个情况,你也莫气。这年头,跳河的吊颈的喝药的割脉的,男将比女将多。完全是阴阳颠倒,你说是不是邪得很?李宝莉说,不稀罕!他们男将不行,拉倒。这世道光我们女将也撑得起来。何嫂一巴掌拍在大腿上,拍完似乎还不尽兴,又连续拍了几下,边拍边说,你讲得好,讲得好!我就喜欢听这个话。我一个女将,当扁担,赚的钱不比男将少。凭么事?我勤快,我吃得苦,我负责,我过细⑥,我还不抽烟不喝酒,我身上干净,没得臭味。何嫂说着大笑起来。笑完说,不是吹的,客商情愿找我。说完她捏了捏李宝莉的膀子,说你也可得。你不是那种娇气的城里人。你干这行干得下来。蛮简单,回去备一根扁担,两根绳子,就结了。夜晚要不要住这里?

何嫂住的地方叫“一块五”。李宝莉以前从没来过。她环视了一下周边。四周屋破路烂,阴沟里的水乌黑乌黑,一股酸腐臭气往外冲,纵是雨水打得急,这臭味也不散开。何嫂说,一晚上一块五角钱,所以这小店就叫“一块五”。汉口再没得比这更便宜的店。女扁担少,一间屋住七八个人。男扁担就惨了,屁大点地方,一塞就是十几个。天热的时候,进了门气都透不过来。人在外头,都闻得到臭。李宝莉说,省点钱,我还是回去住。何嫂说,远不远?你不赶早市?李宝莉说,早上几点?何嫂说,早上四五点吧。下面来的客商头天打了货,赶早班车船回去。来得晚,这一拨就没得戏了。李宝莉想了想,咬咬牙说,我赶得来。我骑自行车。何嫂说,我看到你咬牙了。你咬得好。干我们这行的,第一要做的事,就是咬紧牙关。不把牙咬紧,莫说女人,男人也撑不下去。李宝莉说,我咬得紧紧的,何嫂。李宝莉就这样开始了她的扁担生涯。李宝莉把下岗前穿的工作服都找了出来。又买了一个扩机,她把自己的扩机号分发到每个店铺。只几天,她的扩机便响声不断。一则是李宝莉在汉正街呆了好几年,跟好多店铺都混了个脸熟,她的热心快肠也是有名的,老板们有活就会找她;二则她手脚利索,人也大气,从不为价格扯来扯去,客商也喜欢她的这份爽快;三则她总是穿得干干净净,给人非常靠得住的印象。这样一来,李宝莉每天都有活儿干。干体力,总归是要腰酸背疼,但是李宝莉每天回家掏一把钱递给婆婆,看着婆婆数钱时脸上浮出的笑意,所有的酸疼也就一抛而尽。有一天,李宝莉的母亲到汉正街来看了她一回。见到李宝莉正一根扁担挑两麻袋货,汗流浃背地朝小河⑦边疾走。连跟她说句话的空都没有。李宝莉的母亲热泪盈眶。李宝莉的母亲说,宝莉,我有你这个姑娘,是我的福气。我蛮自豪。人不怕穷,怕的是不硬气。骨头里有硬气,日子再过得惨,心都不惨。李宝莉说,姆妈,你晓不晓得,当初马学武在外面跟别个女人相好了,要找我离婚,我觉得自己蛮惨。现在他死了,我倒没得这份惨的感觉了,心里还蛮踏实。李宝莉的母亲说,宝莉,你要守好这个踏实,这不容易。李宝莉说,我信你的,姆妈。李宝莉把整个家都交给婆婆操持,自己则每日早出晚归。晚上吃完饭,洗个澡,倒头便睡。凌晨三四点,又摸着黑,骑车到汉正街揽活。在这个家,她就像个房客一样,除了拿钱回来,其他一切,都似乎与她无关了。日了就这么过了下去。平静得让人只看得到安稳的生活,而看不到李宝莉疲于奔命的劳累。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有一天是个周末,刮起了大风,客商极少,店铺也都关了门。李宝莉回家就要早一些。平素这时,李宝莉到家,家里老小晚饭都已吃过,公公在屋里辅导小宝做功课,婆婆在客厅看电视。厨房里婆婆在打理,李宝莉的饭菜都已留在了那里。通常婆婆留什么,李宝莉就吃什么,她也从不讲究。有时候,李宝莉想要看一下小宝,跟他说几句话,婆婆就说,小宝功课蛮紧,正在用功,你莫打扰他。李宝莉一想也是,孩子的学业是顶级大事。所以李宝莉回到家几无跟小宝说话的机会。这天李宝莉想,吃饭的时候,要跟小宝多说几句话。这孩子没了爹,也可怜,而她这个当妈的又忙着赚钱养家,顾不上他,还不晓得他心里有几难过哩。李宝莉推开房门,满以为会得到一份惊喜。屋里却静悄悄的没有人。李宝莉有点奇怪,这种烂天,两个老的和一个小孩能到哪里去?进到厨房,李宝莉却看到了婆婆留给她的饭菜。跟平常差不多少。一盘青菜,一盘干子炒雪里红。家里不像发生了什么事。想找也无从找起,李宝莉只有一个人闷闷地吃饭。吃完饭,李宝莉进到公公婆婆的房间。房间的墙上贴着小宝许多的奖状,李宝莉一直没得机会仔细看个清楚。小宝的门门功课都强,老师一提他,嘴都合不拢,说这将来是读清华的料子。小宝年年都被评成三好。婆婆每拿一张奖状,就往墙上贴一张。墙的对面,是马学武的照片。马学武温和的目光,每天都落在那些奖状上。李宝莉正欲用手抚摸一下小宝的奖状,门响了,公婆和小宝三人有说有笑地进来。李宝莉忙从房间走出,说你们到哪里去了?三个人突然见李宝莉在屋里,竟怔了一下,说笑声像电视机被拉了电闸,瞬间静场。婆婆说,你跑我们房间做什么?你怎么能够随便进我们屋里?李宝莉说,我在看小宝的奖状。好像每学期都得了咧。没有人接李宝莉的话。李宝莉有点难堪,只好又问了一句,这么大的风,你们怎么还出去了?婆婆说,哦,小宝的爷爷今天过生日,我们三个到餐馆吃饭,给他祝寿。李宝莉说,真的?怎么不说一声,我也好给爸爸准备点礼物呀。婆婆轻描淡写道,有什么说头?我们自己屋里人过就行了,不劳你操这份心。哦,这不是用你赚的钱,是取的我的退休金。李宝莉说,说这话就见外了。我赚的钱,就是这一屋里人的钱。婆婆说,毛皮夹袄,里是里,外是外,那还是得分清白。婆婆的话,一字一字,像砖头砸在李宝莉头上。她有些发懵。李宝莉把目光转向小宝。一刹那间,她发现小宝已经长得跟自己差不多高。脸也长开了,容貌像她,英俊漂亮,充满阳光。对小宝满心的喜爱,减缓了婆婆砸在头上的疼。李宝莉说,小宝,你有没有向爷爷祝福呀。爷爷为了你的学习,费了蛮多神。小宝淡淡地说,这是我跟爷爷的事,不消你过问。公公说,我们老家伙,过个生日,不算什么。小宝和他奶奶也是当好玩,哄我开开心。你还是忙你的吧。这一夜,李宝莉都没有睡着。马学武死后,李宝莉一直以为她是一家之主。是她罩着这个家。家里大小事情都得靠她来支撑。她心知,离开了她,这老少三个,生活都将了无着落。只有自己努力做事,努力赚钱回家,他们的日子才能过得下去,他们才能像正常人一样活着,吃得饱,住得暖和,老有所靠,小有所学。这是她李宝莉的责任。当一棵大树,荫庇家人,是她李宝莉的奋斗目标。靠着这种罩一大家人的感觉,她的心不飘忽。心里沉实了,走路就走得踏实。李宝莉万万、万万想不到的事却无情地摆在她的面前:这些靠着她生活的三个亲人,似乎个个都觉得自己的生活与她无关。那些话,那些说话的语气,那些辅助语气的表情,活像一群被捣了窝的马蜂,不停地在李宝莉脑袋里乱窜,嗡嗡地蜇她。那样的疼,没有让李宝莉痛彻心肺,却只让她疼得麻木。李宝莉想,那么,在这个家里,我算什么?我又是谁?他们跟我还是不是亲人?我怎么倒像个外人?李宝莉脑子就算被马蜂蜇烂,也无法透彻。凌晨爬起来,她有些昏昏沉沉。天还黑着,风依然很大,李宝莉顶着风奋力地蹬着自行车。一路似乎非常不顺。先是没看清路边一棵被风刮倒的树,一头撞了上去,险些摔了个大跟头,后来又歪进一条浅沟里,鞋子立即进了水。这天的活是挑两蛇皮袋布鞋送到集家嘴码头。走之前,李宝莉用店铺老板的手机跟万小景打了个电话。万小景还没有睡醒,说天大亮了打过来就不行?李宝莉说,我等不及了,我心里硬是憋得慌。于是她简单说了一下昨天的事。说完,李宝莉想落泪,但她还是忍了。李宝莉说,小景,你说,我算什么?电话那头的万小景硬是被她说醒了。她大声叫道,李宝莉,你这个苕货⑧!你想当这个屋里的救世主,别人却只拿你当个长工。你晓不晓得啊!万小景的话,让李宝莉心里更堵,她接下来,又给母亲打了个电话。李宝莉的母亲正在菜场。用的是公用电话。李宝莉听到她气喘吁吁的声音,有些歉疚,却也顾不得那么多。李宝莉又复述了她昨天的遭遇。李宝莉说,我扒心扒肝地赚钱养他们,他们三个倒成了一家子,拿了我当外人。姆妈,累我不怕,苦我也不怕。但是他们像这样,我心里蛮受不了。李宝莉的母亲说,我晓得你委屈,不过我也晓得你是个大气的人,扛得住这个委屈。姆妈还是只有那句话,忍。宝莉,忍着。该做什么做什么。

但是李宝莉觉得还是有点难忍。她想,我天天都要回家,他们天天拿我当个外人看,我怎么忍?李宝莉还手机给店铺老板。店铺老板也算听清了她的电话内容。接手机时说,讲这多废话,有什么用?宝莉,跟你讲,有些人到这个世上,生来就是还债的。蛮简单,上辈子欠别人的,这辈子得还。想清了自己是个还债命,心里就有了底。外人也好,里人也好,又有什么关系?把债还完,走你的人!你要是怄气,想不开,那只会欠得更多。宝莉,这辈子你的债如果还不完,接替你转世的人还得替你还。真是石破天惊啊!李宝莉脑袋像是被人用刀劈开,所有的马蜂都一飞而去。她挑起担子就走,疾步快行,一口气走到集家嘴,仿佛一点累感都没有。李宝莉放下担子,杵着扁担,站在堤边,望着长流不止的江水,心道,真话的,如果我出生就是来还债的,我还就是了,有什么气好怄头?

李宝莉虽是个急性子躁脾气,但遇事能闷着头想。公公婆婆都老了,迟早要过世。送走他们,她就是小宝唯一的亲人,小宝的亲妈,小宝当然不会拿她见外。跟两个老人家比,她李宝莉多的是时间跟她的儿子小宝慢慢地过生活,现在,小宝跟他的爷爷奶奶比跟她亲,她又有个什么好着急的?李宝莉很容易就把自己的心静了下来。生活恢复常态,每天都一模一样,像是复制出的。李宝莉凌晨出门,挑货,结账。再挑货,再结账。一双腿走无数路,一个月走烂一双球鞋。直到天色黑尽才得回家。待吃饭洗澡罢,业已瞌睡连连,浑身瘫软。见床躺倒,鼾声立时而起。公公婆婆体会不到李宝莉的累,私下里说李宝莉到底没得个文化,光晓得憨吃憨睡。这些话李宝莉听不到,所以也不影响心情。相同的日子,就像一本写了相同文字的书,看了第一页,后面便不消看。随手翻几下,一本书就翻完。李宝莉的日子也因为简单而翻得飞快。不觉小宝已经上了高中。高中生小宝的个子长得比李宝莉高出一个头。小宝的骨架也很漂亮,身材修长,宽肩窄腰,走出去,不光逗引小女生回望,一些大女孩也忍不住想看他几眼。有一回,一个电视剧要挑个俊美少年去演主角,星探偶然见到小宝,居然问小宝肯不肯去演戏。还说F4就是这样挑出来的,演红了,赚了老鼻子钱。结果被小宝的爷爷一顿呵叱,挡了回去。如果小宝的了不起只是外表,这份了不起也没什么了得。要命的是小宝的学习成绩在班上永远第一。小宝原本就是重点高中的理科快班,若是全班第一,也就差不多是全校第一。在汉正街,李宝莉歇下来,跟人闲聊,三句话就要绕到小宝身上。一说小宝,人人都羡慕李宝莉。都说李宝莉现在的辛苦值得,将来迟早要跟儿子吃香喝辣去。又说将来享福了,跟儿子来汉正街打货,请我们当扁担,每趟记得多给几块钱。李宝莉但凡听此一说,便会朗声大笑。笑完说,我儿子还会到汉正街来买这些便宜货?说笑话吧!我儿子要去就去新世界,有钱人只会往那里奔。李宝莉也没有去过新世界,但是她有万小景这个富婆朋友。万小景身上穿的,脖子上挂的,手上戴的,据说都是在新世界买的名牌。其实,小宝上高中后,李宝莉的经济压力越发大了。高中的学费和用度跟初中比,完全不一样。但是李宝莉不介意。她的腰板还直,力气还大,就算提前透支了体力,也没关系。她还有将来。将来小宝出来了,她也可以像万小景一样,成天玩乐,享受生活。每每想到这些,李宝莉就对自己说,小宝这样有出息,我这点累算得了什么?小宝就是李宝莉一天劳累解乏的良药,就像以前李宝莉的韩剧一样。虽然小宝见了她,仍然不跟她多搭几句话。万小景对李宝莉在汉正街当扁担一直怀着歉疚。在万小景眼里,扁担除了当天能拿到现钱外,无一好处。劳力廉价,活路繁重,还没半点社会地位。店铺老板、守摊小工加上打货的客户,任谁都可以呼来喝去,你还不能还嘴。因为你得靠他们赚钱,这些人一个都惹不起。挑着扁担,走到街上,一身臭汗不说,还到处磕磕绊绊。走路的行人,开车的司机,没有不烦的。李宝莉是个脾气几硬的人呀,万小景本以为李宝莉根本干不了几天。即使干了,一个月内至少也会吵遍一整条街。结果没有想到,李宝莉居然什么都忍下来了。万小景有次去找李宝莉,看到一个乡下客户对她又是骂又是吼,李宝莉却一直讨小心。万小景看得眼泪都流了出来。令万小景最难过的还不是李宝莉每天付出的血汗体力,而是从小到大遇事都不忍自己性子的李宝莉,现在却只剩下了一个忍字。在家里忍,出门做事,还是忍。一个人跟自己的天性别着来,是天下最苦的事。因为那份苦,苦的是心。万小景对李宝莉说,我一定要把你从这个苦海里拔出来。于是万小景一直张罗着给李宝莉换个事做。但是,李宝莉一无学历,二无经验,三是女人,四还是中年,几乎所有招聘都会排斥的元素,她一条不少。找来找去,工钱都低。还不如当扁担来得实惠。李宝莉被万小景折腾烦了,说你少来烦我。你今天这个事,明天那个事,费了半天工,还不如当扁担。气得万小景几个月都懒得睬李宝莉。有一天,李宝莉正挑着两个大纸箱,朝江边的长途车站去。这是襄阳一个客商批发的毛衣。到了车站,交货付钱。客商是个女人,她递给李宝莉五十块。李宝莉说,给这么多?你的生意做得大,钱多得心烦,是吧?女客商说,多个哈欠!是表姐托了我,要我多给你一点,你下午少跑一趟,她要请你喝茶。李宝莉大惊,说啊?还有这样的人?你表姐是哪个?女客商说,还会有哪个?我表姐说这世界上除了她会顾着你,再也没得别人了。李宝莉说,到底是哪一个,你赶紧说,莫急死我。女客商说,她过来了,你自己看。李宝莉一抬眼,看到迎面而来的万小景。李宝莉便笑,说原来是她呀。还跟我玩一把韩剧的小把戏咧。也是,的确只有她会顾到我。说时李宝莉眼眶有点湿湿的。万小景走近了,也笑,说晓得你喜欢韩剧,要是个帅哥,跟你来这一手,估计你当场就眼泪暴流。见到我,连一下感动都没得。李宝莉说,那是。你要是化装成个男人走过来,我立马扑上去就啃你的脸。你不晓得?我现在是一把干柴。万小景的表妹听这一说,一边也笑得嘎嘎啦啦。

万小景说,好,我今天就是专门来跟你送水的。走,喝茶去,莫拿命去拼。命拼完了,小宝一天赚一个亿,也跟你没得关系。李宝莉甩甩手上的五十元钱,说好,有它垫底,今天听你的。两个人便在龙王庙附近找了一处茶馆。进茶馆时,万小景看了一眼李宝莉,说你那根扁担是不是找个地方寄放一下?李宝莉哈哈大笑,说带根扁担喝茶,也蛮稀罕。都市报的记者看到,把我登到报纸上,说不定成了汉口一景。万小景说,你莫出汉口人的洋相。两人且说且笑。进茶馆大门,李宝莉便将扁担递给迎宾小姐,说丫头,找个地方替我放一下,免得你屋里的茶客以为我是来打架的。迎宾小姐接了扁担,望着李宝莉发笑。李宝莉说,笑什么?小姐说,扁担到我屋里来喝茶,你是头一个,而且还是个女扁担。李宝莉说,把我认清楚,下回我再来,记得给我打折。喝茶时,万小景说,宝莉,我真是服了你。成天干这种苦活,你还笑得出来。李宝莉说,那你说怎么办?未必我天天垮着脸?万小景说,我一看你这个样子,就恨不能抽自己几个嘴巴。要不是我提起什么扁担的话,你哪里会想到去干这个?李宝莉嘎嘎地笑着,说那是。所以你就要多找几个像你表妹这样的老板,天天来给我送钱。万小景说,说真的,宝莉,我不想你过得这么辛苦,我找你玩一下都不方便。李宝莉说,小景,玩是你们富人的事,它现在跟我没得关系了。万小景说,有句话我不晓得该说不该说。李宝莉说,你讲,你讲!今天我拿了你五十块钱的照顾费,随便你讲什么我都听。万小景说,那我就说了哟?你不想听,可以不听,但是不准翻脸。李宝莉说,未必是个蛮严重的事?万小景说,你还记得我那个干哥哥吧?叫建建的那个?原先我给你介绍过对象。李宝莉说,哦,他呀,不是说坐牢了吗?万小景说,前几个月提前出来了。你也晓得,他这个牢坐得蛮冤,打群架,他只不过混了一下,人也不是他杀伤的,结果叫他去顶替坐牢。李宝莉说,他为什么这么苕?万小景说,建建出来后我才晓得。他姆妈得了肠癌,正在住院。一屋里人筹钱筹得昏天黑地,祖屋都准备卖了。那个打架动刀子的人屋里蛮有钱,就找了他。说是给五十万,替他帮忙去吃十年牢饭。建建一想,正好姆妈要钱用,他在外面做死做活,也难得赚到五十万现钱在手上,就答应了。李宝莉说,咿哟,关键不是钱不钱,是他这辈子都完了呀。万小景说,就是说呀,十年啦,几难熬哟。但是你听建建怎么说?救我姆妈的命要紧,只当我出国读了博士,一家伙赚五十万块钱回来了。李宝莉笑道,亏他会想。万小景说,这叫自欺欺人。倒是那个真正砍伤人的伙计,出国读了博士,玩电脑玩成了个大富豪。前几年回国做房地产,赚钱赚疯了,汽车洋房什么都有。一句话,富得流油。李宝莉说,真的?要说的话,建建有一大半功劳咧。万小景说,我也这么说呀。你猜建建怎么说?他说,看来我顶他还顶得蛮值,一下子把他顶成了个社会精英。这话说得李宝莉大笑起来。万小景也跟着笑。两个人的声音都太大,茶馆里的人便都朝她们望。万小景赶紧“嘘”了一下,压低声音说,你说这个建建是不是蛮搞笑?李宝莉说,搞得像地下党接头一样,说话都不能大声。结账走人算了。万小景说,我关键的话还没说哩。李宝莉说,啊,还有关键的?万小景说,要说那个社会精英还蛮念旧,一看建建出来,说是像建建这样孝顺爹妈,又对朋友义气的人,实在是难得。立马就投资开了一个酒吧,让建建当老板,赚的钱都是建建的。李宝莉说,啊,这有点像电视剧了哦?万小景说,是啊。酒吧就在江边,蛮有味道。你要不要去玩一下?李宝莉说,喂,小景,你是不是发烧啊,我一个扁担,坐茶馆已经蛮搞笑了,再去泡酒吧,那还不笑倒一江的人。万小景说,哎,又不要你拿着扁担去。你晓不晓得,建建还没有结婚。李宝莉警惕起来,说他没有结婚,关我什么事?你莫把这个当关键啊。万小景笑道,你说对了,这就是关键。有一天他朝我打听你的情况,我就把你的事都跟他说了。我看他的表情,蛮替你难过。然后他就说,小景,你能不能再把宝莉介绍给我?我当年真的蛮喜欢她。李宝莉说,屁话,当年我是个靓妹,讨人喜欢。现在我是个扁担,人粗面黑,人见人嫌。万小景说,我还不晓得你这个美人坯子。在屋里养几天,不晒太阳,不干粗活,吃点营养,掉转过身,一样艳光四射。李宝莉笑得一口茶都喷了出来。李宝莉说,你把一个挑货的扁担说得像个国际艳星一样。万小景说,我是说真的,宝莉。这是个机会。建建人蛮好,跟你也知根知底。他又没有结婚,没得拖累。除了坐过牢,哪样都跟你般配。最最重要的是,他一直都喜欢你。这是蛮不容易的缘分。李宝莉本来正在笑,听万小景这么一分析,竟是止了笑,脸色认真起来。万小景说,而且,建建现在的经济条件也蛮好,他完全可以帮你扛生活。将来小宝要上大学,光靠你这根扁担,撑得住?再说,建建自己就是个孝子,他也不会反对你给马学武的爹妈养老送终。你完全可以按你承诺过的去做,你只不过多了一个处处能帮你的人而已。未必这些年,你从来就没有想过再找个男人来爱你疼你?为你遮风挡雨?李宝莉低下了头。万小景的话,触到了她内心深底的最柔软处。她想起自己这些年的白昼的辛苦,想起自己夜夜的孤单,李宝莉竟是犹豫了。的确,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将来一个人过一辈子,也从来没有打算为马学武这样的人守寡一生。她只不过是生活的负担太过沉重,沉重得她把自己当成一个赚钱工具,而彻底忘记了自己该有的生活。万小景看出了她的心动,紧跟着说,如果你担心小宝接受不了,就先不说。等他上了大学,离开了家,再慢慢告诉他。他成了大学生,肯定也懂事,应该明白做姆妈的人,也有追求自己幸福的权利。李宝莉低声说道,你容我想一下。这些年来,李宝莉一心想着挣钱养家糊口。她的目标太清楚,太单一,以致她心如止水,静静的,了无波澜。现在万小景把建建这块大石头砸了下去,试图把这潭死水激活。一连几天,李宝莉倒在床上竟没有立即睡着,而是回忆起当年建建的面容。在记忆中,建建的样子活了起来。一旦心里有人在活动,李宝莉便有些躁动不安。几天下来,李宝莉的眼睛里起了血丝。一天清早,李宝莉起床,她打着哈欠,进到卫生间。在镜子里,她看到了自己。脸庞黧黑,皮肤粗糙,眼睛血红。因为上火,嘴角正在溃烂,头发长期没有好好护理,丝干无光,一蓬乱草般堆在头上。李宝莉被自己的样子吓着了。她想,李宝莉呀李宝莉,就你现在这副样子,你凭什么还想找男人?建建脑子里是以前的李宝莉,他想要见到的也是以前的李宝莉,而不是汉正街的女扁担李宝莉,更不是你这个人老珠黄,面孔粗糙的李宝莉。无论如何,李宝莉想,嫁人这件事,离她的生活还很遥远。李宝莉懒得见万小景,只是打了个电话,把这件事回绝了。万小景在电话那头惊呼大叫,李宝莉知她说来道去,还是那些原话,索性就把电话挂断。受话器咔嚓放上机座,就像断了电,李宝莉心里一下子静下来。她眼前又只有充满喧嚣充满嘈杂充满噪音更充满生命活力的汉正街。李宝莉这天给一个机关送皮包。但凡有地方开会或过节,这些东西就会大量批出。机关有车,可车进不了正街,只能泊在停车场。李宝莉的事就是把这些批发出的皮包送到车上去。送货的距离不远,东西也不算重,再加上机关买东西不像客商,几分几毛也抠得厉害。钱是公家的,购物者出手便也大方。李宝莉最喜欢接这样的活儿。李宝莉将四纸箱皮包分成两堆捆好,扁担一头挑两箱,很均匀,落在肩上也就很舒服。李宝莉在捆箱子时,何嫂也挑了几个纸箱吭哧吭哧从她面前走过。她个头矮,人几乎快压缩了,却一副快步如飞的架势。李宝莉一眼就看到纸箱里放的是瓷器。两人打了个招呼。何嫂说,你今天舒服呀,宝莉。李宝莉说,你受累了,何嫂。李宝莉捆好纸箱,将扁担放在肩上,腰杆稍稍一挺,挑起来便走。天气晴好的时候,汉正街的人真是多。到处都是打货人的吆喝。扁担们挑着各式各样的货物,满街乱走。李宝莉一边喊着“闪开”,一边快步冲出人堆。行到停车场,交货,拿钱,李宝莉正准备回到市场,再寻客户。不料走到立交桥下,突听到尖锐的叫声和杂七杂八的喧闹。李宝莉似觉得那声尖锐的叫来自何嫂,于是赶紧跑过去。一看果然。何嫂被几个地痞样的人围着。她正尖叫着辩解什么。李宝莉冲进去,站在何嫂旁边,说怎么啦?出了什么事?一个歪脑袋的男人说,你少管闲事。何嫂说,宝莉,你赶紧走。我刚才被车撞了一下,挞了他们的碗。他们要我赔。李宝莉说,赔就是了,闹个什么?何嫂说,我赔了,身上的钱都给了他们。他们要翻倍,说是耽误了他们的时间。李宝莉说,算了算了,大哥,大家都是讨生活的,都蛮难。既然赔了,就行个方便咧。另一个胖子男人说,这点钱,哪里叫赔?李宝莉从自己口袋里摸出几十块,说好,加上这个,够了吧?歪头男人说,才几十块呀?赔哈欠啊!两百块还差不多。何嫂说,我就只这些。你们想怎么样,看着办。歪头男人说,兄弟们,这个女人说,我们想怎么样,看着办。你们说怎么办?那个胖子男人说,叫她脱裤子,让我们看一下,剩下的钱就算了。几个男人大声起哄地笑了开来。歪头男人又望着李宝莉说,这个嫂子标致些,如果也想脱,这几十块钱,我们就不要了。李宝莉被声声淫笑激得心头火起。她想我事事忍,处处忍,今天撞到你们几个流氓,我也忍?李宝莉想到此,大喊一声,放你妈的屁!扬起手,一巴掌就甩到歪头男人脸上。几个男人惊乍起来,只听得有人喊,她还敢打人,打死她!李宝莉双手把扁担一举,说想打死我?我倒要看哪个先死。何嫂也举起了扁担,尖叫道,老子也拼了。现场立即一片混乱。两个女人跟一群男人打得天翻地覆。直到冲来几个警察,才把这场架扯开。两方都有人受伤。何嫂被打得鼻青脸肿,而李宝莉满身带伤,最主要是腿上被砍了一刀,鲜血把裤子浸透了。警察在医院里给他们录了口供。李宝莉说,我们这是打击流氓,保护自己。你们要登报表扬我们。警察已知事情原委。听李宝莉这一说,笑了起来,说你把自己腿子保护得缝了八针,脸上保护得像块花布,这是保护的什么名堂?往后碰到这种事,莫逞能,首先就找警察。警察问完,带那几个惹事的男人走了。李宝莉这时候才觉得自己腿疼得钻心。她打了个电话给万小景,叫万小景过来帮她。万小景一听说她受伤在医院,吓了一大跳。连忙找车赶了过去。李宝莉在医院看到万小景的同时,还看到跟在她后面的一个男人。李宝莉一眼就认出来,他就是建建。李宝莉没有跟建建说话,她只顾着回答万小景的提问。等她讲完,万小景抚着心口说,我的个天,你居然在大街上甩起扁担打群架?建建笑了笑,说宝莉硬是老样子,什么都没有变。

声音也是很熟悉的。李宝莉突然有些不好意思。万小景说,你现在准备回家?李宝莉说,不回家怎么办?这几天什么事都做不成了。万小景说,你回去了,腿子不能动,哪个来招呼你?我看你干脆住到我那里。我屋里反正有保姆。李宝莉说,那怎么行?万小景说,怎么不行?我那口子反正十天半月难得回来一趟。就算回来了也没得关系。他晓得你跟我两个比姊妹还亲。建建也说,是的,你屋里,老的老,小的小,自己刚刚顾得了自己,哪个有能力招呼你?打个电话回去说一声,实话实说你在小景这里养伤就行了。万小景说,说得难听点,宝莉,你上厕所、抹个身子,都不好办。李宝莉想了想,觉得回去的确也有问题。因为在家里,她又能指望谁能帮她呢?公公显然不行,婆婆身子弱,怎么帮?小宝要上学,功课也紧得很,他都还要别人照顾,又怎么能顾得了她?李宝莉叹了一口气,说唉,我是连病都没得权利病的人啊。建建望着李宝莉,眼睛里的内容蛮复杂。李宝莉在万小景搀她站起的一瞬,看到了那眼光,她心里咚咚咚地连跳好几下。建建一直把李宝莉送到万小景家。建建开了辆桑塔纳,虽然是二手车,但也蛮神气。建建说,不如小景的老公啊。小景老公开的是奔驰。小景说,你莫跟我提他,提他我就心烦。小景住的是小高层的三楼。李宝莉的腿落不了地,无法上楼。建建二话不说,把她背了上去。趴在建建背上,李宝莉脸红得发烫。小景忍着笑,跟在他们身后。建建把李宝莉放在沙发上,又给她找了个凳子跷脚。李宝莉已经好几年没有被人伺候过了,突然觉得这样的生活好温暖。建建只留下来喝了杯茶,说酒吧还有事,得走了。又说晚上就不过来了,因为酒吧晚上特别忙。万小景说,那说明生意好。建建说,还可以。蛮多外国人喜欢泡酒吧。李宝莉说,你忙你的,我过几天就好了。建建走到门口,回过头又添了一句,我明天来看你。一般早上都没得事。建建一出门,万小景就叫了起来,说怎么样怎么样?我说他对你还有意思吧?你这场架是老天让你打的,目的就是让建建有个机会来拍你的马屁。我一听说你受伤在医院,立马就打电话给他。他蛮着急,非要跟我一起来接你。宝莉,这就是缘分,真缘分要是错过,是要折寿的。李宝莉笑了笑,没有像平常那样跟万小景顶嘴。她的心却已经松动。她想,为什么我就不能两头都顾上呢?既照顾好家里的老小,又让自己有个着落。我白天可以去帮他照看酒吧,也可以每天像当扁担一样,带现钱回去交给婆婆。如果那边需要,晚上我还仍然可以住在那边。这样的方式,一点也不破坏公公婆婆还有小宝的生活习惯。但是对于我来说,却是一切都得到了改变。我不用再风里来雨里去讨生活,也不用忍受那些无端而来的喝斥和辱骂。万小景说,宝莉,人有蛮多种活法,你不必非要自己按一种方式去活。你只要对得起马学武的爹妈,对得起小宝,其他的,又算得了什么?李宝莉没有回答她,她不想这么快回答。只是说,我还没有想清楚。李宝莉给家里打了个电话。接电话的是婆婆。说是公公给小宝买高考复习资料去了,要提前点准备。现在的书都蛮贵。又说小宝的复读机蛮多杂音,影响听力,还要再买一个好一点的。李宝莉耐心地听婆婆说完,一一应承下来,最后才告诉婆婆,她被车撞了伤了腿,动弹不得,这几天住在小景屋里。李宝莉不敢说打架的事。婆婆有点不相信。说你该不是有别的事,编个伤来哄我们吧。李宝莉说,千真万确。腿子缝了八针,脚都不能落地。小景怕我回来,给屋里添麻烦,怕累着你,硬要我住在她这里,由她来照顾。我一好了就回来。婆婆说,这几天我们要用的钱呢?李宝莉心里咯噔了一下,但她还是轻言细语地说,这样好了,我找小景借一点,请她帮忙送过来,屋里先用起再说。婆婆说,这样的话,你回不回来都由你的便吧。放下电话,李宝莉闷了半天没出声。万小景问怎么回事,李宝莉方把婆婆的话复述了一遍。万小景说,你婆婆怎么是这样一个人?还是什么老师!光晓得要钱,问都不问你的伤。也不摸着心口想一下,这些年你是怎么付出的。李宝莉心里也有些难过。但只一下,她就缓了过来。李宝莉说,算了,我尽到我的责就行。

李宝莉在万小景家,一连睡了三天的懒觉。马学武死后这些年来,除了过年,她几乎一天都没有休息过。她每天起床时,都是在别人的半夜里。这次她大睡三天,仿佛要把缺失的睡眠一口气都补回来。吃过中饭,建建就会过来,用车载她去医院打针换药。回来后,李宝莉便歪在沙发上,跟万小景两个边看电视边聊天,有时候,看一整个下午的韩剧。晚上,李宝莉天天都会打个电话回家,问问家里情况。接电话的总是婆婆。婆婆总是用最简单的话语回答说,没得事!这天是周末,晚上又下起了雨。万小景闲得慌,约了几个人来她家打麻将。建建也来了。说今天酒吧人不多,他弟弟在那里帮忙,他乐得闲散一下。李宝莉不会打麻将。建建说他也不喜欢打。于是万小景和她的朋友在一边把麻将搓得哗啦哗啦响,李宝莉和建建两人就坐在沙发上,东一句西一句地海聊。说到好玩处,两个人都放声大笑。李宝莉的声音响亮,建建的也不差。两份笑加在一起,足以将麻将的哗啦声压住。一个麻友说,这两个人,真是天生的一对,连笑都蛮合拍子。万小景说,是呀,他们一个没得老婆,一个没得老公,蛮好。不把他们捏到一起,真是对不起老天爷。李宝莉隐约听到小景的话,但她装作什么也没有听到。她不想破坏跟建建聊天的气氛,她已经好久没有这样快乐地跟人说话了。小宝闯进来的时候,李宝莉恰又听到建建说了个什么段子,正放声大笑。突然就听到万小景说,小宝,你怎么来了?李宝莉大吃一惊,她试图从沙发上站起来,但她的腿不得力,没能站起,一边的建建伸手扶了一下。小宝径直冲到李宝莉面前,刚想说什么,却看到李宝莉旁边的建建。小宝迅速瞥了建建一眼。建建忙说,这是你儿子,好帅的小伙子啊。在读高中?小宝没有理建建,只是盯着李宝莉说,奶奶病成那样,你不管。跑在这里玩得快活。你对不对得起我爸爸啊?小宝浑身湿漉漉的,鞋上也全是泥水,显见得他是一路跑过来的。李宝莉急道,哎呀,你怎么不带伞,身上都湿了。感冒了怎么办?奶奶怎么回事?她怎么会病呢?昨天不是还好好的吗?小景,你赶紧跟我找套干衣服,让我们小宝换一下。小宝说,不必了。我这就走。李宝莉说,我跟你一起走。万小景跑过来,扯住小宝说,小宝,你姆妈不是在这里玩。她的腿受了伤,回去没得人招呼他,还要给奶奶添麻烦,所以我就留她在这里养伤。小宝说,天晓得她的伤!李宝莉顾不得小宝的语气,她忙不迭地套衣找鞋,立马就要回家。万小景说,宝莉,你疯了。你的腿过两天才能拆线,外面又下了雨,小心发炎了。李宝莉说,发炎就发炎,我再慢慢治。小宝奶奶的病要紧。建建忙说,我开车送你们过去。小宝望着他,用一副仇视的目光,片刻方说,我屋里的事,不消外面人插手。小宝的语气冷冷的,冷得有些人。建建呆了呆,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眼睁睁地看着宝莉一瘸一拐地跟着小宝出门。万小景一边说,这孩子将来不得了,宝莉还指望享他的福?恐怕这辈子的苦都吃不完。建建说,我不得再让宝莉吃苦。万小景说,那也得看她肯不肯啊。

李宝莉和小宝赶到家里,公公已经在楼上副厂长的帮助下,把婆婆送去了医院。李宝莉替小宝备好了干衣,让小宝在家洗个热水澡,然后嘱小宝安心学习,自己便踩着自行车往医院里赶。雨依然下着。李宝莉披的雨衣倒是蛮长,可是长也没用。这么大的雨,再长的雨衣,膝盖以下也会湿透。宝莉的腿原本就没好,在万小景家养伤,因为不动,倒也不觉太疼,而这一刻,宝莉感觉到雨水已经浸到伤口上,腿也开始发胀。李宝莉心急婆婆的病,暗想,顶多以后再重新缝八针就是了。www

婆婆是受了凉,引起扁桃腺发炎,然后又引发高烧。李宝莉去的时候,婆婆昏昏沉沉地正打吊针。李宝莉的公公见李宝莉,打量了她一眼,说听说你的腿子受了伤?不等李宝莉回答,他又说,我看你蛮好呀。李宝莉真是有口说不出。她只说,您回去管小宝吧,婆婆这里我来招呼。李宝莉的公公说,你婆婆病得不轻,得守通宵。李宝莉说,我晓得。李宝莉在婆婆的床沿边趴了一夜。婆婆其间起来解了三次小溲。头一回起来见是李宝莉,便问了一句,你公公呢?李宝莉说,回去招呼小宝了。婆婆说,是小宝找你回来的?李宝莉说,是的。婆婆说,我的孙子真是个乖伢。便不再说什么。邻床是个老太太,被自行车撞断了小腿和两根肋骨,也在打吊针。守夜的是老太太的儿子。老太太要解溲时,儿子一个人弄不过来,李宝莉便上前帮忙。老太的儿子见李宝莉一瘸一拐还通宵招呼婆婆,便很感叹,说你婆婆摊到你这样的媳妇也是福气。李宝莉便说哪里哪里,这是我当做的。那儿子便说,不是所有的媳妇都认为招呼婆婆是她当做的事。李宝莉便想,如果马学武活着,遇见这样的事,我也会来吗?天快亮时,李宝莉自己也昏沉沉了起来。她的脸通红的,人也有些恍惚。邻床老太的儿子看了看李宝莉,说你是不是也病了?李宝莉说,我可能是腿子发炎了。然后简单地把自己的腿受伤并缝了八针尚未拆线的事讲述了一遍。那儿子惊道,你线都没有拆,昨天淋了雨,你就没有管它?李宝莉说,是啊,哪里顾得上。那儿子说,你赶紧去外科看一下,你要再不管,搞狠了,锯腿子都说不定。李宝莉被他的话吓住,赶紧一拐一拐地去看外科急诊。医生打开宝莉的腿,里面的肉都泡白发烂了,气得大骂李宝莉。说锯腿是小,再晚了,你的命都不一定保得住。以后腿上的疤子肯定是又粗又大,不消穿得裙子。李宝莉说,裙子穿不穿倒没得事,只要不锯腿就行。我屋里老的老小的小,都靠着我活,我既死不得,也残不得。医生听罢便叹气连连。治疗费又是一大笔,而且还必须打吊针,李宝莉把身上的钱摸得一分不剩,还不够药钱。她没得办法,也可说是走投无路,只好给万小景打电话求助。万小景说他们刚打完牌,正好她赢了钱,拿这钱过来就是。又说昨晚上宝莉一走,建建也走了。李宝莉赶紧说,你千万莫去找建建,我不想烦他。万小景说,这不是烦他,他是猫子掉了爪子,巴不得。李宝莉坚决地说,小景,昨晚上你也看到了,小宝蛮不高兴,我不想伤他。万小景说,你儿子怎么不怕伤你?李宝莉说他还小,不懂事。反正你莫去找建建,如果你要找他,你就莫帮我,我讨饭都不得讨到你门口去。万小景叹息道,唉,又说狠话。好吧好吧,这是你的命,我听你的就是。李宝莉的婆婆出院时,李宝莉却住进了医院。李宝莉的腿烂得能见到骨头,隔着纱布都闻得到臭。怎么打针吃药都不肯愈合。李宝莉心里急得像着火。既担心自己的腿,又担心家里没钱用。便天天在医院发脾气,说这点小病都治不好,你们这算什么医院?是不是想黑我的钱?医生都被她说气了。说你的腿烂成这样,能保下来都不错了,还说这种话。你一个穷人,有几多钱给我们黑?李宝莉说,我没得别的,只想快点好。你们既然晓得我是个穷人,也就应该晓得我一没有空二也没得钱在这里陪你们耗日子。医生说,你陪我们耗日子?跟医生说这种狠话,有没有搞错!李宝莉的公公婆婆还有小宝,都没有到医院来过。婆婆大病初愈,不便出门,公公说是要照顾小宝和婆婆,也不便过来。李宝莉担心家里,不晓得他们老的老小的小怎么在过,便让万小景过去看看。结果万小景去的那天,家里老小三口人正在喝排骨汤。万小景说,宝莉还担心得要命,其实你们比她过得好多了。婆婆说,哪里好?我把退休金都拿出来贴生活了。万小景说,钱嘛,发给你就是拿来用的,贴自己的生活也是应该。婆婆说,真是巧板眼,我不病她也不伤,我一病她连忙就伤了。万小景真是替李宝莉气得咬牙。万小景说,婆婆,您的时间算错了,是宝莉的腿先受了伤,婆婆才病的。小宝说,万阿姨,你少说两句不行?万小景说,小宝,医院躺倒不能动的,是你的亲妈,你有没有搞清楚呀!回到医院,万小景气愤不过,跟李宝莉发牢骚说,你这两公公婆婆什么德性呀!李宝莉倒想得透,说算了算了,只当我是欠他们的。再说,他们真来了,我还麻烦。万小景说,老话说,婆媳是天敌,她说怪话我还好想,可是小宝呢,他也够呛,一句话都不帮你。李宝莉说,他是小孩子,怎么说也是我的亲儿子,长大了会晓得疼娘。万小景说,我是真怕你到头来养了一头白眼狼。李宝莉说,喂,你少乌鸦嘴。骂天骂地,只不准骂我儿子。医院里就是万小景来来去去地照顾李宝莉。李宝莉的主治医生为李宝莉的腿会诊了几次,觉得如果想要它早点愈合,最好是植皮。医生们便跟李宝莉商量。李宝莉一时没有弄清什么叫植皮。医生说,就是从大腿上挖一块肉下来,补在小腿这个洞里。李宝莉和一旁的万小景都听得心惊胆战。医生说,如果植皮,以你这样的身体,一个星期就可出院,半个月估计就好得差不多了。李宝莉的母亲闻讯赶紧到医院来。李宝莉的母亲说,本来身上只一个窟窿,这一挖,还变成了两个窟窿。我看还是莫植皮了,慢慢地治,总归是要好的。你公婆那边要有事,我去帮忙。钱,我们来帮你凑。你不能伤上加伤。万小景也说,是呀,把大腿的肉挖掉了,那里又一个洞,是不是还得找屁股上的肉来补?你莫搞得满身东一个窟窿西一个窟窿。李宝莉说,呸,就你说话毒。医生说了,大腿上是健康肉,一下子就长好了。任旁边的人怎么劝说,李宝莉还是咬咬牙决定植皮。李宝莉想法很简单,一是要赶紧出院,不能再往医院塞钱;二是要赶紧好起来,以便出门挣钱养家。万小景说,你公公婆婆有退休金,叫他们先养一下自己和小宝又有什么不行?你这儿,我养你几个月也是养得起的。李宝莉说,你养我?你在我面前叫穷叫成那样,还能养我?万小景笑说,你也好养,顶多我这个月不去美容院,养你的钱就绰绰有余了。动手术的头一天,李宝莉的母亲替李宝莉回了一趟家,说是取几件衣服,实际上是按李宝莉的意思把她柜子里的首饰盒拿了出来。所谓首饰,不过一个金戒指和一条金项链,这都是当年结婚时马学武给她买的。李宝莉把这两样东西交给万小景,说替我卖掉,拿它当手术费。万小景说,一点纪念都不留?李宝莉说,不消留了,没得意思。万小景说,你心肠太硬了。李宝莉叹了口气,说这世上比我心肠硬的人多的是,只是他们做的样子不同。万小景没有听懂李宝莉的意思。李宝莉想,这是我一个人的事,我自己一个人懂得就行。这天夜里,李宝莉做了个梦。梦里马学武冷眼横眉、满面怒容地望着她,一句话也不说。李宝莉印象中马学武的脸从来也没出现过这种表情。这样子令她感到陌生,也令她感到厌恶。李宝莉百感交集,说马学武,我欠你的人情,我会一笔笔地还给你,我要还得干干净净。可是你欠我的呢?你又怎么还给我?早上醒来时,李宝莉的枕巾都是湿的。李宝莉想起自己的梦,心想,未必我哭了的?万小景将李宝莉的戒指和项链卖了五千块钱。李宝莉有点惊讶,说当初马学武买它们恐怕都没有花这么多钱吧。万小景便笑,说我手段一向高明,你不晓得?李宝莉便笑说,我晓得。你是卖我的首饰,也卖你的脸皮。两个加起来,钱就不少。万小景说,呸,替你做事,还要听你的风凉话。其实万小景是将这事说给建建听了,结果建建把它们买了下来。建建出手的是一万块钱,万小景怕露馅,只敢跟李宝莉说了五千。余下的钱,都去填了先前医药费的窟窿。这些李宝莉都不晓得。万小景跟李宝莉说,你要是没得我这个朋友,这辈子不晓得会惨成什么样子。李宝莉说,那是。你到这世上是来放债的,我到这世上是来还债的。我先把欠人家的还清再说。你这一笔,我要留到下辈子再还。万小景便笑,说下辈子我要当你的姆妈,一生下来就开始整你。李宝莉也笑,说那好那好,你赶紧把下辈子养我的钱先赊给我再说。先只赊十岁以前的,十岁后的我再慢慢赊。两人一唱一和,说得邻床的病人都笑个不停。李宝莉的病房住着12个人,断腿的烂背的破头的割胃的取胆的老少都有。李宝莉天性热闹,住进去头一天就跟所有人混成熟脸。手术完后,李宝莉下不了床,行动不方便,心里便似着火。如果想让火小,她就不能闲着。一闲下,那股火头就会一直烧到头顶。三天过后,医生说可以稍稍下床走动走动,李宝莉就立即成了这个病房的管家。每个病床上的事她都管。似乎只有帮病友们做这做那,她才感到轻松。李宝莉跟万小景说,一个人如果不想让脑子想事,自己手上就得做事。万小景说,也就你是这样。植皮果然是好办法。李宝莉的伤口恢复迅速。换药时,看到粉色的新鲜肉一厘米一厘米像地里新冒出的小芽,李宝莉不由得怦然心动。那心情,就仿佛看到自己的人生也有新芽在朝外冒出。李宝莉出院的时候,建建开车过来送她回家。李宝莉的腿还有一点瘸。建建说,你再莫去当扁担了。李宝莉说,我不当扁担一大家子怎么办?建建说,到我这里来做。我一个月给你两千块钱。李宝莉说,你这像是捐款似的。建建笑了,说我这个老板其实蛮狠。原先请了两个人洗杯子碗盘加上打扫卫生,你要是来了,这堆事就交给你一个人做,我晓得你手脚蛮麻利。算下来,我还省了钱。李宝莉也笑,说原来是想盘剥我啊。建建说,你想一下,我等你的回话。李宝莉想,真是可以考虑一下。建建见李宝莉没吭声,便说,宝莉,十几年前,我跟你说过的话,从来都没有变过。李宝莉的心跳加速了,当真有一点初恋的感觉。那时万小景把建建介绍给她,见面的第三次,建建就说,你蛮对我的性格,我恐怕这辈子只会爱你一个人。李宝莉最终因为建建学历太低而拒绝了他。这么多年来,建建的这句话,她也早忘得干干净净,现在却蓦然跳出记忆。李宝莉想,难道他指的是这句?李宝莉在楼前下车,恰好遇到公公婆婆散步回来。李宝莉没有跟他们作相互介绍。在电梯里,婆婆问,那个男人是哪个?李宝莉说,是小景的朋友。婆婆说,小景怎么没有在一起?李宝莉说,小景今天有急事。晚上,李宝莉刚上床躺下,小宝闯进来。李宝莉忙起身说,快过来,坐一下,姆妈蛮想跟你说说话。小宝说,我的作业还没有做完。李宝莉说,哦,那你就好好做作业吧。小宝说,我有几句话要跟你说。李宝莉说,你说你说。你的话就是姆妈的最高指示。小宝说,你在外面是不是有了男人?李宝莉怔了一下,说没有呀。我哪里忙得过来?小宝说,那就好。我告诉你,如果你在外面找了别的男人,你就跟我们马家一刀两断。我们一分钱都不会要你的,我立马出门打工,爷爷奶奶由我来养老送终。你莫以为离了你我们就活不成!小宝说完,看都不看李宝莉一眼,摔门而去。丢下李宝莉目瞪口呆地望着砰地被关上的门板。门背后贴满了小宝稚气的图画。最大的一张画有一个长发卷穿裙子的大人牵着一个小孩子。题目是小宝和妈妈。那是儿时小宝最喜欢画的主题。李宝莉突然觉得她紧牵的那只小手,正在拼命朝外挣脱。第二天李宝莉就给建建打了电话,说她不打算去他那里做。建建追问为什么。李宝莉没有直接回答,只说你莫问原因,我难得说出口。你的心我领了,往后你也莫来找我就是。电话那头的建建沉默不语。这阵沉默让李宝莉觉得心里刺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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