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问我的,关于脱粒的问题

        时间过去很久远了。

        有三十多年了吧。总之是我很小很小的时候,大概刚有记忆吧。

        那时候家乡还有水田,而现则在长满了郁郁葱葱的玉米,比人都高,一眼看过去,只有玉米。玉米是该长在广袤的平原上呀,白鹿原你看过吧,就是那样的,怀抱着红缨枪,雄浑有力,威风凛凛,像一片森林。

        但水稻是谦卑的,温柔的。在水田里摇曳着。站在村子里,极目远眺,远处河道里的白杨挺拔,柳树温柔。近处菜畦一块块碧绿如油,生机勃勃。水稻在哪里?紧贴着村子脚下的小水渠边,还有菜畦旁低洼的地方。

        三四月份,翻一遍地,再在田里放了水。太阳照到水田里,映出个明晃晃的倒影。插秧之前,水里有很多田螺,走过田边时能看到它们静静躺在水底柔软的泥土里。很多小孩子都去摸田螺来卖,我也摸过。

        水稻秧苗很细嫩,很柔弱,毛茸茸的,黄绿色,像幼嫩的婴儿般娇弱。一片一片的,远远望去,像片片草坪。插秧时,从水田里连根铲起,带着薄薄的一层滴着水的泥放进两个大笼里,再挑到要移栽的田头。

        水稻秧要倒退着插,边插边退。插秧时一低头,就看到自己挽着裤腿,拿着秧苗,站着水田中的倒影。在农活里,我插秧很少,大概因为我插的总是歪歪扭扭的吧。

        水稻长大一点的时候,稗子也出来了。稗子长的很像水稻,于是它就混在水稻里准备悄悄地生长,但其实大家都认识它,还有一些水生的小杂草,也开始在稻田里安营扎寨,准备展开自己的生命之旅。所以水稻的生长期内,是要为它除好几次草的。小的时候还好说,弯下腰就可以除草。长高一点的时候,就得跪在水田里,忍着水稻的叶子在头上,脸上,胳膊上刷来刷去。水稻的叶子窄而细长,茂密无比,一面是光滑,另一面是毛茸茸的,涩的。那时候偏偏又是天最热的时候,田里的水蒸发起来,又闷又热。这是没办法防护的。短裤背心装扮着,就下田了。一天下来,身上都是红印子,又痛又痒。小时候我做过一个梦,梦见父亲穿着红背心,跪在在稻田里为水稻除草,现在都记很清楚。

        水稻长高了,粗壮了,绿油油的。它渐渐开始抽穗,稻穗变重,它垂下了头。这时候,正是蚂蚱的欢乐时刻。它们又肥又大,已经成年了。穿过水稻田时,我喜欢在窄窄的田埂上,手拿细软的树枝,一路东摇西晃,吓唬那些蚂蚱。它们纷纷从田边的水稻穗上跳开,快速逃往稻田深处。雄壮有力的大腿,为它们提供了非常好的弹跳能力。即使如此,抓住它们还是非常容易的。

        大约小孩子对世界万物都是好奇的吧,抓住蚂蚱的时候也曾经扯断过它们的腿,看它们独腿在地上蹦哒着,或者,没腿了,没法蹦了。现在,对一个生命的怜惜,已消减了恶作剧般好奇。即使一个高智慧的,站在生物链顶端的群种,也并不见得比一群蚂蚱过得更容易。尤其是人到中年的时候。

        秋天的阳光有点热辣辣的。田野里,稻穗低垂,在秋风中轻轻摇摆,一片片稻田闪动着金色的光芒。田里早已没有了水,地面略略有点潮湿,踩上去绵软又有弹性。蚂蚱也老了,快蹦哒不动了。它们夏天时翠绿的身体,跟着水稻一起变黄变褐,这既是对自己的保护,也是对岁月的妥协。

        开始收割了。水稻不像夏天的麦子,很容易散开。一撮一撮的水稻,是很容易放整齐的。一堆堆放好,一堆堆捆起,再放到小推车上,推到早已准备好的场上去。

        场是什么?场就是村子旁的一小片空地,用碌碡压的平整光滑的好似一面镜子。家家户户的水稻垛都放在这里。然后在这里对水稻脱粒。最早的时候,是要靠人力的。人攥着一撮儿水稻的根部,把水稻的穗子对准了碌碡,用力摔下去,在摔打中,稻粒离开了母体,滚落到大地上。

        这一幕已经非常遥远了,遥远到我的记忆都是模糊不清的。正如开头所说,那是我非常小的时候,大概刚有记忆的时候吧。

        原谅我用了这么久才说到,你问我的问题,关于水稻脱粒的问题。大概人到中年,终于开始走向啰嗦,觉得人生一切的关联,都是不可或缺,都有了意义。

        关于脱粒机,这种机械的装置,对工作效率的提高简直是成百上千倍的。人们开始合作生产了。几家人合在一起,今天给你家脱粒,明天就轮到我家。脱粒机滚动的轮轴是个长长的圆柱,上面有很多小小的铁环子,厚实铁皮半包着轮轴,保护着站在后面脱粒的人们。每个机器后面可以站五六个人,大家每人手里拿着一捆水稻,稻穗放到滚动的轮轴上,轮轴高速运转,小铁环把稻穗击打得啪啪作响,稻粒们纷纷脱落,扑向大地。

        大人们脱粒时,孩子们就在不远处玩。堆满水稻垛的场,是捉迷藏最好的地方。躺在水稻垛上,看着蓝天白云,也是最放松自由的时刻。身下的水稻热烘烘的,带着植物的青草味儿和秋季成熟的气息。有时候,我们会把刚刚脱掉稻粒的水稻杆儿,我们叫它稻草,搓成草绳,和小伙伴们一条跳大绳,大绳荡起来,儿歌也唱起来了:“你拍一,我拍一,马兰开花二十一,二五六,二五七,二八二九三十一……”

        秋天的田野,到处都是成熟的气息。离村子最远的河边有一片沙土地,最是适合种红薯的。水稻收割时,红薯已经长大了,但还没有到刨出来的时机。我们有时候偷偷地去刨个红薯,在地头的水渠里洗干净,就啃起来。生红薯脆生生,甜津津,渗着白色的汁液。有时候还要掐一把红薯叶子回去下锅。

        水稻脱粒结束了,一地的稻粒都用蛇皮袋装起来,天气好的时候再晾晒。天气晴朗阳光明媚的清晨,把它倒在场上,摊开来,薄薄的、均匀的一层。下午太阳下山之前,再收回蛇皮袋里。清晨到下午期间,要用木耙翻搅若干次,以使它干的更均匀、更透彻。

        如此反复几次,终于干透,可以贮存了。为了防止老鼠祸害,最后都进了柜子。吃的时候,拿出一袋水稻去村里碾米。此时,碾米也已机械化了,水稻进去,大米出来,谷糠也出来,谷糠是可以喂猪的。

        稻草垛在阳光的照耀下,慢慢去其青涩和水气,变得金黄绵软轻盈,然后一天天陈旧黯淡下来。很多稻草去地里盖菜苗去了,因为天气已经进入初冬,开始寒冷起来。清晨上学的时候,常常看到路边的稻草垛上铺着一层寒霜,白晶晶,亮闪闪。

        有一年冬天,草帘子忽然很有市场,于是大家都开始编草帘子。算好尺寸,量好距离,在地上砸进去四根楔子,两根木棍上栓上三四道白色的塑料绳子,算是经线,卡在楔子上。两把稻草头对头横着放好,就算是纬线了,还有一团塑料绳儿和经线配合着,把稻草拴在经线上,如此这般,不停编织,一个草帘子就做成了。

        那一年冬天,家家户户都在编草帘,稻草忽然就身价高了起来。平常的时候,它都是被我们搓了草绳,或者塞进灶洞,烧了锅底。百草霜是一昧中药材,对于腹泻和外伤出血有很好的功效,它其实就是锅底灰。那么,从这个角度来说,稻草其实也贡献了很大的一部分力量吧。

        从春天幼嫩柔弱春草色的小秧苗,到夏天粗壮有力苍翠的水稻,再到秋天沉甸甸金黄的稻粒、最后到冬天黯淡陈旧轻盈的稻草,四季轮回,这就是水稻的一生。

      脱粒机,是水稻一生最疼痛的梦,也是最有意义的梦。如果说,种子的自然脱落,是植物传宗接代的自然分娩,那么,脱粒机的脱粒,就是植物的剖腹产,在外力作用下疼痛地娩出,也是为了种族的延续。虽然最后大部分进了人的肚子,但对自然界来说,对于生物链的一环来说,这不是很平常的吗?

        这就是,你问我的那个,关于脱粒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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