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室到宿舍之间有一条曲折但宽敞的石砖路,几乎每隔两年就要重新铺就,小心翼翼地保持着与学校相同的崭新气质。每天有太多学生从这条路上来来回回,有的人,就不喜欢什么都光滑整饬,专门把体育课用的铅球,来与各处的石砖对砸。
路两旁种着几棵桃树和两棵高大的紫叶李。春天过后,花朵败迹,叶子和果实都被虫蚀了,茂盛得虚假。树的下面没有绿草,有的是每年枯萎的树叶累积成的脆绒。
在这条路的西面,有一个让学生们引以为傲的体育馆,它的背面,是新建的运动场。
椭圆形一千米红色塑胶跑道,太阳一晒就发出一股苦味,脚踩上去软弹弹。翠绿的假草坪,下面本来是一片黑土,一到秋天就遍地黄花,甚为灿烂。
这所学校由一位有俄罗斯血统的夫人开办,她的原配丈夫在国际维和任务中殉职,接下来的第二任丈夫也很不幸的去世了,他们没有孩子,所有遗产全由这位校长夫人继承。
十五岁的赵恬恬在稀疏但不断的人流中安静地走。她不时抬起一只手搓搓另一只胳膊。从遥远的天际,定有人用独家定制的手法,撒下一股清冷。
陈悠然和赵陈之间的裂痕再也没有平复。为了不给赵恬恬造成太多的影响和伤害,他们只决定把赵恬恬送到了这所寄宿学校。
结伴而行的两个聒噪的复读机,说班里那个长成一个安全圆规形状的胖女生,把一件新买的墨绿色带格子底边和兜帽的新衣服穿了整整一个星期,而另一个瘦的下楼梯都像在飞的齐刘海女孩,在每一堂语文课上都把脸按在一面方形的小镜子上,挤刚长出来就冒着尖的痘痘,把本就寂寞的晚课衬出心烦意乱的影子。
赵恬恬把瘦削的下巴缩紧到衣领里,嘴唇恰好能碰到拉锁头,不时地把它含在嘴里,凉丝丝一股光滑的铁味。
她猛然回头,不知是向谁,或许并不是向谁,而是向着某一个痛苦、冷淡、寂寞,或者被什么其他阴暗浓雾包围的自己。她绝美地回头。哦,她也并不知道,会有许多蓬勃的心为她的这次回头而停止了跳动的一瞬。
“恬恬,你怎么啦,怎么跑后边去了?”一个女生发现身边无人,赶紧回头来找。赵恬恬紧赶几步,若无其事地说:“没事。”
教学楼在赵恬恬的记忆里总是很新的,住一层的学生永远都紧着鼻子抱怨厚重的潮,被子不干,窗边长霉。可是它的新,又有点颤巍巍的。
来到女生宿舍502房间。
她们的门,被用大块廉价壁纸糊满,推门进去,就打开了一个散发着青草、婴儿洗面奶和微弱汗袜子味的小世界。
放眼望去,从床铺的护栏上挂着几条白色尼龙绳,平行着把房间切割成若干个矩形。空衣架在上面晃晃荡荡,紧贴着靠窗的铁架床挂着一件小号粉红色胸衣。窗户里展开一个灰色纱窗,冬天时,被女孩们用冰棍撑变了形。
姚桃尖着嗓子,过于敷衍地叠声讨饶。她被按住腿,躺在床边上,头顶着冰凉的墙壁,一只手死命扯住衣领,一只手把上衣的下摆掐出一团皱。她的裤子已经被刚按住她的一个女孩给褪下来了,对着镜子在自己身上比。
孙雨虹坐在对面上铺的边上,一只胳膊搂着小玲子,两个人像划船游湖似的,四条光小腿连着翘着趾头的脚凌空飘荡。
小玲子只穿一件小背心,圆润的肩紧贴着孙雨虹的腋下,双臂环绕住孙雨虹的腰,头倚靠在她的肩上。
赵恬恬慢悠悠在门外徘徊了许久。熄灯的铃声突然震耳欲聋地响起,所有人训练有素地把节奏加快。一个短头发的姑娘用脸盆接着湿漉漉的头发,从她身边经过时洒了她满脚凉水。
“当,当当,当。”赵恬恬用暗号敲门。
“可回来了!”孙雨虹笑着推开小玲子,直接越过床护栏,“扑通”巨响落在地上。她一边朝着门走,边举起左手向姚桃说,“开心吗,桃子?今天就放先过你啦,还有下次,还有下次!哈哈”
姚桃从要回自己宿舍去的女生手里抢回裤子,撒气使劲扔在床上,把上衣仅剩的几个扣子也都解开,望着她们的背影,脱下来使劲地抖。她翻个白眼,一张红嘴在纸一样白肤色衬托下不住地呜囔。她把自己靠在叠起的蓝格被子上,松软的胸脯坦然地露着。在她旁边若无其事地躺着一本蓝色封皮的爱情小说。
赵恬恬在昏暗的月光下匆匆看几眼房间里的人,抿抿嘴很想学着姚桃那样子,也露出胸脯来,可还是不好意思。
杂沓的脚步声夹杂着脸盆在陶瓷水池上碰撞的声音,一个女孩的尖叫声响在巨大的暖水瓶破裂的声响之后,剩下的都是哨声静气的。
小玲子把孙雨虹的被单往身上一裹,慢慢地从梯子上爬下来,噘着嘴瞥一眼靠在床上的姚桃,又瞄一眼背对着她的赵恬恬,脚不沾灰地从门缝里荡了出去。
睡眠用厚厚的被子,把赵恬恬和世界上其他的人分隔开来。直到凌晨,所有人都还睡着,宿舍里响着姚桃的磨牙声,孙雨虹说了几句听不懂的梦话,从窗帘的四圈渗进微弱的天光,赵恬恬的睡已经消散地无影无踪了。
她慢慢坐起身,叠被子时,床架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姚桃翻了个身,没有醒。
走廊里非常安静,从盥洗室传来一个人的放水声。
孙雨虹总是在突如其来的一声传唤后拿到一个包裹,赵恬恬则安静地看着她整理。孙雨虹扔掉了许多母亲寄来的衣服,粉红色带蝴蝶结的半袖上衣,红色格子的短裤,轻薄的耦合色纱裙,淡绿色的喇叭腿裤子……她扔一件,就叹一口气,赵恬恬心里就多一分沉。
“操场边的秋千上,只有蝴蝶还停在上面……”
如果没有对单调的严格约束,就不会有一个类别的音乐,叫做校园歌曲。
学生们在教室里聊天。小玲子正回侧身和姚桃说话,每个桌子上都堆着月饼和水果。
“过节就是好!”姚桃边说边打开月饼袋,刚一说完,就呲起牙啃月饼皮。
“好什么呀,都是父母的钱,就只买这点东西!”孙雨虹一屁股倒坐在椅子上,不客气的拿起月饼,前后端详一番后往桌上一扔。
“你父母花得多,我父母花的少,算我占你的便宜好不好?”姚桃挑着眉毛,慢条斯理地说。
“不敢当,这给你。”孙雨虹拿起一块月饼,撕开袋子,看也不看送到姚桃面前说:“啃吧,跟老鼠一样。”
“老鼠怎么了,我就喜欢当老鼠,把你们的月饼皮都拿来给我吃!”
孙雨虹回身拿起自己桌子上的月饼,打开袋子掰成两半,把里面的蛋黄送到小玲子的嘴边,她满意地咬了一口,没等欣赏她齐整的牙印,剩下的就全被孙雨虹扔在姚桃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