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短篇小说选:还乡河之夜

别说读书苦,那是你看世界的路——

屋里阴森森,发着木器的潮湿了的气味,窗户紧紧地堵塞着。为了流通空气,墙上只是开了一个拳头大小的孔洞。这是已经三年不动烟火的空庄户,门口堵着的砖,缝里都长出了青草。如今,暂做八路军县宣传部秘密印刷所了。

朱荣久老头子,默默坐在屋里,豆油灯捻,在碗里吱吱地烧着,墙上现出一个高颧骨,宽额,长长胡子的头影——这是一个饱受六十七年风尘的老人。

他踮着脚尖走到对屋,掀开门帘,同志们正悄悄印刷着。老头子不愿打搅他们,又不声不响地退回去。

他并不着急,因为已经习惯了。每当夜晚人静的时候他就带着一筐子干饭、饼子、萝卜、葱酱等类食物,撑着小船渡过还乡河来。他像一只老猫,攀着贴墙的一棵槐树,跳进这座院落,用手指轻轻敲几下,门就哗啦开了。

同志们,一面大口吃着他带来的饭菜,一面听他报告外面情况,日本鬼子又围了几个庄,把谁杀死了,游击队又在哪打了埋伏……但当印刷品印好时,他就一捆捆装入麻袋里,过河带到交通站去,有时还没印出,他就独自坐在这里静静地等待着。

老头子掏出烟荷包,装满一袋烟,默默地抽吸着,耗子格吱格吱咬着木板。

宣传品印好了,一捆捆白的,红的,绿的,同志们都帮助他装入麻袋里,用一条腿带子结好袋口,当老头子提着筐子,背起麻袋时,宣传部王主任拉他的手,塞了软软一卷什么。

“带上,给你的!”

“什么?”

“一千块钱,家里买些柴米用。”

“不要!”老头子把一卷钞票,放在桌子上。

“为什么?我知道你家里困难。”王主任着急地坐在椅子上。

“一来白天照样干庄稼活,一点也不耽误工;二来——”老头子一着急,说话就有点结巴。

“抗日也是我老头子一份本份啊!”

“带着!”

“不!”老头子固执地走了,临出屋,王主任偷偷把票子放入他口袋里。老头子上了墙。七月的夜满天星斗,还乡河银链似地闪着光亮,同志们把麻袋举给他,他又用裤带轻轻放下墙外去。听同志嘱咐了一句:“多加小心!”就抱着树滑溜下去。

老头子背着沉甸甸的麻袋,向河岸走去,猫尾巴大的谷穗,打着他毛茸茸的胸脯,他的带补丁的毛月色粗布裤褂,被露水打得潮湿,冰凉地贴在肉上。

到了河岸,怕露水湿了纸,找了一块没草的干地,把麻袋放下,蹲下身子向四处探望……因为,这是两个据点当中,相距都不过三四里地。在这大“扫荡”期间,鬼子封锁还乡河,常常夜里沿河堤巡查捕捉偷偷过河的人。

老头子看看没有人来,只是青蛙听到有人来,停止叫喊,都扑通扑通钻进水里去了。

这里,每一棵草,每一根芦苇,都是老头子所熟悉的,日本鬼子没来以前,夏天水涨,涨到只露那几个芦苇尖梢的时候,朱荣久老头子,就三五成群地搭伴来打鱼,有时撑着小船,有时只立在岸上,观看激流的水面,从水的旋涡,看出有鱼来了,用力把网一撒,一会儿长着金黄色圆鳞的鲤鱼,便在岸上跳摆着尾巴。有时鱼打多了,就到街上去卖,少了,大伙就当做下酒菜。

日本鬼子来了,还乡河显得死寂。一九四一年五月大“扫荡”,全村三十八个青年小伙子,被鬼子抓走,到东北下煤窑去了,老头的儿子也在里面。从此,家里十五亩地,就靠他这老胳膊老腿来耕种收割,鱼网挂在房沿下也就腐烂了。

老头子找出藏在芦苇丛中的小鱼船,拔了锚,提麻袋轻轻上了船,一只水鸟扑拉拉从苇塘叫着飞走了,老头子轻轻骂了一声,船慢慢向芦苇外面撑去,苇叶擦着船帮沙沙地响,时而有折垂的苇茎打在脸上。出了苇丛,篙用力一撑,船就箭一般向对岸驶去。

就在他刚一登岸的时候,被两个鬼子架住了,亮闪闪的刺刀,前后逼着他。

二十几个日本鬼子,巡查到这里,听苇塘里沙沙响,并有哗啦哗啦水声,暗地里爬在堤岸旁。老头子登岸时就被抓住了。

老头子被带到宪兵队长的屋子里,屋里灯的光亮,使外面乍进来的人,眯着眼睛。屋里有一股刺鼻的汗臭和酒气的混合味。地上,放着棍子、鞭子、铁水壶,这时一个鬼子从里屋出来,他是一个小个子,秃头顶,嘴巴刮得像屁股一样光,脸上满是酒刺,鼻子底下一块小黑胡,坐在椅子上慢慢抽烟,他抬起眼皮,向老人说着中国话:“你的——八路军的运输员?”

“老百姓。”老头子回答很简单,小鬼子把一捆宣传品掷在桌子上。

“捡来的。”老头子早在肚子里编好了。

小鬼子摇摇头。

“八路军宣传部你的领去!”

“不懂!”老头子摇摇头。

沉默了一会,小鬼子又慢慢立起来,凶猛地向老人嘴巴上打了一巴掌。老头子嘴流出了血,不由向后退了一步,但又被扭住了胡子。小鬼子用另一只手左右抽打着。老人感到头嗡嗡地叫,屋里东西都在旋转,老眼冒着金花,胡子被拔下一把来了,每根都沾着殷红的血丝。小鬼子叫着:“八路军宣传部的哪里?说!”

老头子没有言语。

小鬼子吼了一声,上来了一群,把老头子上衣脱光,点着一支火把,烧灼着老人的胡子,胳肢窝,马上发出一股焦臭的气味。

老头子咬着牙,额上冒着黄豆粒大的汗珠,一颗颗地滚下来,最后只听“妈呀”的苦叫了一声,就死过去了。

鬼子用水在老人头上喷,又渐渐苏醒过来。

“你的说,八路军宣传部哪里。”

老头子合着眼没有回答。

就在这个夜里,把老头子装入原来盛宣传品的麻袋里,抬向还乡河去。

仍是满天星斗,青蛙听有人来,就扑通扑通钻进水里。两个鬼子猛的一撒手,只听咚的一声,河水卷起了圆圆的波浪……

夜,死一般寂静,还乡河芦苇被风刮着沙沙地响,一只水鸟在低声叫着,擦着芦苇梢头,飞走了。

短篇小说《还乡河之夜》完结,其他小说继续……

本文作者为著名作家管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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