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清河世泽(中)
林甫煌道:“墨家如今也是为一文一武吗?”
墨苍玄道:“正是,一派以武为宗,取止戈之意,门徒自称武宗,以远久流传之墨影双锋剑为信物;一派以侠为宗,取仁人之意,门徒便自称侠宗,便是以墨学辑录手抄本为信物。这三百年来,两宗各自选收门徒,宣扬自己所信奉之墨学,但能做到兼爱者,真是少之又少,后为弭平天宝之乱,死伤者竟至泰半。”
他顿了一顿,又叹了口气,说道:“武宗的上一任宗主皇甫轩邈,听闻二十余年前为掩护僖宗皇帝西撤,带领三百死士,在东渭桥血战而亡,相传墨影剑亦沉入渭水,自此武宗式微,江湖上也渐渐失了音信。”
林甫煌道:“墨家竟为世间立下如此功绩,为何从没旁人提起。”
墨苍玄道:“各自追求不同罢了,先师曾与皇甫宗主相交一场,二人意气相投,想要墨家重合为一,不料,唉,一去近二十年,我终于一事无成。”
林甫煌听他语气黯然,道:“先生不用失志,待先生伤好,再行找寻武宗下落,统合墨家,届时儒墨联合何尝愁平定不了动乱。”
墨苍玄淡淡一笑,道:“哈,你有此志向吗?”
林甫煌微微一吃惊,拱手向南,道:“拨乱反正,扶危济困,君子之所求也,恩师教诲,弟子未敢或忘。来日若义所当为,恩师自会抛开门户之见,令弟子相助先生。”
墨苍玄微微点头,道:“嗯,一以贯之,无愧于心,原也不必拘泥……”他说到后来,声音渐渐低沉,似在自言自语,林甫煌怕他伤感又再牵动伤势。说道:“先生还是先入内调养吧,待伤势好转,我便陪同先生延访名医。”
墨苍玄道:“也好。”一面自行入屋,林甫煌随在身后,进了屋子,见右手一张木床,临窗而立,对面一排木柜,半边摆着一些古册,半边乃是些药柜,屋子虽小,但布置别有一番古朴。墨苍玄微闭双目,坐上床自行运气疗养,林甫煌取了一些通筋理气之药物,取来研钵与瓦罐,出屋生火煎了,进出一番无话。
过了不久,林甫煌将煮好的药端进来,墨苍玄服了,林甫煌感觉自己伤势已无碍,也不大在意。墨苍玄见他目光有意无意扫看向书架,便说:“你若无事,可自行翻阅架上书册。”
林甫煌忙道了谢,上前一观,见书册虽旧,却是六经俱全,尤以书部为多,他自幼熟读六经,微一翻阅,竟见有许多闻所未闻之篇,但观其文辞旨意,又不似伪作,心中不禁激荡,想:“这或许便是散佚的篇章,不料竟有缘得见。”心中猝喜,更加用心研读,不觉日近黄昏,漫漫长时两人竟都不发一语,却是各自心安。
如此又过了一日,墨苍玄伤势已渐渐稳定,他悬心不下,便要动身,林甫煌好歹劝说,两人又多住了一日,偏第二日又下着绵绵秋雨,这一耽搁,便整整歇了三日,墨苍玄伤势又恢复了两分,二人一商定,索性便走了水路,不用畏这秋雨,此番自永定渠向北而行,便可直抵贝州城西,虽是消息闭塞,却也免得旅途颠簸。
次日一早,他二人早已打点好行囊,在清河边搭了一只北上的楼舫,将马寄了一庄户人家,墨苍玄便在客舱之内,凝神静养,林甫煌则取了一本“尚书元本”出来,倚着船舷看书。
那船家是个中年人,雇了两个小工开船撑帆,走个约莫二十里,小工将船靠了岸,在渡口搭几个客人,他自己倚着船舷,戴一顶破斗笠,抱着一只小酒葫芦望着远方,独自浅浅饮酒,前边一个胖胖的小姑娘,扎着羊角辫儿,坐在船头,等他酒喝完了,起身小跑进了舱内,打满酒,又坐回船头,眯了眼看着前方,并不多说话。又这日正赶上北风,船行便愈加的缓慢,直走了约莫三个时辰,水浪汩汩,竟才走出五六十里光景。
过了正午,船靠向一个小型的船坞,船上人客便有几个结钱赶路的,也早有一些过路人背了包袱,等在那里上船,两个小工也将一些货物搬了,交人点验着收下了,那人连连道谢,舫中几人,也都下得船来,舒展筋骨,买些填肚的食物。
三五个中年的老妇人,勾着腰,各挎着一只柳筐,携着自家做的面饼、杂点,趁热奔走叫卖。墨苍玄出得舱来,将一个老妇人的饼全数买下了,仔细包了,又回往船舱中去了,林甫煌跟随了进来,吃饼充饥。那中年人和那小姑娘,也坐在舱中,并不去理会这些事。
“东家!李家二哥说是白替他捎这一路货,硬要送些吃喝的,我执拗不过,我看东西也是家常,便替您收下了,您和大姑娘尝尝?”却是一个小工一手掀船帘,一手提着一只筐,跨了进来。
“也好,就放这儿吧!”
那小工挑了几样好的,放至他二人面前,又提了筐出去了。
“鸿雁于飞,肃肃其羽。”那中年人忽然开口说了一句。
“之子于征,爰及矜人,哀此鳏寡……维彼愚人,谓我宣骄。”那小姑娘听他开头,便将诗补充完整了。
“嗯,吃吧。”
“阿爹先吃。”
林甫煌听得此篇乃是小雅中的鸿雁篇,说的是流民如鸿雁纷飞,不安其居,乃是一首哀歌。不知那人何以让这般小姑娘背诵这一篇章,只是观那人愁眉紧锁,神情甚是淡漠,这一问终于没有出口。
过了不久,船起锚扬帆,又继续向北而行,此回船行靠岸倒不频繁了,林甫煌料是后晌客人较少,倚着船舷随流飘荡,也倒惬意。晃眼落日将没,船中众人,趁着灯火高声畅谈,好不热闹,两人虽不喜热闹,但见众人高兴,竟也觉得有些喜悦。
那中年人酒意正盛,取出一只短箫来,倚在船头,低声“呜呜”地吹,林甫煌听那曲调低缓,平平如常,并非经中乐调,倒似坊间哀乐,也不再细听,心道:“这船家闲来弄箫,倒是文雅。”
墨苍玄闭目休养,只觉得这声音透过嘈杂人声,悄悄浸入耳中,无端又念及殇亡妻儿,便觉这呜呜咽咽,如泣如诉,莫名悲从中来。又不知过了多久,箫声终于停了,墨苍玄长舒一口气,走出船舱,远远望去只见远方舸舰迷津,早已透出灯火万点,原来已到了清河郡临清县,属贝州境内了。
果听那小工嘶喊到:“今日就到临清了,请客官们到岸上歇息一宿,明早还从这里北上,赶早天亮就走。”众客人会了账,等那船靠岸,墨苍玄二人站在船尾,听那江上晚风翻浪鼓帆声。
这临清县虽是不大,然而西临运河,商来旅往,自是十分繁华,两人上岸走了半条街,听得“咚!——咚!”,“咚!——咚!”,“咚!——咚!””声音响起,是更夫在敲落更,已到了戌时了,再过一个时辰,到了宵禁时分,就不方便自由行动了。
他二人找了城北一家名唤“金秋客栈”的清净的小店歇息,又沿道走了半路,只见街上人众三五搭伴,向那江边渡口而行,皇室衰微,连这繁华闹市宵禁也渐渐难以实行。游商客妓,便往往趁这星夜互诉离情,偏叹那夜短昼长,好梦易逝。他二人只在店内吃了些饭菜,商定行程,便各自歇息了,也是一夜平静。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