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篇:拂花
盛夏的爪哇是黏腻的灾难。岛上的人们时时刻刻身处灾难之中,这当然也包括她。
此刻,她穿着长拖尾的丝绸洋装,被这午后的热气熏得有点发晕。她斜躺在榻上,像一片墨绿的芭蕉,手上祖母绿戒指闪着隽永的光芒,指头尖染成深酒红色衬得手白如玉,耳畔两粒鸽子蛋大小的南洋金珠酌亮了两颊的梨涡。
她被拥在深绿色的植物里有些慵懒,被热带的潮湿气候拨弄的神思发散,听见身边的英国领事夫人喊她叫作“WanWan”。
这名字一时间让她很陌生,丢了魂灵头,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
苏婉本不叫苏婉。
很多年以前,她叫作拂花。
1
药婆鲁汤氏的铺子在甘蓝街的尽头,门口的红灯笼在漆黑的夜晚怎么看都有些渗人。与能医百病的郎中不同,药婆只医女人。
小时候路过这寂寥的小铺子,乳娘还会用手挡住拂花的眼睛匆匆走过,从不多做停留。街上慈祥的老人们闲聊时会突然凶恶地说,这种地方哪是正经女人能去的。
可谁曾想她也有踏足这里的一天。苏婉,哦不,少年拂花,此刻正站在药婆铺子的门口,抬头望着那盏在风里摇摇欲坠的红灯笼。
这天极冷,冷到她一生都不曾忘记那一刻的寒意。
她不记得自己站了多久,紧闭的木门才在眼前打开,露出药婆的半张脸和低垂眼帘。迟疑了一小下,终究还是踏了进去。那铺子的里面和外面截然不同,透着让人放松的干爽暖意。鲁汤氏是个极为和蔼的女人,白净冷清,眼睛里透着经过事的熟稔,并不多问什么就起身去了后面。
不多时,拂花面前摆了一碗乌黑油亮的汤汁。鲁汤氏的眼神落到拂花身上红嫁衣上略有停留,那上好的绸缎在跳耀的烛火下闪着温柔的光,牡丹大朵开在她身上。少女的面孔白净透着粉意,是未开的莲花。
“不再想想嘛?”鲁汤氏幽幽地吐出这样一句话,心中赞叹那真是极美的一件嫁衣。会做这样嫁衣娶亲的人,怕是不差。
拂花正定睛望着那碗药汁出神,魂魄飘在云端,被这句话截了胡,抬头迷茫地望向对面的人。鲁汤氏并没有探究的意味,脸上又浮起一种惋惜的神情。“子孙是福报啊。”她一字一句地说。
拂花却没有听懂这句话,只顾着一狠心,端起那只碗一饮而尽。
很多年以后,爪哇岛南端的某个湿热的午后,苏婉与一群形色各异的女人说起这桩往事。美国来的吉拉特小姐闻之为她倾倒。拉吉特小姐说苏婉是本世纪女性的楷模,婚姻之前已经宣誓了生育权利的归属。
“哦亲爱的,你长大以后会发现万事留有回旋的余地才是聪明的做法。”苏婉替拉吉特小姐又斟了杯茶,截住了这个要开始发表女权演讲的金发姑娘。
那日热带的茶会仍在继续,苏婉却再也听不见任何一句话。
黑暗中,她只看见一个穿着火红嫁衣的小姑娘在药婆的铺子里饮下一碗乌黑油亮的绝子汤。她的红裙下开出黑色的花,绵延向四面八方。
周围夜色深深,万籁俱静,没有一丝人气。
苏婉如今四十五岁,腰肢依旧纤细如少女,不堪盈盈一握。拨开时间的雾,她回到遥远的黑夜里,看见少女拂花要被嫁给一个素未谋面的糟老头。那姑娘明明害怕得瑟瑟发抖。可心底却硬气,挺直腰杆卯足了劲要向一切复仇。
2
可是和她设想的样子有着天地之差。这个和她一样,穿着大红喜服的男人,并不是一个半截入土的糟老头。
他身岸挺拔,眸光流转,儒雅浅笑,正值盛年。
苏白衣和那些留着辫子的人不同,他的头发很短,浑身上下有一种茂盛的新鲜感
“你叫什么名字?”他微笑着看向她。
“拂花。”她回看他,那人凤眼狭长,目光流转。纤长的手指握着狼毫笔在洒金的红纸上写下她的名字。
拂花此刻盛装跪在金丝软垫上,偷偷揉了揉酸痛的膝盖,觉得那张英俊脸庞上的微笑有点冷冽。作为妾室,她没有资格和他平起平坐。她分明觉得这是不妥的,望着红纸上的字,心中却又升起异样的感觉。名字果然是最简短的咒语。
子时已过,桌上的合卺酒仍在。苏白衣却不知去向。
拂花一个人合衣坐在床边看着红烛跳耀。她扯下盖头,拔去沉甸甸的金叉,松开发髻回味着他消失前说的话。
“安分守己。”他俯身捏起她的下巴说道。扔给她那张写着她名字的金纸,像是皇帝意兴阑珊的赏赐。拂花心想,这张纸与她是有多面目可憎。
苏白衣并不想娶她。这是那晚拂花唯一确定的事情。这让她着实松了口气,又生出一些懊恼。想来鲁汤氏那碗绝子汤,自己实在是多此一举。
她一口气喝掉了两杯合卺酒,独自盘算着,脱了喜服上床睡去。
3
富贵人家,礼仪繁琐。
第二天清晨拂花睡得半醒,已经被一众佣人们簇拥着梳洗打扮,情形更胜昨天。
篦头穿衣一路折腾,她仍旧困着,已然被人牵进厅里跪在两张太师椅前,只好把头垂得很低掩饰睡意。
不多时,听见衣料摩擦着地面的悉索声,想着是有人走近。拂花勉强睁开一条缝瞥见两盏茶端到她的面前,端茶中年仆妇弓着身轻声请她给老夫人、夫人敬茶。
拂花稳了稳宽袍大袖里微微发颤的手,定了心神端起茶盏,迎向苏家的一家之主。
苏荷氏在本地极有名望,在丈夫死后持家15年,内外兼理。
苏家的丝绸厂、绣坊、药铺和其他七七八八的产业在她丈夫死时,曾被预言撑不过三个月。人人都等着看她的惨淡收场,叔伯们站得远远的,等着她败下来,再不费吹灰之力蚕食家业。遗憾的是他们翘首以盼的这日并没有到来。那些家业非但没有衰败下去,反而愈发兴旺发达起来。
苏老夫人如今把家业交给学成归来的儿子苏白衣,讨得清闲。她保养得体,虽然上了年纪,满头乌发仍旧油光水滑,纹丝不乱的盘成发髻挽在脑后。豆沙青的上好绸缎裁成修身的裙褂,剔透的翡翠长耳坠勾着金丝垂在耳边。她眉目皆淡,没有多余的表情。
苏老夫人接过拂花递上的茶,轻啜一口搁到桌上,便没有再多动作。
拂花跟着仆妇的示意,又端起另一盏茶转向另一边——正牌的苏家太太谢鸢蓝。
想来继母把自己嫁给苏家做妾的这桩盘算是极好的。拂花跪在此处向另一个陌生女人磕头敬茶的时候,才明白这一切背后的险恶用意。妾与继室,是她一直厌弃的两种身份。如今她被摆放在自己最不齿的位置,又失去了最在意的自由。
像她这样的小姑娘为什么要在意自由呐?
苏婉站在时空的另一头,透过黑暗看见跪在青石砖上的别扭姑娘。她想起了自己的母亲,那个乌发散乱,在大雪天拎着大皮箱出逃的女人。那个女人冰凉的手指捧着拂花的脸,她说: “你终有一天会懂得。那时你会同情我,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怨恨我。”
自由是什么?
是母亲不惜抛弃她都要守住的东西,
是这世上最大的不自由。
4
“你叫什么名字?” 头顶心传来苏太太的声音。
“拂花。”
“真是个好名字。”那声音清冷惋惜地说。
苏白衣和他的正妻是一对璧人。可惜这对璧人没有子嗣。这便是苏老夫人不惜花重金从拂花的继母手中“买”她这位正牌小姐来做妾室的原因。
苏白衣有个女儿,出自上一任苏太太,父母之命的困顿姻缘。那位不受宠的正妻早早过世后,苏白衣得以娶了现在的苏太太——谢鸢蓝。谢鸢蓝与苏白衣是同学,名门高庭的庶出女儿,是受过野蛮人教育的新女性。新女性苦熬多年终于名正言顺嫁给心爱之人。
然而名正言顺后,新女性也穿上了旧式大家庭的衣服,活成了旧式家庭的怨人。旧式家庭的规矩是,没有子嗣便是不孝。“听说洋人好穿极少的布料泡海水,影响不小。”家中用了多年的老中医这样对苏老太太说。老太太闻言不发一语,吩咐仆妇取了多几倍的赏钱送了大夫出去,又在儿媳妇房中长谈一番。
拂花跪在这偌大的厅堂,仰面看见的谢鸢蓝仍旧是美的,清秀的额头上趴着一丝忧愁。拂花想着,自己便是谢鸢蓝的那丝忧愁。
谢鸢蓝的爱情岌岌可危。即使是廊前月下,她抱着苏白衣的臂膀心安气舒的那一刻,拂花仍旧在她脸上看到了那缕微不可寻的凝重。
因为没有孩子,谢鸢蓝看待嫡出的苏小姐心境有些复杂。亲近不起来,厌烦不可取,只好尽量避而不见。小孩子哪里懂得大人心里的复杂,对不喜和厌烦却有近乎本能的敏感。几年下来,便也觉得谢鸢蓝是不喜欢自己的,要离她远些。
小姑娘5岁的光景,梳着两条蜈蚣辫穿着粉色的绸卦,其实是极可爱的。
至少拂花是这样觉得。她一个人孤单坐在亭子里玩兔子灯的模样,对拂花来说完全是自己的翻版——一个被抛弃的孩子应该具备的所有样子。
“你叫什么名字?”拂花蹲着和她说话的时候,不自觉眼睛笑成了月牙。苏小姐并不答她,仍旧自己玩着兔子灯,只是腾出一只手从怀里掏出只蜜饯罐递到拂花面前。
拂花也不客气,接了过来坐在一旁吃了起来。她把桃脯撕成小瓣儿,摊在手心上,一块一块拈起来吃。苏小姐也伸过手来要,拂花笑呵呵捧给她。
苏白衣和苏老太太远远的看见这一幕。苏老太太仍旧是声色不动,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儿子。苏白衣一如往常笑如春风,并不与母亲的目光相触,嘴角挂着一丝无人读懂的讥诮。
直到夜幕昏沉,亭子里空无一人的时候,苏白衣在一个人发着呆的拂花面前坐下。“我说过,安分守己。”他微笑着在她耳边轻声说。
“我记得。”她仿佛是一秒也不愿在他面前多呆,他坐下的一瞬间,竟像只兔子一样跳脱出来,抬脚就要走开。
她轻慢他,这倒让他觉得有趣了。
“你的女儿。”她走到一半,突然回过头来:“她很孤单。”
苏白衣闻言微微一愣,咀嚼着她的真假。长亭曲回,那日夜有薄雾,潮气中尽是她固执又柔软的味道。
5
苏老太太的房间布置得极为古朴,却也有些新鲜玩意儿。
拂花生平第一次见到留声机其实是在她的屋里。
很多年后在三宝垄的一次商业展览会上,有位拉杰普特商人卖力向苏婉推销他的留声机,拍着胸脯骄傲地吹嘘。苏婉只是轻轻一笑,说:“很多年前,我丈夫的母亲便有这玩物了。”
“美丽的夫人,您这是在说笑了。”商人微卷的小胡子一颤一颤,用手拍着胸口的宝石,气不打一处来。
“那时候,它像衣柜一样大。”苏婉展出笑容调侃道。
“您真会说笑话。”商人全然以为这是个玩笑,继续洋洋得意起来。
那年午后的慵懒光景,苏婉立在苏老夫人的房中,目光被一个巨大的木柜吸引。
“这是宫里流出来的物件。”拂花正好奇地打量,背后传来苏老夫人的声音,赶紧低下头。
“上去摸摸。洋人用它来奏曲子。”苏老夫人在主座上坐定,拂花仍旧在原地不动。
“我看你和卿卿倒是很合得来。”拂花眼睫一颤,意识到她在说苏白衣的女儿。
“她一直缺少一个母亲来照顾。”苏老夫人递给拂花一个雕工精美的梨花木盒子。“当然,作为女人来说,最重要的还是要有自己的孩子。你知道,把你带来这个家里是为了什么。”
拂花并不回答,为自己也为卿卿感到难过。身为女人的选择那么少,被周遭和自己抛弃。苏老夫人给她的是一副价值千金的乌木镯,镶了最好的缅甸鸽血红。
在她看来,那和镣铐无异。
6
书房被明黄的烛火照亮,映出人的剪影。
拂花在苏白衣的书房门前站定,盯着那剪影看了好一会儿。
屋内,苏白衣坐在书桌前,对着书柜的方向嘴唇上下启合。书柜的阴影里,另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屏息站着,与他无声对话。
“逍,先生会在岛上休整一阵子,避避风头。”苏白衣用唇语说道。
“放心。”被叫做逍的男人无声回答。他的肤色黝黑,双目如炬。
正说着,门忽然被人推开。拂花散着长发,穿着一身樱粉色的绸缎睡裙,光着脚立在门口。逍躲在暗处虽然镇定,却还是探究地看向苏白衣,微微皱了眉。
苏白衣早已从逍那里收回目光,扶着额拈起书桌上的梅花杯,正要独饮。被这突然的阵仗吓了一跳。
“我来和你做笔交易。”拂花面无表情地开口说道。
苏白衣正想揶揄她,听到这句话更是哑然失笑。“什么交易?”
逍躲在暗处,吃惊地看着苏白衣。他们相识多年,却是第一次看见他这样笑得真实。
拂花径自走上来,在苏白衣的面前站定,伸手夺了他手中的酒一饮而尽,仿佛才得了巨大的勇气开口说道:“我有十足的把握让你母亲的愿望落空。你的爱人也不会伤心难过。”
“条件呐?”他开口问道。
“平日你要教我买办经商之事。一切结束后,你要放我走。资助我去大不列颠念书。我为你妾室这件事要守口如瓶,不可再提。”她停顿了一下,舔了舔略干燥的嘴唇,“还有……你若再纳妻室另有子女,也不要冷落卿卿。”
拂花伸手摸了下脸,好像烧起来一样。脑袋也昏昏沉沉的,眼前的家具物什生出手脚来在地毯上跳舞,天旋地转。
“去那么远的地方做什么?”苏白衣抱住摇摇欲坠的少女。
“不关…你…的…事。”她含糊不清地吐出几个字,终于抵不过漫天袭来的黑暗,彻底不省人事。
“你在酒里放了什么?”逍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从书柜后出来。
“美人蒙汗药。”苏白衣戏谑。
“心软。”逍已经不知去向,空留余音:“要是从前,你会杀了她。”
苏白衣似笑非笑。
秋夜的穿堂风带着凉意扑面而来,他长臂收拢扯出宽袍大袖替她一一挡去。
7
“为什么要去不列颠这么远的地方?”
“找人。”
“谁?”
往往这种时候,拂花便不再回答,执拗地把头偏向一边结束这类对话。
苏白衣也不再追问。
大多数时候,他们配合的极好。苏白衣做着一些不可为人知的奇怪事情,苏老夫人和谢鸢蓝全然不知。拂花是他的配饰,是遮蔽一切秘密的幌子。
她常跟着他住在上海。外人看来,她是他金屋藏娇的小夫人,而他是个骄奢淫逸的富商,不屑人间疾苦。她不知道他给自己穿上这样的外衣究竟是为了掩饰什么。
事实上他完全是另一种人。他时而精明,经商眼光独到,下手狠准;时而深沉苦闷,心头有重石,担忧着巨大的命运。有时他们去南洋,在雨林的深处见一些奇怪的人。那些人和苏白衣一样减去了辫子,总是情绪热烈地讨论着一些她听不懂的事情。
如今生意上的事情她是懂得不少。苏白衣是个守信用的人,教她的皆是真才实学,并无欺瞒。
“你怎么那么喜欢赚钱的事情?”深夜她埋头研究账本,眉头紧锁的时候,他忍住笑意问她。
“以后好养活自己。”
“难道这里会饿死你吗?”他不屑。
“我们这笔买卖散伙之后,我得能活下去啊。”她回答的干脆利落,真心诚意。
他却被这天真的语气拖入了沉默。
8
她常常想,如果那日在三宝垄的码头,拂花没有看见那张脸,那后来的苏婉会经历怎样的生活。如果没有看见那张脸,也许拂花就去了欧洲。也许她现在生活在不列颠,在纺纱厂里做着苦工,是个形容枯槁的痨病鬼。她跟苏白衣学的那些买卖本事根本就派不上用场。
拂花也许永远就只是拂花,不是苏婉。
那日艳阳高照,他们从雨林出来路过三宝垄的码头。“圣日”临近,码头附近是极热闹的。熙熙攘攘的小贩们挑着水果、小食向行人兜售。旅客和送行的人也不少,整条街几乎水泄不通。
拂花坐在车里,漫无目的的看向车外,直到一个小孩手上的风车吸引了她的注意。风车的四角和一般的叠法不同,折成尖尖的勾状。
她的记忆里,母亲叠的纸风车也是这样的。
拿着风车的孩子皮肤黑黄,头上缠着头巾,脸盘却像华族那样扁平。
他拿着风车小跑着,那风车转了起来。男孩跑向了一个穿洋装的夫人。夫人戴着宽边女帽,遮住了大半张脸。那男孩一头撞进她怀里,夫人惊了一下转过身来,却并不恼,充满爱意地摸着男孩的脸庞。
也就是那个瞬间,逆着的白日里,拂花看见了那夫人的脸。
那张她心心念念要去不列颠寻找的面孔,害怕忘记的面孔,抛弃她的面孔,支撑着她走到今日的面孔。在白日的艳阳下,在热气的海腥味里,毫无征兆地出现在她的面前。
她没有任何他想,飞快地跳下车,奋力拨开人群朝那个女人奔去。她几乎就要喊出口,那陌生又熟悉的称呼。她对这场重逢毫无准备,如鲠在喉,用尽气力绷住自己。
苏白衣被拂花的动作吓了一跳,急忙也跳下车,寸步不离地跟在她身后。他从来没有见过她这般疯魔得模样,心里莫名一颤。
“娘亲。”拂花的声音像是变了一个人,嘶哑带着泪意。被人群隔着几步远的苏白衣闻言,陡然一惊。
可那夫人并没有听见。一个皮肤黝黑的男人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一手牵着她,一手牵着玩风车的男孩,转身有说有笑地向停泊的巨轮走去。
“娘亲。”拂花哭了出来,惊到了周围的人。
那夫人回过头来。她看到拂花,眼中闪过一些陌生,然后是混合了惊讶、无措、伤心的雾气。她的肩微微地颤抖,不自觉捂住了嘴。
她认得自己,拂花几乎就要破涕为笑,奋力拨开挡在前面的人想要靠的更近一些。
可是突然,那夫人毫无预兆地转过身,拉着男孩和男人急急地走。
拂花看她这般匆匆要离开,简直要疯了一样地向前扑去。她原本挽着长发散乱开,衣裙上的珍珠断了线散落一地;她好像扭到了脚,却还是一瘸一拐地向前扑去。
周遭的人好像明白了究竟,渐渐让出些路来。
拂花奋力地向母亲的方向走着,她却始终背对着她,直到退无可退。
苏白衣追了上来,离拂花两步的距离,那位夫人终于转过身来,他听见她对拂花说:“小姐,你认错人了。”
她的红唇嗫嚅,念出这世上最残忍的话。她的脸上分明有眼泪滚落,她的心却冷酷无情。
拂花立在原地,望着几步之隔的母亲,呆呆地吐出一句话:“是我啊。你不认识我了吗。”她不受控制地啜泣起来,“你不要我了吗?”她抬眼直视那个人,反反复复地问她这句话。“你为什么不要我?”
苏白衣听到拂花口齿不清的发问,胸中钝痛。
她像一只苦苦哀求的幼兽,他在一旁笨拙地目睹她徒劳的企图。被抛弃的命运时隔多年又一次碾压过她,体无完肤。
那深色皮肤的男人和小孩显然听不懂官话,疑惑地看向拂花的母亲。她强颜欢笑地拉着他们向大船走去。
“认错人了。”她用不知名的岛语说道。小男孩牵着母亲的手,仍不时回头看向拂花。
“妈妈,她和你好像。”小男孩仰头对母亲说道。
女人猛然一颤,脸上滑落仓皇的泪水,抓紧小孩的手压低了头拼命向前走去。
9
人群渐渐回拢,刚才的喧闹仿佛只是一个小小插曲。
苏白衣走到拂花面前,蹲下来握住她的双手。
一直以来,她是不同的。目标清晰、行动敏捷。她世故又天真,自私又无私,无情又多情。她表面冷酷无情,对在意的人和事却都没有防备。她的灵魂有两面,一面生着薄茧,一面是幼猫的肉垫,柔软滑嫩。
直到现在,他终于明白这一切的矛盾为什么出现在她身上。
她的长发散乱,腿上大片的淤青,被划伤的纤细血痕结了层薄痂,衣裙上断线的珍珠。她光着两只脚,鞋早已不知所踪。
不知道要如何安慰她,只好把她抱在怀中。
“为什么不要我?”她把脸埋在他的胸口,凄惶地问出这句话。
是夜,拂花躺在床上睁着一双眼睛,目光虚无。
她的额头很烫,两颊发红。城中的西医大夫们来了好几拨,却并不见起色。苏白衣不时摸一摸她的额头,眉头凝重。
直到午夜,拂花的爪哇侍女诗蒂瓦请来了村寨里的巫医。
苏白衣原本是不愿意的。妖邪之道,不足为信。
可那巫医进屋看了一眼拂花,用爪哇话说道:“这位夫人的灵魂此刻飘在海上,追寻她的母亲。”苏白衣闻言眼神凌厉地看了一眼诗蒂瓦。那姑娘赶忙指着自己摇手,用生硬的官话说道:“我什么都没有讲。”
巫医又说:“没有时间了,让我带她回来。她的一生不能在这里结束。”说罢,他朝苏白衣做了一礼,未得他的同意就关上了门。
没有人知道那晚确切发生了什么。可拂花却活了下来。
第二天日月交辉之时,巫医从门里出来。他虚弱无力的依靠着门,脸色苍白如纸,好像大病了一场。
苏白衣准备了重金答谢,却被他一一拒绝。
巫医离开前,对苏白衣说:“她的上一段因缘已经结束,你要给她起一个新的名字。”
“我给她起一个新名字?”苏白衣问道。
“你们是彼此的星星。”巫医的眼睛像盲了一般,茫然地看向远方。“尽管你会早于她陨落。”
10
拂花大病一场之后有了一个新名字,叫做苏婉。
她好像恢复如初,不再苦恼。
每日该做的事情一样不少。依旧打理着生意,陪苏白衣参加丛林里的秘密集会,替他传递隐秘的消息。不多话,不多问,平静可人。她待人接物越发精明起来,却是冷清客气。
苏白衣却还是觉得她变了。变得没有生气,一切平常之下是深不见底的冷漠疏离。她身上扑朔迷离的厌世感,让他心焦。
他很想多花些时间陪伴她。可是局势越发紧张起来,一切变得更加诡谲不测。
所以当一切迫在眉睫的时候,他的第一个念头,是把她送走。
临别前夜,他把她叫来书房。
“我们之间的约定已经完成。我答应你的事情都会做到。”苏白衣拿出早就准备好的船票和证件交到拂花手里。“去大不列颠吧,保证你衣食无忧。”苏白衣佯装轻松地说道。
拂花也不接话,默不作声地接过那些支票钱票。
苏白衣望着凉薄的拂花,心底突然涌出一瞬间的失望,却又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些什么。转念又想她经过那些事情,还如从前那般冷静务实,其实他应该欣慰。
那晚他们没有道别,没有只言片语,各自回了房间。
清晨的码头有些寂寥。苏白衣远远地看着拂花登上即将远航的巨轮。
掌心还有她脸颊的温度。这是这些年来,唯一一次在她清醒的时候,他伸手摸她的脸。
“保重。”他在她耳边说,心想着这也许是永别,不再克制。伸手把她拉进怀中紧紧抱住。她像石头一样僵硬,倔强着不肯屈服,却还是极轻微地动了一下。
拂花立在甲板上,久久看着码头上那个一直没有离开的男人。
“终于,连你也不要我了。”她对那个人说道,嘴唇蠕动却没有任何声音。
海风有点大,她伸手拢了拢风衣的领口,又把手插进口袋里。指尖触到柔软的牛皮纸,她摸到了一个信封。
拂花,是她熟悉的字迹。她忽然感到抗拒,却还是着急拆开来读。
“吾妻如晤,
这样称呼你也许不妥。若要日后找我理论,可尽管来。决定送你离开那刻,惊觉以后没有你在身边,怕是今生就此别过。拂花,长久以来我一直以为人只有他自己。你我本是同类,茕茕孑立于世。不论我们是以怎样的方式开始,彼此陪伴的恩情不假,你也无需否认。如今时局已至倾乱时刻,留在我身边恐于你不周,也是我应兑现承诺之时。你想去的大不列颠,我已替你安排好一切。你还年轻,一切才刚刚开始。不用顾虑这些年的过往。
休书于你怕是无用,这世上怎么会有傻瓜想要抛弃如你一般的妻子。即使早于你陨落,我也想用燃烧了一颗星星的能量来与你重逢。珍重。”
船已经开动了,发出沉闷的低鸣。苏白衣终于收回目光,转过身走向停在一旁的汽车。他刚走没几步远,突然身后有一阵不小的骚乱。
“有个女人从甲板上跳海了。”不知出处的声音激动地嚷嚷着。
苏白衣闻言猛然回过身抓起一旁议论的人:“你说什么?”
“刚才有个年轻女人从甲板上跳进海里了。”卖椰青的小贩被吓了一跳,语无伦次地回答。他的话还没有说完,苏白衣已经疯了似地向码头边跑去。
拂花不会游水,幸好离岸边极近,很快被拉上岸来。她再次看见苏白衣的时候,那人正凶恶地盯着她。
“你是疯了吗?”他把她拉进怀里,狠狠抱住浑身滴水的她。“为什么要回来!”
“你才疯了呐。只有你这样的疯子才会不要我。”
(完)
作者:豚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