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我和浮萍刚扯结婚证的第二天,半生和他的妻子若梦来做客了。
浮萍从超级市场拎回一袋水淋淋的螃蟹、一条石斑、一公斤大虾,还有一袋杂七杂八的蔬果。我在厨房将它们一一视察一遍,拣出青椒和红椒,放进雪藏柜。浮萍嗖地捂住嘴,道,“我竟忘了他滴辣不沾的。”
我凑合笑笑,“没事,只要我们其中一个没忘就行了。”
我让浮萍到大厅坐着,等半生夫妻来了好即时开门。浮萍一条纯黑无花纹无点缀的连体裙,平日乌亮的短发这时也提不起精神地纷纷乱乱。
“你洗个澡,打扮打扮。”我抓着大虾,围着围裙,拿眼光示意浮萍。
浮萍打量起自己,魂不守舍地冲进了卧室,又魂不守舍地踅进了浴室。
2
菜炒到一半,我忽觉一直戴着的戒指不见了。于是将火调小,盖上锅盖,去敲浴室的门。浮萍笼着浑身的蒸汽出来,一见我,猛地掖紧了裹胸的毛巾。念念叨叨地,“这么重要的东西你怎么会脱下来,而且还是在这么重要的时刻!”
我心虚一阵,语气讨好地让浮萍帮着找找。最后在浮萍卧室的床头柜面上找着了。毛巾这时还裹着赤条条的浮萍,蒸热的雾气已经从她毛发挥发去了,在皮肤上留下冰凉的疙瘩。浮萍端着属于我的那只结婚戒指,恍惚了刹那。昨夜的细节掠过,如春雨飞花,两个酒醉的人儿互相依傍,唇抵着肩,肩咂着胸,我无法挣脱浮萍,威士忌的威力不足以麻痹她的清醒。她一向是个清醒现实的女人,那一刻,她脆美近似受伤。她念着他的名字,手抚摸我的神经。戒指就是在那时被她摘掉的。
我取过浮萍拿着的戒指,匆匆戴上。我说赶紧来帮忙吧,火还开着呢,不然菜都糊了。
浮萍没听见似的,动也不动。我牵过她的手,她的手滑过雷鸣电流,迅速缩开。眼神锐利,像一只视死如归的母鸡。
“昨夜你喝醉了可能不记得,其实什么也没发生。你知道我不是那种人,我也做不到那个程度。”说话的片刻我不断耸肩,“你知道的,要发生早就发生了。”
“母鸡”放下了戒备,恢复了平日的洒脱。我们双双撒腿赶向菜烧糊的厨房,像一对奔赴战场的难兄难弟。
半生夫妇来的时候,是浮萍开的门。浮萍已经涂脂抹粉,穿戴华丽地准备好了明眸笑脸。视线稍稍往下倾斜,就能捕捉到半生正紧紧牵着若梦的手。手上镶嵌两只耀目的钻石戒指。浮萍嘻嘻哈哈地说了些客套话,听得我在厨房越渐沉重。为了不把她置于一人拼杀的境地,我端着汩汩冒气的螃蟹来了。
半生摩拳擦掌,摆出直流口水的模样。半生的前半生是个三星级酒店厨师,但他总是很捧场地说我做得比他好吃。若梦也凑近,挽住半生的胳膊,附和道,“朝阳,你的烹饪功夫看起来比我老公的还要棒!”
半生侧脸相迎,努着嘴,“喂,在外人面前你给点面子我好吧。”
若梦佯装嗔怒地拍拍他,口不对心道,“朝阳和浮萍才不是外人呢。”半生飞快调转了话头,从若梦的提包里拿出一瓶酒,又朝我眯起小眼,“99年的葡萄酒,等下我俩要好好干一杯!”
3
1999年是我与半生相识的年份,具体日期他可能不记得,10月6日。
那时候我还是个端盘子挣苦力钱的大学生,趁国庆这种特殊假日去干比平日更忙累也挣得更多的活。酒店的厨房有一面玻璃,厨师就在玻璃里面做菜,供路过的客人观赏技艺。半生是做日式料理的,那日我正好负责日式料理出菜传菜的窗口。半生每次做完一份料理,便跳过按铃的步骤,直接敲敲我挨着的玻璃,我便会立马转过去,风风火火地将菜传到客人桌上。
一次我传菜后返回,玻璃忿忿地响在我背后,“兄弟,刚才那菜弄错了,不是那桌客人的,你赶紧把它端回来。”
我听后只好照办,回来时菜已经没了一半,还淋了一身的咒骂。这样的事在那一天发生第二次的时候,我问他:是不是有心刁难我?把我当猴耍!
我不是个爱发火的人,一点火星溅出来,便会久久地冷却。在服务完最后一桌客人前,背后传来一句,“等下先别走,我请你吃大餐。”
那的确是顿大餐,半生用当天剩下的日式配菜与佐料做了几碟子中式粤菜。他用饭盒装好,打包递给我,让我在酒店后门等他。等了半个多钟头,才见一个歪歪斜斜的人影飘出来。
我问,去哪吃。他两手一摊,意思是:就这里啊,不然你想去哪?
紫菜蒸鳗鱼、烟熏三文鱼、玉米炒饭一点一点扑通扑通掉进我的饥饿漩涡里,一天的忙活已经使里面荒凉空荡,因而砸出了一个又一个热烈的回响。酒店后门巷道的石墩微带潮湿,半生擤鼻子,一声不吭地举头望明月。巍峨的大厦挡住了明月,只见单薄的月光。
憋了半天,我终于出声了,“很美味。”
见他没理,我又说,“没想到你做中餐都这么好吃,以后有机会一定要尝尝你的日式料理。”
“其实像我们这种年轻人,吃什么都不要紧,能够吃饱就成了。”
他落寞一笑,我心头一紧,这是个孤独的男子。连蹲坐、发言都是思念的姿态。我问他家在哪里。他说在远方。我说我也是。于是他的笑不再落寞。
从此那家酒店变成了我每个周末都去的兼职场所,经理见我是个忠诚的兼职常客,于是便安排我以后都在日式料理窗口负责出菜传菜。
4
时间一晃,拍毕业照那个清早,同学说有人找我。我撇开同学,走远几步,看见青青校园里的晨曦透出一抹牛仔裤束着白衬衣的身影。他捧了一束大约是在校园门前小摊买的向日葵,步伐痞里痞气地过来了。
接过花时我浑身一个激灵,脸一红,汗紧跟着飙出来了。
“毕业快乐啊。”他没读过大学,他只是在前段时间听到我略微地提起我的大学。
我使劲地镇定自己,调侃道,“我还以为你会做一桌满汉全席过来呢!”
他说他已经辞掉了工作。我替他点燃根烟。他说接下来跟朋友合伙做生意。做饮食吗?不,哪门子赚钱做哪个。后来过了五年,我再遇见半生,便成为了他公司的员工。
在他经营两年的科技文化公司里,我认识了浮萍。浮萍当时是总经理,与半生是死对头,会上经常意见不合,尽管都是为了公司好。一日,浮萍见我在加班,递给我一盒饭,与我聊起来。我们聊的话题没离开过半生。
从浮萍那里,我知道了半生这几年所经历的事,无非是一个霸道不讲理的暴发户老板,动不动就撒野,没有目标,跟苍蝇似的,哪里有蝇头小利就往哪里撞。
从我这里,浮萍也知道了半生在当老板之前的经历。他当厨师,却从未敢让自己吃饱过一顿,挣的钱都寄给家里,家里只有一位老母亲,母亲年事已高,却还要瞒着他以捡垃圾为生。他说他要记住受饿挨冻的滋味,一辈子都要咬紧牙关做人,他一面撕开自己脆弱的皮囊,一面往身上抹盐巴。
我与浮萍的这场深刻对聊不久,我就发现了浮萍的颈上多了一个辣椒形状项链。半生曾经说过,自己滴辣不沾,但不希望自己身边的人要屈从自己也不能吃辣,所以他买了一条辣椒形的银项链,有资格戴上的人必须是他能念及一生一世的人。
5
若梦的筷子指着一碟子青瓜,说这个特别脆,问我有没秘籍。我说先用盐抹,腌十分钟,再放进开水烫几秒,最后在凉水下冲冲,吃起来会特别嚼劲。
若梦又问了许多关于做菜的问题,我一一回答,心思早跑到了浮萍身上。
浮萍正剥着蟹壳,钳子太滑,蟹汁从微裂的蟹壳溅出来,浮萍哇地一声,半生迅捷地抽起纸巾揩掉了她手臂上的汁液,又动作连贯地取过她手上的吃蟹工具,选了只最胖的螃蟹,替她精细地剥开。放在她碗里时,他的眼神专注细腻,我见浮萍的耳根烧了上来,怕她一时忘了身份,于是咳了咳,夺过她碗里的螃蟹,也就是夺过她对他的注意力。浮萍望向我,我用匙羹挖了蟹膏送她嘴里,展示亲热的姿态。她回过神来,配合地把嘴送了上来。
我和浮萍的浪漫举动大大刺激了对面的半生若梦。若梦放下刀叉,对着半生,半生一手绕到她的肩上,两人同步地把唇往前凑。
我心里清楚,半生的吻是不情不愿不明不白的,他闭着眼,是为了想象吻着的人是浮萍,从他进门看见浮萍那一刻,与浮萍擦肩而过来到我眼前那一刻,微妙的情感电流就起了波澜,分了胜负。正如我此刻故意碰掉匙羹,弯腰进桌底捡时,他的十只脚趾都是对准浮萍,靠拢浮萍的。浮萍亦知道他还没忘了她。所以席间她尽可能地少喝酒。
若梦似乎拥有了很难得的兴致,不停地干杯,半生也是。我替浮萍挡住了。半生一眼将我推开,说我太扫兴了,自己的结婚纪念日还不让自己的老婆喝醉。若梦掩嘴而笑。半生撇了撇她。若梦瞪圆双眼,孩子一样把下巴送出去,问,“浮萍,你是不是怀了……”
见浮萍低头,她便更确定了,笑声大放起来,“恭喜啊,朝阳恭喜你啊!”又捅了捅半生,“你不懂,其实今晚我也该少喝点。”
这话本该让其余三人都摸脑挠腮,但其余三人都早已心神不定。若梦像是自说自话,“我怀孕了,三个月,本来想过几天再给你惊喜的。”
若梦一一斟满各人的高脚杯,她先举起,“这可不是单为你们两人结婚,还有为多出来的两个小生命而庆贺噢!”
我惊异地望向浮萍的腹部,那里似乎真的微微隆起了一块。什么时候的事?也有三个月了吗?三个月前的那一晚她和谁在一起?浮萍从未向我提及,前几日的恶心呕吐原来不是急性肠胃炎。三十五岁的美丽女子,在爱里翻腾过几多波折,却从未怀孕。但这次她却失手了?
我扫一眼半生,他很勉强地在祝福我。而我是很真心地祝福他。他要当父亲了。两个孩子都是他的。若梦的酒杯举起的片刻,我和浮萍为了不让半生犹豫多猜,都配合地举杯碰过去了。
浮萍看了看半生,半生把眼神拨开。那个受伤的眼神我曾见过,就在浮萍对外宣称我俩在一起时。这个决定一开始我并不同意,她爱他,他也爱她,他们应该在一起,这样他才会幸福,而只有他幸福,我才会过得安心。
6
但现实与理想阴差阳错地散布在了各人的命运上,半生的生意遭遇滑铁卢,平日合作的商家这时要么大难临头各自飞要么趁火打劫。浮萍知道只有一家生意伙伴愿意救场。那就是若梦的公司。若梦是个小女子,她父亲临终把公司托给她,她表现得畏畏缩缩,在几次合作中,她与浮萍建立了友谊。她常常向浮萍问起半生的事,并告诉浮萍她其实只想当个家庭主妇。
浮萍心思缜密,去找若梦前已想好一切步骤。两个女子到底谈了些什么,互相妥协了什么,我一点也不清楚。浮萍也只肯把话袒露到这个份上了。她说目前最重要的是帮他把公司从水火中救出来,所以我们必须结婚。
我不同意。这样做无疑是对半生的背叛。谁能接受得了自己的好朋友与自己的女朋友走到一起的事实?
但看着公司一日日沉沦,半生阴云密布的样子,我问浮萍,“你怎么知道我爱他?”
浮萍说,“因为我们都爱他,所以我知道。”
我感觉哪里被剜去一块,细细地滴着血。浮萍拍着我的背,她说爱情就跟美食一样,你觉得这样食物很好吃,是因为你很饿,你吃不饱。因为它的美味正在于无法填饱饥饿,引发了你吃的欲望。这个道理跟爱情是一样的,限时限量,喂不饱的情感才是爱情本身。
一顿饭吃完已经晚上十点,若梦扶着醉醺醺的半生离去。如今的半生相比多年前还在酒店当厨师的半生已经是两个人。脸上已经长满褶子,肚子凸出来,血色极旺盛。我一直很想摸摸他的脸,感受那亲切的肌肤,一直很想把我的脸贴上去,太阳穴挨着太阳穴,听听血管搏动。
我知道那样的时刻永远不会来到,或许已经来过,就在多年前他捧着向日葵出现在我的校园里来过,我傻傻地幻想过自己与他会有未来。
7
浮萍在他们离开后忽地瘫倒在地。我急切地问她是不是肚子不舒服。她摇头,拼命地否认。哭泣中不禁嗫嚅着,“我已经把它打掉了,打掉了……”
我说,“你这又是何必呢?”
她很快收拾起破碎的情绪,擦干泪水,问我可不可以为她做一碗又香又软的白米饭?
我点点头,准备走进厨房。
身后的她补充道,“他以前常常会做菜给我吃,一定会有一碗香气扑鼻的白米饭。自从打掉孩子后,我没吃过饭。以前家里穷,每到祭祀,神台上只有一碗米饭一杯茶水和三炷香。”我转过身,发现她已经站起来,手捂着腹部,仿佛屹立在荒凉的悬崖边。
——在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