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顿了顿,运气般吐出那两个字。江东。
四十二.天涯共此时
宽阔的江面上,一艘快船正迂回过江心沙洲,慢慢离开夏口。
快船并非寻常扁舟,船桅由整根杉木制成,结结实实地缠着铁箍,上挂厚重的油布为帆,色泽泛黄,时年已久,却无破损痕迹,坚实耐用可见一斑。
船舱中相对而坐着两个人,从汉水出发伊始,他们聊了一路,仍意犹未尽。
孔明整了整被江风吹乱的羽扇,余光瞥见舱外渐渐退远的沙洲,转而投去一个感激的眼神——他刚问了些大哥诸葛瑾的近况。
“实不相瞒,亮自离开隆中后,便未与家兄联系,心中着实挂念。得亏子敬来得及时,不仅带来家兄的消息,更是与在下不谋而合。”
“孔明客气了。”被唤作“子敬”的人礼貌地微笑着。
离开江东前,他与吴侯孙权进行过一番长谈,若是刘备能与刘表的儿子们同心协力,他们即与之联盟;若是荆州各派四分五裂,那他们另做打算。
行至夏口,他意外碰上一个人,得知前线战况。
等他见到刘备时,见诸葛亮亦持联盟的想法,便邀他先行前往柴桑面见孙权,刘备则与刘琦、关羽的水军合并,进驻夏口。
“只可惜,肃未能一睹徐先生风貌。”他抵达长坂附近时,徐庶已往曹营去了。
孔明眉间峰聚。
鲁肃,鲁子敬,江东派来吊丧,实则来窥探的人。他对此人了解不多,兄长诸葛瑾很少说起在江东入仕的见闻,但短短接触下来,眼前这人绝不像他的外表那么粗豪。
甫一见面,他便开门见山地提出愿与刘备联合,眼光之远,谋略之深,非寻常偏安固陋之人可比。
有这样一个人在吴侯身边,且深得信任,足见江东的野心绝不止一方南土。
“没人能强迫元直。”他淡淡地回道,“包括曹操。”
鲁肃笑而不语。徐庶投曹之事他只从孔明这听了个大概,唯一令他印象深刻的,是刘备的反应:不挽留,不强迫,将恩情做到极致,让对方自感无以为报,无形中牢牢占住对方的忠心。
难怪这个刘皇叔颠沛四方却仍有一票人追随,他确是个会收服人心的老手。
“肃至夏口拜访刘琦公子时,遇到一个人。”正是这个人促使鲁肃继续北上,“鲍出。”
孔明爽然笑道:“这么巧,看来子敬早注定要与我家主公见面了。”
“卧龙先生果然笃定,这等危急时候还能派人到夏口求援。不过,在下有个疑问,若是刘琦不打算出兵援救,又当如何?”
刘琦曾为荆州牧之位一怒出兵,又摇摆不定匆匆退兵,想说动他去援救一个亡命之徒,多半不可能。
“他一定会来。”孔明断言。
“为何?”鲁肃显然不可能知道,他们在阁楼上的欠还。
“无何,只是我与荆州刘氏间的家事罢了。当务之急乃孙将军的决心,若江东诚与我主协规同力,重挫曹贼,到时荆吴势强,必能成鼎足之形。”孔明拢起羽扇,以一种想结束话题的姿态望向滔滔白浪。
鲁肃没有再追问。诸葛氏与刘氏是亲戚,方才这句话却不能冠以简单的“家事”。
对方这是在提醒自己,荆州内事只归属于刘氏一家,如今他们不过受外患之扰,故而求援,江东要插手荆州前,最好想想清楚。
鼎足三分,这个人的谋算不简单。
不知不觉间,沙洲已化作一方小点,两岸密布的湖泽河湾蒸腾着水汽,在阳光裹挟下,熏得地平线雾蒙蒙。
孔明垂首静坐,闭目养神。他摩挲着扇柄,微微倾斜的船身告诉他,河流正转向南边,离荆州、离襄阳愈来愈远……
虎口突地一紧,像有鸽群杂楞楞地扑腾过心间,待睁开眼时,河岸依旧是茫茫之景,只有早已消失的沙洲预示着他们已走过很远。江流从来是亘古静止,又消长无间的。
回过头,对上鲁肃的眼神,礼貌谦和,又灼如华星,不需言语,二人心照不宣。
他们日后定会精诚合作,自然,也少不了明争暗夺。
……
襄阳驿馆的房间很空旷。
房中停了具粗陋到几近破烂的棺木,棺盖上塌着叠包袱,明明多出来这么些物件,竟愈发似身临旷野。
庞统拂去案上灰尘,将自己的印绶整整齐齐地码在香炉旁。
临转身时,他犹豫了,复近前,轻抚着案角,柔缓而迷茫,甚至有些不知身在何处。
指腹沾上少许香灰,他下意识地回头,映入眼帘的仿佛不是那森然棺木,而是水镜先生满面褶皱里镶嵌的淡泊。
房间实在太空了,尤其是现在,黄昏将近。他扭向窗外日影,恼怒于这暧昧不明的昏暗,他生硬地骂了句下等士兵才会说的粗口,这才觉得舒坦些。
时候不早,该出发了。这襄阳县尉他是不会再做下去,他将离开这里,但在此之前,他必须先为水镜先生送丧至隆中,外面已陆续有士子进城吊丧,这也是他的出城请求被批准的原因。
徐庶投降的消息传来后,没多久,水镜先生旧疾复发而亡,甚至没有给医师诊断的时间,他就像狂风中的烛火,瞬息而灭。
庞统自嘲地笑了,之前还百般思谋如何脱身,不想命运弄人,躲都躲不开。他竟如此被动吗?
徐庶出事以后,他便是这般,整颗心好似悬在那要高不高的半空,被拉扯的血管颤颤巍巍,随时将轰然断裂。
他不知该如何形容这种情绪。
两年前,诸葛孔明曾私下到襄阳找过他。北方曹操日益强大,而荆州这边,刘表对刘备的疑心有增无减,孔明隐隐感到局势下酝酿的风暴,故而想在襄阳城中安插一只眼睛。
条件是,庞统日后若择主刘备,他的重用地位将得到绝对保证。
不过,这毕竟只是孔明的承诺,况且刘备是个落魄的皇叔,麾下又已有卧龙,他堂堂凤雏自然不甘于此。
虽如此,庞统还是欣然答应,他有自己的打算,孔明也看破不说破。
这次合作尚看不出严重的利害冲突,哪怕只冲朋友一场,也是可以顺手帮忙的,对他来说有益无害,何乐而不为?
庞统很清楚,在送徐母出城这件事上,原本有更加稳妥的方法。
他既有能力让鲍出混出城,便同样有能力将徐母完全置于保护下,待时机成熟再悄悄撤退。
可他的目标不止是保命,他要搅乱局势。
思虑再三,他选择拥护刘琮的策略。如果徐母出逃成功,那便为日后择主刘备又增加筹码;如果失败,他的真实目的也不会暴露,在曹操这还能得到“忠于故主”的好印象。
这个双重身份绝非效力曹操,也不尽是保护徐母,更多的,是为他自己铺路。
徐母死了,他却并没有失败,他根本不会失败。
那究竟为什么,还会有那样怪异的感觉?是为徐庶那个大傻子吗?
庞统向来觉得他傻,傻得无可救药,也向来看不起他那套古板的道,在这个礼崩乐坏的时代,那是他年少无知时才信以为真的东西,这家伙居然奉行了一生!
庞统又低低骂了一声,尾音很快弥散在空气中,他尤不开解,又连着骂了好几句不重样的,五花八门的词句叠凑在一处,乍一听竟像是对答。
骂着骂着,嘴巴就干了,舌头不期然绞住,这一绞,竟拧出满腔道不明的酸涩。
他背着光,垂首面向水镜先生的棺木,在阴影的保护下,他可以稍稍放纵那些被称作“软弱”,或是“悔愧”的情绪。
当日影又偏移一度时,他猛转向窗外,斜晖格外残酷刺眼。
这只是开始。曹操不到一个月便扫荡荆州,各地诸侯无不心惊,那西邻荆州的蜀主的刘璋,第一个就要坐不住。
庞统已经打发诸葛均去留心益州动向,这也是为自己考虑,再不支走那充满怨念的浑小子,他恐怕一天清静日子都过不得。
待安排好水镜后事,他便要立刻南下,去江东。
……
“徐先生,很抱歉叨扰你。你不舒服?”
徐庶示意自己不碍事,作出洗耳恭听的姿态。青囊子的药见效很快,他现在的症状不过是感冒后期的常态。
云泠已经离开章乡,在她的坚持下,青囊子最终同意她跟随,三人翌日便出发往荆城渡口,在那里他们可以搭船进入长江。
他又回到独居状态。收起给云泠准备的草荐和帘子,屋里竟有些空荡荡,连炉中跃动的火苗都冰凝成柱。
徐庶照旧日日去荆山脚下祭拜母亲,回来的路上摘点野菜,准备一顿简陋的饭食。外面的士兵来来往往,却好似与他隔着堵无形的墙,他莫名其妙地在章乡隐居起来。
直到今天,这个人敲响柴扉,他正是上回孤身至长坂的使者。
“满先生屈尊驾临,所为何事?”徐庶不想绕圈子。
“你可以叫我伯宁。”风凿沙蚀的面容上,露出过于锐硬的微笑,“曹丞相派我来再次问候你。”
“曹公召我去江陵?”
刘备在长坂改道后,曹操并没有追去,而是进驻江陵,做好打长期仗的准备。
眼前这个叫满伯宁的人,名唤满宠,是曹操麾下的一只夜枭。
关于此人如何执法酷厉,如何悍勇刚毅,他略有耳闻。他并不厌恶这个满宠,尽管他公正到近乎无情,但同样出身寒门的徐庶完全能理解这种极端。
长坂一路,满宠客观冷静地复述了襄阳事件(当然并非真相),他不留情地指出,庞统的所作所为确实“背叛”了和徐庶的友谊,毫不顾忌这两人未来极有可能同属曹营。
“是,也不是。”满宠道,“徐先生恐怕还不知道,庞凤雏已经离开襄阳,他留书一封,坦言不堪忍受蔡、蒯氏的倾轧,故而借为司马水镜送丧之由辞官。”
徐庶猛地睁大眼睛,目光死死钳住对方。水镜先生死了?
“凤雏先生为人清傲,眼下不知所踪,不过,他能去的地方并不多。”满宠并没为他的震惊停下,冷硬的面容仿佛钢铁,“恕我冒昧问一句,你对庞统是何看法?”
徐庶勉强捺下一腔惊涛骇浪,现在可不能再冲动了。他思虑再三,给出答案。
“各为其主,无从怨怼,庶既来之,则安之。但是,我没有原谅他。”
“元直不愧是光明磊落的侠士。”满宠克制的语调中流露出一丝赞赏,他平生最敬,莫过于这等公私分明之人,“既如此,我便明说了,丞相希望你能去更远的地方。”
他顿了顿,运气般吐出那两个字。
“江东。”
(第一卷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