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冬天 ,南方的天气潮湿寒冷。那是父亲出院的第101天。
那天晚上大概10点钟,父亲突然说他有点饿,想吃东西,我很开心,喂他吃了点白粥。父亲自从出院后,看着他每日垂着头坐在椅子上倒数时间,做儿子的,除了难过,什么忙也帮不上。
父亲吃完粥,我扶他躺下,就去洗漱了。等我洗漱完回来,再看一下老父亲,已经没了气息。眼睛紧紧地闭着,手还是柔软的。那一年,父亲78岁,胰腺癌去世。
父亲是个军人,一生为人正直。62年我出生的时候。他正在越南打仗,他退伍回来的时候,我已经会走路了。
听母亲说,父亲进部队的第2年,老连长想提拔他当连长,但是,母亲是地主。父亲的连长写了封信给母亲,把情况跟母亲说明了。母亲提出跟父亲离婚,但是父亲拒绝了。
父亲跟母亲说,做人要行得正站得直,我为了升官把妻子修了算什么男人。现代人为了买房子假离婚,很让人羞愧。
父亲退伍之后,分配到瓷器厂当仓管。有一次,父亲的同事从仓库拿了两只描花的碗,准备拿去送给女朋友。结果在仓库门口被父亲撞见了,父亲把他拦了下来,并让他给厂里写道歉信认错。
父亲常常说,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他这样要求身边的人,更是这样要求自己。仓管那时在瓷器厂是个吃香的位置。
父亲爱喝酒,很多人投他所好,给他送酒。父亲统统都会拒收,并会把对方教育一通,让对方写道歉信。时间一久,碰壁的人多了,父亲变成了厂里有名的包公。在他任职那些年,仓库连一根绳子都没丢过。
1998年,我接到父亲的电话,母亲病危。我立马买了火车票,连夜赶了回去。推开父母亲卧室的门,母亲躺在床上,伸出干枯的手来握我的手,嘴巴一张一合想说什么。
父亲告诉我,母亲的眼睛已经看不见了。我抬头看着父亲,父亲两只眼睛深深的凹了进去,重重的两个黑眼圈,印着他半夜起床照顾母亲的艰辛。
母亲卧床90多个日日夜夜,父亲从高大健壮变得清瘦。那天凌晨三点多钟,我跪在母亲的床前烧纸钱,父亲淡淡地对母亲说:这辈子我总算是对得起你了。
父亲和我一直沉默着,装纸钱的火盆里忽明忽暗,黑色的纸灰积了一层又一层,像极了电影散场时的黑幕,一直到黎明破晓。
母亲去世后,父亲一直一个人生活。偶尔会收到父亲的电话,说他的老战友又走了一个,然后叹一声气。父亲临走前最后一个月里,他的老战友们,每个星期都会相互掺扶着来看他。父亲说,你们一个个都腿脚不好,不要跑来看我了,我的日子我清楚得很,以后吃饭的时候多敬我两杯就行了。
我看着一屋子的老头,再也没忍住,扭头推开门泪刷地就落下来。
离开家乡23年,当年离家的初衷,在一次双一次的离别中,迷了路。
离开家,不过是为了这个在这个华丽世界里留下标记,离开家,不过是为了一直牵引着向前走的梦想;离开家,不过是一个为了让父母过得更好的借口。但梦想,终究没赶上父母老去的速度。
最后一次跟父亲出门散步,父亲说要去母亲的坟上看看。我把车停到山脚下,背着父亲,一路走一路歇。到了母亲坟前,我把父亲放下来。
父亲拄着拐杖,慢慢地走到母亲的坟前。用手掌抹了抹母亲的墓碑,说,老太婆很快我又可以去照顾你了。然后用拐杖在母亲的坟墓边比划了一下,告诉我,他过世后要葬在母亲的旁边。
父亲出殡的那天晚上,我和女儿坐在老父亲家的门口,面朝黑漆漆的田地,望着渐渐熄灭的烛火,一阵心酸。
我跟女儿说,你奶奶去世,我一直很内疚,内疚自己没有尽到做儿子的孝顺。她生病的时候,我不在身边,去世的时候,我也不在身边。你奶奶一直有个心愿,想要台彩色电视机。后来,我买了彩色电视机回来,但是,她却看不到了。现在,你爷爷也走了,我们在家乡就再也没有家了,再也没有家了,没有家了。那是我唯一一次,在女儿面前哭。
女儿说,爸,你就是家,是我的盖世英雄,然后把头靠在我肩上。
时间都去哪了?时间,在我们的开门关门里,时间,在我们的上车下车里,时间,在我们的天黑天亮里。时间,去了回去不去的远方,只剩下父母满脸的皱纹。
龙应台在她的《目送》写道,所谓父女母子一场,只不过意味着,你和他的缘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断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渐行渐远。你站在小路的这一端,看着他逐渐消失在小路转弯的地方,而且,他用背影默默地告诉你,不用追。
“女儿,我到车站候车了。门禁卡和钥匙在花盆旁边,车停在出电梯口。你多保重,早点睡,按时吃饭,照顾好自己,加油。(一个加油的表情。)”我托着箱子从女儿家里出来,给她发了一条信息。
选在女儿出差的时候离开,只是,不想让她看到,她的盖世英雄背影。
我知道,这就是人生,我们老去,儿女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