萱子在哭泣。我来到她旁边,用手抚摸着她的脸颊,把她的眼泪擦干,“萱子别哭了。”我说。于是她真的不哭了,甚至开心地对着我笑。而我却感到难过。
一
第一次知道我有一种特殊的能力,是在初中一年级的时候。当时班上有个很喜欢哭的男孩,总是因为一点点小事就不开心,甚至哭泣。后来老师把他的座位调到我旁边,我们成了同桌。他爱哭的毛病忽然间就好了,并且还经常开心大笑。大家都说我具有让人开心的能力,因为同学也因此常常和我在一起,据他们说,和我在一起的时候烦恼真的全忘光了。
我也觉得很神奇,但我却开心不起来,甚至常常莫名地感到难过,那时候我觉得自己可能是生病了。
后来我发现那位原本爱哭的同学,总是假装不在意地触碰我的身体。有时候无意地把胳膊越过中线伸到我的座位上,和我的胳膊碰在一起,有时候站起来时忽然摔倒,倒在我怀里。开始我以为他是无意的,但这样的情况发生得越来越频繁,我觉得他一定是故意的。班上确实有些捣蛋鬼经常这样捉弄女生,可是我是男子汉啊,实在是搞不懂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因为他的这些举动,常常让我感到很难过,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难过。
有一天放学,他又故意摔倒在我怀里。我终于忍不住问他了。
“为什么要故意摔倒?为什么要故意碰到我!”我质问他。
“没……我没有……”他支支吾吾地说。
“你再不承认的话,我就去告诉老师了,我让老师给我换位子。”我说。
“别!不要换位置!”他害怕了。
“为什么?”
“不要离开我。”他说。“对不起,我真的忍不住。”
”忍不住碰我的身体?”
“恩。”他点头。
“什么意思?难道你是……”我很惊讶,同时又为自己让他陷入窘境感到抱歉。
“不不,你别误会。我是说,你的身体有种神奇的魔力,难道你不知道吗?”他说。“大家都说自从我和你坐在一起后,就开朗了很多。我自己也这样觉得,但并不总是这样,有时不开心的时候和你在一起,马上就会开心起来,有时又是一点用也没有。这是怎么回事呢?后来我终于发现了规律。诀窍在于触碰!”
“触碰?”我问。
“恩,只有当我触碰到你的身体,不开心才会消失掉。后来我就上瘾了,时不时地想碰你,可是我又不好意思说出来,只能假装摔倒了。”
“你……你说的是真的?”
“真的!不信的话,我现在就试试。”
他把手伸过来,握住我的手,我看到他的原本紧张的脸上浮现出来陶醉的笑容。与此同时,我却感到一阵悲伤传遍我的身体,我难过得几乎要流下泪来。我终于懂了,他只说对了一半,他的悲伤其实并没有消失,只是转移到了我的身上。但是看到他脸上那开心的笑容,我没有告诉他这一点,只是挤出笑容回应他。那之后他常常光明正大地要求触碰我的身体,虽然我知道这会让我感到很悲伤,但每次看到他那痛苦的表情,我不忍心拒绝他,只能一次次地任由他把悲伤倾泄到我的身体上。
那时我常常担心自己的心理会出问题,但还好他在二年级的时候转学了。我如释重负,终于又恢复了正常的生活。
二
初中二年级刚开学的时候,班上又转来一个女生。
老师理所当然地把那个女生安排在我旁边的空位上。
“我叫萱子。”她站在讲台说。面无表情。
自从我发现自己有吸收别人悲伤的能力后,我感受别人情绪的能力似乎也加强了。只要我长时间盯着一个人看,我就能感受到他的悲伤,而不需要接触到他的身体。
所以当这位新同学站在讲台上,我看着她的没有表情的脸,感到她的悲伤穿过空气不断向我涌来,像平静的湖面深处隐藏着一座火山,随时会喷发。
她走到我身边,在我旁边的座位上坐下来,我好像坐在一个黑洞旁边,快要被她的情绪吸进去了。好想了解她,想知道她经历了什么。
刚开始的那几天我们完全没有讲话,我感到有些尴尬,因为毕竟是同桌,想找机会跟她搭话,可是又不知道说什么好,胡乱开口的话,会被她当作一个无聊的人吧。与其这样,还不如默默等待合适的时机。
放学后有时我会去CD店,虽然我没钱买很贵的CD,可是在店里的试听机上试听已经让我感到很开心了。
CD店的老板是一个中年男人,他很少说话,总是靠在柜台打瞌睡,偶尔会站在门口抽根烟,在店里放着无穷无尽的后摇。
我就是在这家CD店里认识了惘闻乐队,腰乐队,认识了MONO,椎名林檎,Lite……有一次店里在放一首好像在下雨的歌,又好像有许多路人在叽叽喳喳地讲话,好听极了,我鼓起勇气去问老板这是什么歌。老板抬起还没睡醒的眼睛说:“Lonely God”
“好美的名字,和歌的旋律一样好听。”我说。
“是惘闻的歌。”老板绕过柜台走到角落的架子前,弯下腰搜索了半天,终于抽出一张沾满了灰的CD。
我接过来,专辑封面上写着《0.7》。好奇怪的名字。
“年轻的时候喜欢他们的歌,”老板说,“但现在听到这些歌只想睡觉。”说完老板又打了个哈欠。
忽然我看到门口一个熟悉的身影闪进来了,是我一直在期待和她讲话的萱子同学。
她也喜欢来这家CD店吗?
她穿着一件红色的外套,戴着毛线帽,像《东京教父》里的少女。
她完全没有注意到我,就像她好像从没看到过身边的其他人一样。这让我可以放心地观察她而不用担心被发现。她走到试听机前,拿起耳机闭上眼睛听了起来。我呆呆地看着她,脑子里不断地响起Cicada的那首《你再也读不出我的任何欲望》。她的身体周围好像有一个黑洞,把所有投向她的目光都吸收进去而无法返回,完全看不出她的想法,现在又是怎样的心情。
请让我读出你的想法吧。当时我就是怀着这样的心情走到了她的旁边。而她正闭着眼睛听音乐,没有察觉到我站在她旁边。原本和女生靠太近就会害羞的我,此刻却肆无忌惮地看着她那张陶醉在音乐里的脸。
她音乐结束了,她展开眼睛,终于看到了我。她的眼神里先是惊讶,继而是迷惑,但一秒钟后又恢复了平静。
“你在听什么歌?”我说。
“不知道。”她把歌单拿给我。
我看到上面有十七首歌,每一首的歌名都写着《Untitled》。
她把耳机递给我,从耳机里面传来诡异的音乐,像一个原始社会里的女巫婆祈祷的声音,伴随着刺耳的电流声,女巫婆时而大喊,时而喃喃自语。
“真是奇怪的音乐。”我说。
“总感觉里面有某种神的启示。”她说。
“神告诉了你什么?”
“神说,我今天会听到好听的音乐。”
“给你听听我喜欢的音乐。”我在CD机里放进一张甜梅号的专辑,给她带上耳机,开始播放那首《黄昏鹿场》。
只有一个耳机,虽然我听不到里面的音乐,但从她的眼神的第一次放光,我知道第一个音符响起了,是吉他的声音。然后架子鼓进入,因为她的嘴角微微一动,好像有两只小鹿从我身边跑过。她闭上了眼睛,身子无意识地左右摆动,于是我仿佛听到贝斯也进入了。音乐通过她的表情和身体的动作传递到了我内心最深处,我也不由自主地晃起了身体。《黄昏鹿场》的高潮向我们涌来,眼前出现了一排排向天空延伸的阶梯,我们踏上阶梯,跟着音符不断向上,向上,到达天的顶端,看到无限虚无的白光。然后贝斯撤去了,只剩鼓声和吉他,我们开始向下飘,向下,向下,鼓声也消失了,当我们又回到地面的时候,吉他正好结束了最后一个音符。
我们睁开眼睛,好像共同经历了一场末日逃亡,虽然是第一次正式开口说话,却已经感到对方十分亲密了。
“看来神给我的启示应验了。”她说。
刚才的音乐打破了她身旁的黑洞,我开始能感受到她的情绪了。我感受到了她的激动,她的困惑,还有无可救药的绝望。
“你经历过什么事?”我说。
“什么?”
“我感受到了你的绝望。这应该是老人临死前才会有的感受,不应该出现在我们这个年纪的人身上。”我说。
“不,你感受不到。”她转身离开。那个黑洞又重新出现在她身后。
我跟在她身后走出音像店,却看到门口有一个中年男人在等她。中年男人一见到她就亲密地抱她,吻她的脸颊。是她爸爸吗?那些举动不像是正常的父亲会做出的。
三
第二天上课的时候,萱子依旧面无表情地坐在我旁边。上课的时候我终于忍不住递了张纸条给她:昨天的那个男人是谁?
她没有理我。
我想这个男人一定与萱子有很大的关系,我一定要搞清楚这件事。
放学后我走在萱子的后面,想借机和她讲话。可是她一直走得很快,我叫她的时候她也不理我。我就这样一路跟着她来到了她家门口。
“请不要再跟着我了。”她在家门口对我说。
“我想分担你的痛苦。”我说。
“你以为你是谁?我不想和你说话。”
“是因为那个男人吗?”我说。
“以后不要再提这件事。”她丢下我自己回家了。
是啊,她说得对,我又不是她的什么人,凭什么干预她的事情呢?
晚上我睡觉的时候又梦到了她。梦到了我们站在CD机前一起听音乐,我们慢慢升上天空,但是那个中年男人忽然出现了,他在下面抓住萱子的脚,萱子一直往下坠,她紧闭双唇看着我,但从她的眼神看出她是在向我求救。
然后我就醒了。我认识到了我肩负着拯救少女的重任!
又是一天放学,我决定这次一定要搞清楚事情的原委。我跟着她走出了校门,却在校门口看到了那个男人,萱子再次上了他的车。
此刻我忽然在心里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我按着昨天的路线去了萱子的家,到了门口,按响了门铃。
一个女人出来开门,应该是萱子的妈妈吧。
“阿姨好,我是萱子的同学。”我说。
“你好你好。”她说。
“我在萱子的座位上捡到了一个钱包,觉得应该是萱子的,就送过来了。”我说。
“你快进来,我们正在吃饭呢,你一起吃吧。”萱子的妈妈把我请进客厅。进门前我看到院子里有一根银杏树,顶部正好对着二楼房间的窗户,那一定是萱子的房间吧。
此时萱子正坐在餐桌上吃饭,而她旁边就坐着那个中年男人。难道这个男人真的是萱子的父亲?
萱子看到我出现在她家里,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萱子,你同学来找你了。”萱子的妈妈说。
“我捡到了你的钱包,所以拿过来了。”我拿出了自己的钱包给萱子看。
“这不是我的钱包,你搞错了。”萱子说。
“在你座位上捡到的,还以为是你的。真是打扰了。”
“不会不会,”萱子的妈妈说,“既然来了,就一起吃个饭吧。”
真是求之不得。
“这样太打扰了吧。”我说。
“没事。”萱子的妈妈给我盛来了一碗饭,我坐在了萱子的对面。
那个男人不信任地看着我,而萱子只是埋头吃饭。
“叔叔是做什么工作的呢?”我说。
那个男人好像被我忽然的发问惊住了,愣了一小会儿才说,“我在银行工作。”
“叔叔在银行工作一定很忙吧,可是还去学校接萱子回家,真是好爸爸啊。”我说。
“我爸爸已经死了。”萱子忽然说。
那个男人被这句话弄得很尴尬,萱子的妈妈说:”我们刚刚结婚三年,萱子一直还不太习惯。“
“原来是这样。”我说。
果然是这样。
吃完饭后,我准备离开了,到门口送我。
“对不起。”我说,“我只是想了解你的事情。”
“你不觉得你很过分吗?随便跑到别人家里打听隐私,还打着关心的名义。”
“因为梦见了你,我梦见你在向我求助。”我说。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他对你好吗?“我问。
她忽然沉默。
“你真的在乎我吗?你真的想知道吗?”她忽然快速地走起来,沿着马路一直走。我也跟在她后面一直走。
她走得很快,我在身后喊她的名字,但她只是继续往前走。就这样快步走了半个多小时,我们来到了城市的边缘,是一条河,再过了河,就是出城了。
她忽然停下来,转身对着我说:“你以为和别人一起听两首歌就能了解别人的痛苦了吗?你什么都不懂。别再说你了解我的感受这种话了。”
“不,我能感受到,如果你愿意告诉我的话。”我把手伸过去,想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像触电般地往后缩,但我不由分说地握住了她的手。
一股巨大的悲伤钻进我的身体,我的胸口闷得快要将这股巨大的力量吐出来。但同时我看到她的脸上轻松的许多,甚至露出了淡淡的笑容,真是很好看的笑容。为了这个笑容,我得努力使自己再多坚持一会儿才行,可是我的头很晕,身体内好像有一个火球快要爆炸了。我知道我该放手了,但她的笑容真的好好看。我的眼前一黑,晕过去了。
处在意识消失的边缘,我渐渐感觉不到身体的存在。前面有一道红线,我的灵魂正离开身体向那条线飘去。我听到一个声音说“去吧,飘过了那条红线,你就离开身体,永远回不来了。”
不,我不能离开!
我要往回走,可是红线那边有一个强大的力量在吸引我过去。我只能继续往红线飘去。忽然我听到萱子在叫我的名字,从我的身体那边传来她的声音。我朝着她的声音飘去,我又能感觉到我的身体了,我感到我的嘴唇被一个湿热的物体覆盖着,是另一个人的嘴唇,好柔软的嘴唇,我好像在品尝两片刚刚开封的果冻。想睁开眼睛看看这个嘴唇,可是我的意识太弱,控制不了眼皮,我一定要醒来!我努力地打开眼睛,终于醒来了。
萱子坐在我面前的草地上,她的身后是一条河流。
我看着她的嘴唇,是世界上最好看最柔软的嘴唇。不知道刚刚的吻是我的想象,还是真实发生的事,想问她,又不知道怎么开口。
“刚刚是怎么回事?”她问我。
“我刚刚感受到了你的悲伤,你的绝望让我晕倒了。”我说,“你每天都在经历着这样的情感吗?”
“没关系,我已经习惯了。”她平静地说,就像在说每天都在吃饭那样平常的事情。
“以后请让我一起分担萱子的绝望吧!”
她笑了起来,又说:“你分担了一会儿,不是马上就昏倒了吗?”
“是啊,我真没用。”
“才没有呢,还是很谢谢你,你握住我的手的时候,我感到很温暖,感觉也不那么悲伤了。你很厉害。”
“可以告诉我你发生了什么事吗?”
“是因为那个男人。”她说。
“你是说你的……继父吗?”
“嗯。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和妈妈两个人相互依靠,后来他来了,一开始他对妈妈很好,那段时间妈妈很开心,很快他们就结婚了。结婚后他就开始和我们住在一起了。但是他的脾气也变得越来越差。他经常因为一些小事和妈妈吵架,有时还打妈妈。
但他对我很好,从来不骂我,给我买很多东西。后来一天夜里,他喝了很多酒回家,又开始和妈妈吵架了,妈妈让我回房间里,我就回去了,听到外面很多东西被摔碎的声音。忽然他进到我房间来了,他跌跌撞撞地走到我床边,抓住我的肩膀,满嘴酒气地对我说:‘我喜欢你,我是因为你才和你妈结婚的。‘我被吓坏了,妈妈跑进来让他放开我,他对妈妈说:‘你是托了她的福。’那天晚上妈妈一直在哭,我想去安慰她,她也只是粗暴地推开我,用敌视的眼神看我。可是噩梦才刚刚开始,那天之后,他就经常进到我房间来,胡乱说一些话,借着关心我的名义抱我,我把他推开,他反而抱得更紧,有时候会把我推到在床上,我……我跟妈妈求救,她也不理我。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我想去杀了他。”我说。
“你打不过他吧。”她说。
"你不要再回家了。”我说。
“可是我能去哪?”
“跟我走吧,我们离开这里,离开这座城市,离开学校。”
“可是我们能去哪?”
去哪?我回答不出来,我们能去哪里呢?
那天我们在河边待到很晚,有时一直不停地说话,有时又忽然静止,什么都不说地看着河水,至于说了什么话,现在已经全忘光了,只记得那时候的温暖感觉。后来我们不由自主地抱在一起,躺在河边,河水好像漫上岸来淹湿了我们的头发。
当第一颗星星出现在天空的时候,萱子说她该回去了。
我感到心痛,明知道她回去会遭受怎样的痛苦,却也无能为力。
我送她到了家门口,今天中午的时候我们也站在这里,那时候我们还有深深的隔阂,可是现在我们的心已经融为了一体。
那个男人出来了,他把手放在萱子的肩膀上,“怎么回来这么晚?我很担心你。”他说。
“放开她。”我上去把他的手推开。
那个男人先是迷惑地看着我,很快又充满了怒气。要是他死了,萱子就不会再难过了吧。
“以后离萱子远点。”他对我说,然后把萱子拉回了家,进门前萱子回头看我,那眼神像一只受伤的小兽。
我没有回家,在附近的商店里买了一把小刀,然后在萱子的家门口徘徊,感觉自己很没用,明知道萱子处在很危险的地方,也没办法把她解救出来。到了十二点钟的时候,外面变得非常冷,我裹紧衣服,寒风还是从各个缝隙里吹进来,也许我该离开了,就算站在这里也无法改变现状。可是又感觉站在这里,可以离萱子近点,让我感到安心。
忽然我听到了萱子的叫喊声,我翻墙而入,萱子的房间前面有一棵大树,我爬了上去,爬上了顶部,正好可以通过窗户看到萱子的房间。那个男人抓住萱子的双手,把她按在床上,而萱子正在痛苦地挣扎,我没有时间考虑,就阳台上跳了过去,抓住了阳台栏杆,终于爬到了阳台上。我发出的声音,引起了那个男人的注意,他打开阳台的门,正好和我四目相对。
他正好挡在我和萱子中间,我用力地向他撞去,虽然他的身体比我高大很多,但是他大概被我忽然的出现吓到了,一下子被我撞倒在了地上,我跑到萱子旁边,她扑到了我的怀里,不停地哭泣,我们的身体紧紧贴在一起,我深切感到了她的恐惧,她的绝望,她的悲伤,她的恨,这些感受不断地通过萱子身体的颤抖传递到我的身上,我快要爆炸了。
那个男人走过来了,我恨他,我再次站起来向他冲过去,他一拳把我打倒在地,血从我嘴角留下来。此时我忽然在心底涌现出一个想法。如果我能吸收别人的悲伤,我应该也能向别人传递悲伤,虽然没试过,但此刻我却确信自己可以办到,我要他尝一尝萱子在他虐待下的感受。他的手再次向我挥来,我伸出双手紧紧地抓住他的手,把刚才萱子传递给我的感受一股脑地全部传递给他。
那个男人躺在地上,身体不断扭动,像一条断了的蚯蚓。嘴里不断有白沫冒出,后来就停下来不动了。脸部静止在了扭曲的样子。
“他死了吗?”萱子带着哭腔说。
我把耳朵靠在他的胸部,已经听不到心跳声了。
“嗯,他死了。”
“你对他做了什么?”
“我只是让他感受一下你的伤痛。”我说。
真是一个脆弱的男人,他刚刚感受到的伤痛不过萱子的十分之一,竟然就受不了死去了。
“我带你走。”我说。
“去哪?”
又是这个问题。
“总之先离开这里。”我拉起萱子的手往楼下走去,她的手微微地颤抖,我装作很镇定地说:“没事。”
四
走在半夜一个人都没有的路上,好像全世界只剩下我和萱子两个人了,要是真是这样的话该多好。
“我们现在是杀人犯了。”萱子忽然说。
“是我杀的,和你没关系。”我说。
“不,是我的悲伤杀死了他。”她忽然笑了起来,“其实我一直想杀死他,只有这样做,我才能从这件事里走出来,没想到今天实现了。我现在感到很开心,明天妈妈进到我房间的时候一定会吓一大跳吧,我再也不会回去那里了。我感到从未有过的放松,我们去逃亡吧。”
原本我的心里充满的恐惧,为了安慰萱子才装作一副没事的样子,现在听到萱子这样说,忽然也觉得这一切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糟,至少现在我们终于可以离开这里了。
“我想到一个地方可以去。”我说,“我们去看甜梅号乐队的演出。明天晚上开始。”
“好主意,就在隔壁市,我们现在出发的话还来得及。我一直想去看他们的演出。”萱子说。
“坐火车和大巴肯定不行,需要身份证,我们会被认出来。怎么去好呢?”
这时候路中间一辆摩托车停了下来,像是熄火了,车上的男人启动了好几次油门都没有成功,他翻下摩托车,竟然摇摇晃晃地摔倒了,摩托车也倒在了路中央。我过去一看,闻到一身酒味,他已经睡过去了。我握住他的手,感到一股失恋悲伤。果然只有难过的人才会喝得烂醉。我把他拖到路边,扶起摩托车发动起来,“上来吧。”我对萱子说。
“可这是他的摩托车。”
“他喝醉了,开摩托车太危险,我把摩托车开走其实是救了他一命。”我说,“而且帮他吸收了一些悲伤,这摩托车算是报酬了。”
“这么说也有道理。”于是萱子坐在了后座上,我们开着摩托车去看甜梅号。
黎明的时候,我们开到了之前的那条河,我们沿着河边的公路一直开一直开,马上就能离开这座城市了。太阳刚刚升起来,河边上闪着好看的阳光。于是我们停下来,站在河边的草地上看太阳。
清晨的风带着太阳的温暖吹在我们身上,此刻萱子就站在我旁边,就算现在就死去,我也心甘情愿。
“你看,有一株小花。”萱子拉着我蹲下来看。
草地上有一株快要枯萎的花,它被连根拔起,丢在地上,没有了土地的滋养,它很快就会死去吧。
“不知道是谁把它拔掉的,它真可怜,是一株无家可归的小花。”萱子说。
“我们可以把它带走,养活它。”我说。
“真的可以吗?”
“嗯。”我找来一个丢弃的易拉罐,把它从中间剪开,往里面放进新鲜的泥土,然后把小花放进来。
“小花会活过来吗?”
“会的,就和我们现在一样。”
我们再次启程了,萱子坐在后座把小花抱在胸前,好像抱着一个刚出生的小孩。忽然好希望有一个和萱子的小孩,我们会让Ta远离一切不干净的东西。“请萱子为我生小孩吧!”等我们结婚的那一天,我会对她说这一句话。
在中午的时候,我们到达了那座城市,演出是晚上才开始。
“等我们过去的时候,会不会票已经卖光了。”
“不会吧,应该没什么会来这座小城看这个乐队的演出。”
“哈哈,说得也是。”
在晚上到来之前,我们没想好去哪,只是在街上乱逛。
“这样不太好吧,话说我们应该已经上了警方的通缉令了。”
“应该没人会想到我们在这里吧,再说,这座城市里也没有会去看通缉令嫌疑犯的照片这种东西。”
虽然是这么说,我们还是在路边的商店里买了两顶鸭舌帽带上。
“哎,你有没有觉得我们像《天生杀人狂》里面的那对情侣。”
“可是感觉我没女主那么酷。”
“我也没男主那么厉害。”
“我觉得你很厉害。”
“我觉得你很酷。”
我们就这样漫无目的地说着和走着,希望晚上快点到来,又希望晚上永远不要到来。
忽然一个老婆婆挡在我们面前,她说:“我看你们两个人是有缘人,我来为你们看手相。”
上个世纪骗钱的手段,我想走了,萱子却把小花交给我,把手伸到那个老婆婆的面前。
老婆婆一把抓过萱子的手,点点头,又摇摇头,“从手相上看,你们不是本地人,到这里看来是有麻烦。”
“你说得对,我们该怎么做才好?”
“也不用太过担心,虽然有麻烦,但不是大问题,只要心诚,很快就能解决。”
老婆婆就说一些模棱两可的话,最后居然要了我们一百块。拿过钱后她又指着我捧在胸前的花说:“这花不吉利,会给你们带来灾祸,尽早扔掉吧。”
“我们不会扔掉它的,我们要一直把它带在身边。”萱子说。
老婆婆摇摇头就走开了。
忽然又有一个男人站到我们面前,说:“我好像在报纸上看过你们,和一件杀人案有关。”
我下意识地默默口袋里的小刀,说:“你认错人了。”说完我就拉着萱子转身跑走了。
真是危险,果然被认出来了。为了避免再被认出来,我们找了个安静的公园,一直在那里待到了晚上。但是总感觉有人在远处窥探我们。
终于到了晚上,我们来到livehouse前,还有一小时开演,门口竟然排起了长队,没有到有这么多人来看甜梅号。
萱子忽然说口渴想喝水,刚才来的路上我看到有家便利店,于是让萱子在原地等我,我走过去买水。
“手好酸,你先拿着小花吧。”萱子把小花递给我。
我捧着小花走去便利店,忽然想到今天走在萱子的身边,已经感觉不到她的悲伤了,却能明显地感觉到她的快乐。真好,我们会慢慢好起来吧。
拐过街角的时候,余光瞥到后面有个黑影。那种有人在窥探我的感觉又出现了。走到便利店的时候,我看到了那个白天拦住我们的大叔正在买东西。他一定是在跟踪我们,我开始往回跑,我要马上带萱子离开这里。
我回头,看到后面有两个人在追我,他们是警察吗?我看到萱子了,她就站在远处等我买水回去。路旁有一个人忽然冲出来截住我,几乎要把我撞倒了。可是不,我不能倒在这里,我要去找萱子。我掏出口袋里的小刀,向他刺去。我记不清刺到了他那里,反正他倒下了,我又继续奔跑。然后枪声响起了,身后的人开枪了。我看到前面人群脸上的笑容忽然消失了,被恐惧代替。大家开始大叫,四散跑开,萱子害怕得蹲在地上。我不要再让萱子感到恐惧,我马上就跑到她那里了,只差一点点。枪声再次响起,我感到自己的后背被穿透,却感觉不到痛。我被子弹打中了吗?被子弹打到原本是这种感觉吗?我步伐开始慢下来,有股液体从身体里涌上来,汇集到了嘴边。我喷出了一口血,全部喷到了胸前的小花上,才意识到,刚才逃跑的时候,我也一直抱着小花。它的花朵被我的血染红了,真好看。而我感受别人悲伤的能力,好像随着鲜血的吐出而失去了。这个能力似乎转移到了小花上面。那么小花,你现在能感受到我的悲伤吗?
我倒在了萱子的面前。只看到她不停地哭泣。
我把小花拿给她,“以后它会代替我陪伴你的,你要好好照顾它。”
“你不要这样说,你会没事的。”
“我感到自己的力量正在慢慢逝去,其中一部分流到了小花里面,这花里,现在有我的一部分。当你不开心的时候,就和这小花说话吧,它会听到的。”
萱子点点头,脸上挂满了泪珠,真好看。
“给小花起个名字吧。”萱子说。
“叫什么好呢?”它继承了我感受悲伤的能力,我知道了它的名字。
“悲之花。”我说。
感觉好累,想睡一觉,于是我闭上了眼睛。
关于小花的后续故事,可以看我的另一篇小说《悲之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