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如切如磋 如琢如磨
桃花水城夏季景色绝美,城外草原如碧色锦缎,微风过处,缎光粼粼,牛羊如珠缀于其间,天空甚低,仿佛抬手便可摘云,深吸一口气,只觉肺腑之间清新豁达,世俗种种,不萦于怀;城内河东处杨柳依依、绿意浓浓,河西处喧哗热闹、车水马龙,傍晚时分,两岸百姓聚于河水两岸,妇人浣洗衣物,孩童戏水玩乐,男子或浴或泳,欢乐嬉笑之声不绝于耳,好不快活!然而夏季甚是短暂,不过两月便有萧瑟之意,牧人忙于打草,农人忙于收割,家家户户忙着储备冬粮,秋季也是转瞬即逝,便进入长达六月有余的冬季,梵净学堂的学童们转眼间也已学习三月有余,即将迎来初次小考。
梵净治学极为严谨,此番她对这精挑细选的十名学童格外用心,她尤善诗书、剑法,因此对这两门功课要求甚高,学生稍有走神疏忽,她轻则训斥重则拳脚,学生苦不堪言,也有不少家长寻来争执,但她毫不收敛,直言不堪忍受者大可退学,绝不挽留。家长们私心想着玉不琢不成器,且前一批学生均大有所成,便也罢了,且看此次小考如何。
梵净觉得女学生中称得上甲等者不过三人:于娇龙、金极妍、包栖燕。于娇龙出身武学世家,此女剑眉星目,脸上有些许斑点,两髻扎得极紧,活泼好动,脾气秉性如男子般豪爽,武学天赋极高,常与男学生比试,鲜有败绩。却也因着好动没少被梵净训斥,她也不哭哭啼啼,转眼便忘到九霄云外,照旧嘻嘻哈哈,梵净觉得此女像极了幼时的自己,心中寄予厚望。
金极妍出身商贾之家,身量娇小玲珑,一双大眼睛灵动可爱,鼻尖圆圆的像一颗小蒜,嵌在她麦色皮肤的脸上,透着聪明伶俐,她能言善道、反应敏捷,亦会察言观色,每每犯错也总能颠倒黑白地编排一番,哄得梵净不予追究。她仗着这“不予追究”,常欺负老实的男学生,对方不予理会还罢了,一旦与她计较便不依不饶甚是难缠,梵净对此并不知晓。
包栖燕在这批学童中尤为特别,她出身贫寒,入学待选之时拿不出名贵的拜师礼,只得循古例,备肉干、芹菜、龙眼、莲子、红枣、红豆六脩。梵净见之略有愠色,但仍不免要照例问询一番,只见包栖燕怯生生行了礼,低眉垂目,轻声细语,纤弱的身子微微颤抖,梵净心想:“哪来的土包子,这么小家子气!不晓得我的规矩么?”因瞧不见她相貌,梵净心里甚为不耐烦,她甚厌女子作忸怩矫揉之态,厉声说道:“抬起头来!”包栖燕一惊之下抬头,一张小脸肤白若雪,两颊因紧张沁出两抹粉红,双眼水波流转,两颗如贝皓齿咬着下唇,饶是梵净铁石心肠,见这美人胚子也不禁怜爱,感慨这神仙般的人物怎地托生在贫寒之家,便破例收她入门,她倒颇具悟性,乖巧听话,稍有不解之处梵净也能耐着性子教她,故三月来进步神速,且因外貌出众、性格随和,同窗无论男女皆与她甚为和睦。
连云萦武学天资并无甚过人之处,却肯耐心钻研、稳扎稳打,虽不算出类拔萃但也未曾遭受梵净训斥打骂。她于诗书一门算得上名列前茅,尤擅音律,但因着她不愿显露,梵净心中只将她视作乙等生而已。殊不知连云萦凡事不宣于口,心念却十分强韧,只因她祖父祖母家中富庶,又对其弟连云莱疼爱有加,常发重男轻女之言,因此也怠慢云萦之母,云萦只盼学有所成,务必处处胜过弟弟许多,证明女子未必不如男子,也让母亲得以抬头。她小小年纪哪里知道,长辈偏心并不在于小辈优秀与否,这偏爱也无从勉强争取。但她不知亦有不知的好处,这份执念催促她暗下苦功,已是大有进益,只等此次小考一鸣惊人。
男学生中称得上甲等者只二人:萧随风、戴鸿远。萧随风出身书香门第,诗书造诣远胜众人,吟诗作赋自成一派,恐怕再过几年,桃花水城中已无人可为其师。因其先天不足,父母送他来梵净学堂只愿他学些功夫强身健体,未料他悟性极高,只需稍微点拨便远胜苦练之人,舞剑之时飘逸俊秀,虽劲道刚猛不足,但招式灵活、迅猛凌厉,常令对手应接不暇,同窗之中无人能接他十招,单此文、武两项便使众人对他钦佩不已,更兼他自知出众而不愿与他人争抢分辨,小小年纪便有君子之风。
如果说萧随风是雅人深致,多少令人觉得高不可攀、难以亲近,那么戴鸿远便是璞玉浑金,古铜色的皮肤,一双丹凤眼,薄唇轻抿,资质平平却踏实勤奋,平时总爱开玩笑、出点洋相,虽有些哗众取宠但也不令人生厌。他生性喜闹,也无甚男女有别思想,常与同窗闹作一团,人缘极佳,因此也备受瞩目。萧随风、戴鸿远二人常使人生出“既生瑜、何生亮”之感,可他二人却无比较之意,彼此视对方为知己,相处如兄弟一般。
此次小考先试诗书,梵净以秋为题,命众学子做一篇论,众学子均奋笔疾书,不觉半日已过。下午比试骑术,众人乘车来到城外草原,桃花水城地处塞外,养马的人家不在少数,这里的孩子从小便略通骑术,说是考试,其实多少有些借这由子郊游的意思,目光所及一片金黄草海,秋高气爽,梵净也一改往日不苟言笑之态,神情甚是轻松。几匹小马栓在桩上,于娇龙率先拉着戴鸿远挑选,选定了一匹枣红马对戴鸿远说道:“咱们俩先赛一局吧!你可要快着点驭马,当心我的马蹄子溅你一身泥!”戴鸿远噗嗤一声笑出来:“多谢提醒,你可不就是一匹野性难驯的烈马吗!”于娇龙小嘴一抿,飞身上马,一夹马肚,一溜烟跑出老远,留戴鸿远手忙脚乱爬上马,嘴里还不住的嚷着:“耍赖包!”众人被逗得笑作一团,却只见萧随风绕着几匹小马来回打量踱步,在一匹小黑马旁边蹲下身子,掏出手帕擦拭马镫,将马镫上的泥细心拭去,再把马牵到连云萦面前,低声说道:“这匹马毛色鲜亮,定是主人精心打理,想必脚力甚健,希望为你讨个好彩头,愿你一骑绝尘。”连云萦不知萧随风为何如此,心中纳闷却也不愿拂了好意,道谢后翻身上马,轻声胡哨让马热身,旁边萧随风也一跃骑上一匹栗马,与她一起站在了起跑线。
梵净一声令下,两人同时扬鞭呼哨,连云萦的小黑马放开四蹄疾奔,大有逐日追风之势,萧随风紧跟其后,不遑多让,但栗马终究凡品,始终稍逊一筹。两人到达终点时皆是气喘吁吁,连云萦喘着气说:“你让我了…是不是?你以为…我赛不过你?”萧随风用衣袖遮住口鼻咳嗽几声说道:“误会误会,你看,我累成这样,已经是倾尽全力啦。”连云萦不再言语,心知萧随风有意让自己于众人面前出彩,她自小便被家人教育要谦让弟弟,她却偏要反其道而行之,常被家人责备如今被人谦让照顾,仿佛此人看穿了自己心底不曾示人的柔软,但却不想用这柔软伤害她,奇怪的是,她不想再作逞强,心中的执拗清高如同冰雪消融。她看着萧随风出神,萧随风只当不知,一边平复着气息一边观看其他同学比试,连云萦脑海中浮现出刚学不久的《诗经.淇奥》一句:“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该当如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