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没回过故乡,没亲近过故乡的河水,没闻过故乡金黄色的麦浪了……
故乡你还好吗?
听说你早已改变了模样,小河沟里再也见不到牛和羊。
我记忆中的鸡鸭鹅呢?
它们是否安然无恙?
就在上周周末的傍晚,估摸着该要收麦了,我在超市里买了一兜多年未曾吃过的变蛋。
九岁的女儿,见那一枚枚裹着锯末,像是化石似的蛋问我:爸这是啥?
变蛋!
变蛋是啥蛋?
变蛋就是鸡蛋变的。
咋变的?
思绪一下子回到了多年前……
当我打算在瓷砖地板上磕开一枚变蛋时,女儿大叫道:爸,会不会有一只小鸡跑出来?
她捂着双眼,期待着神奇时刻的到来。
由于多年没练过剥变蛋的技艺,手生了,变得被我剥的坑坑洼洼,还沾满了石灰,当我冲洗干净变蛋,递在女儿面前时,从她眼中,我看出了失落。
我却对儿时的味蕾记忆满怀信心,极力推荐道:你尝尝,味道好极了!
女儿在我百般劝说下,捏着鼻子尝了一小口。
不禁连连摆手说:爸,这啥味呀?有股泥味儿!
我耐心向她解释道:你吃的是青色的“黄”,味道有点重,你再尝尝这黄色的“青”,女儿再次壮起“小吃货”的胆,像小蚂蚁似的咬了一口那跟果冻颜色、质地差不多变蛋的“青”。
这次女儿欢呼雀跃起来,喊道:爸,我喜欢吃“青”,QQ弹,有嚼头!
我大笑,她吃“青”,我吃“黄”,我们父女俩分食了那枚多年未曾吃过的故乡味儿。
变蛋配啤酒,是老家收割、碾压、扬晒麦子时节晌午饭的标配,啤酒解渴解困解乏,变蛋充饥耐饿营养。
不胜酒力的我,两罐啤酒五个变蛋下肚,辗转反侧到深夜,记忆中三十年前的故乡,像一部扯在村头两棵大杨树中间,放着的老电影,那一幕幕熟悉的画面,带着温度,清晰地上映在眼前。
打小跟爷爷奶奶住在河堤上两间泥草房里的我,爱吃咸鸭蛋,也许是“近水人家先得蛋”的缘故,河边草窝里,水草丰美的时节,鸭子们下的蛋,如雨后的蘑菇,这儿一堆,那儿一片。
夏日的清晨,天不亮,爷爷就将那群歪头缩脖,还在睡梦中打盹的白鸭,从篱笆园里,撵下河去;傍晚时分,鸭子们腆着肚子,撇着腿儿,一个个像戏台上草包肚子将军似的得胜而归。我跟在奶奶身后,拎着一把用河边荆条编的小篮儿,在草窠中、土窝里捡拾一枚枚还带着温度,瓷白色的大鸭蛋,拎回家一枚枚轻轻地放进一口土黄色的小瓮中,凑够了数,等着收鸭蛋的来。
在黄色小瓮的旁边,有两口黑色的瓦罐,里面装满奶奶腌的咸鸭蛋,农活不忙时,爷爷常出远门做木工活时会带几颗。我小馋猫一个,总惦记着,一天到晚,或闹、或偷,还没等鸭蛋腌咸透,就被我偷吃了小半罐。
那一群白鸭有二十几只,长到秋天时,爷爷会骑上三轮车,带着我,赶集卖掉十几只。
我眼瞧着鸭子们一只一只被抓走,心里升腾起一缕一缕莫名的哀愁,蹲坐在车旁的泥地上,画着不成型的鸭。等爷爷把一根酥麻糖、一块豌豆黄递在我手中时,存留在心头的一丝卖鸭的悲伤,早被舌头那股香甜赶走了。
卖鸭回来的路上,等香甜的味儿减淡,翘着车板上的鸭毛,哀愁又冲上心头,我问爷爷为啥不多留些鸭子,为啥要攒那么多钱?
爷爷抚摸着我的头说:乖孙长大了,要花钱上学盖房娶媳妇。
……
打我记事起,姥姥家就有两只大白鹅,姥爷家所在的村太小,没有小河流过,每到夏天,那两只灰头土脸的大呆鹅,总围在水井旁,等着我压水给它们喝,鹅是爱干净的动物,像个“2”似的弯着脖子,伸着黄色的嘴巴,啄饮着清凉的井水,扭过头去,把翅膀上的灰尘抖落,一点点刷干净。
一顿能吃三个鸭蛋羹的我,却吃不了一个大鹅蛋,当我从姥姥家捧着一枚大鹅蛋带回家,央求着奶奶,帮我孵出一只小鹅时,奶奶笑着问我:你咋不让姥姥帮你孵一只呀!
我小嘴一撇,不高兴地说:姥姥说,这是一只水蛋,孵不了小鹅,我不信,才把鹅蛋带回来,让你孵的,咱家的小鹅不都是你孵的吗?
水鹅蛋终究没能孵出小鹅来,快坏之前,被奶奶当成鸭蛋炒了吃,为此我大哭了一场。一直到我上了初中,姥爷家那两只大白鹅才寿终正寝。其实那两只大鹅在我上小学三年级时,就已不再下蛋,姥姥姥爷一直把它俩当小狗养。在我五岁那年,被狗咬过,以至于直到现在,一听到狗叫,或者看到一条小狗,我都会绕着走。
我家共有七亩八分地,在收割机还是个新鲜事物的时候,全家老幼齐上阵,你一垄,我一畦,挥镰如流星赶月,架车子装得比山还要高,上中学前,我在车上面负责踩紧摊匀麦秆,上了中学后,我负责架车拉车,我也试着垛过几次,不是掉麦秆,就是这边偏,那边儿斜,爷爷说,庄稼馍也不是那么好吃的,也是个技术活。
那时候,都是在自家地头用石磙先碾平一块儿地,当做打麦场用,有牲口的用牲口,有手扶的用手扶,有四轮的用四轮,淤泥地很容易板结,不一会功夫,一块又光又平,碾麦、扬糠、晒麦用的打麦场就完工了。
白天的打麦场是大人们的战场,与天斗,与地斗,争分夺秒,天不亮就起床,随便吃一口,就埋头在麦穗间,等日头升到了头顶,实在顶不住了,才发现已到了中午,饭是没时间做了,五六七八个变蛋,两瓶从机井里拽出来的啤酒,足以打发又饥又渴又热的夏天。
那时候的变蛋,都是自己做,或者让别人加工,很少买现成的,毕竟自己做的实惠放心。
那时候的人家,谁家不养十几只鸡呢?一两只公鸡打鸣,十几只母鸡下蛋,各尽其能,还没到麦黄,各家各户都开始攒起鸡蛋来,爱吃变蛋的人家,一次能做两百多个,吃鸡蛋有吃腻的时候,变蛋却从未听说过。
夜晚的打麦场是孩子们的乐园,光着脚,赤着身,穿条大裤衩,一把手电,一轮明月,大人们讲着今年的收成,小孩们讲着蛇狐鬼仙,鸡叫头遍时,大人小孩早呼呼酣睡在大地的怀抱中,这时候,不知谁家的鸡惨叫一声,成了黄鼠狼的早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