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几个周末前,因为工作的原因,我去了另外一个城市出差。结束后突然想起大林好像就住在附近,于是一通电话过去,两人约在了高铁站旁的一家咖啡馆见面。
大林是我的初中同学,相比安静腼腆的我来说,她是个对生活抱有态度的人,永远积极,永远热血,仿佛每次看见她我都能被激发一股子干劲。
可即使性格差异如此之大,我俩却还是在某些兴趣方面臭味相投,于是在那些被称作青春的日子里,竟也结伴走过了一段不可思议的时光。
仔细算起来,工作以来,我们也有几年没有相见了,但这次见面,我却明显感觉大林和以往有些不同了。
记忆里那个总是精神抖擞的小姑娘,这一次我却在她脸上看见了一丝疲惫与憔悴。
询问过后,才得知,大林的父亲在上个月因为生病离开了。
她耷拉着脑袋,眼睛直直的盯着手中的咖啡杯,淡淡的说,“急性脑瘤,人突然在家里晕了过去,急急忙忙送去了医院进行了开颅手术,在重症监护室待了几天,结果…还是没有挺过去……”
我长长的叹了口气,轻轻的拍了拍她的后背,努力的想去安慰她,可到了最后才发现,这世上所有的安慰,唯独在死亡这个设定前,会显得特别的无济于事。
大林对我微微摇摇头,然后咧了咧嘴,艰难的从嘴角挤出了一丝笑意,继续说道:“从病发到人没,连一周的时间都没有,其实之前也带父亲检查过身体,但医生只说了是高血压,所以我们就也没有太引起重视,但没想到……”
虽然大林全程都尽力想把悲伤隐藏起来,但我还是能感觉到,这孩子这段时间一定过得很艰难吧。
因为大林在外地工作的原因,加上疫情的缘故回家必须隔离十四天,所以父亲最后的日子大林其实并没有看见。
大林告诉我,她都不知道父亲离开的时候是什么样子,说了些什么话。
她也不知道,父亲走的那一刻,是不是也埋怨自己没有及时回来见他一面。
甚至,她都不知道,在父亲心里,到底有没有后悔过有她这么一个女儿。
可这一切,最终都很难再有答案了。
02.
回去的时候,池言开着他的黑色小吉利在车站外面等着我。
我把大林的事情告诉了他,池言皱皱眉,想了一会儿,很正经的对我说,这世界,草蛇灰线,皆有深意,父亲的爱不比母亲,常在繁琐的小岁月里显得些许隐晦,但也全都是一片真心。
我对池言能说出如此文绉绉的话感到震惊,下意识为他竖起了一个大拇指。
池言转头看了我一眼,笑了笑。“你还是别打趣我了,说起来,其实我们也到了要去面对这些事情的年纪了。
”是呀。“
我把头轻轻的搭在车窗上,看着外面的景色从眼前一闪而过,不禁感慨到,好像的确是这样。
以往读书的时候,还觉得自己小,现在逐渐奔三,该经历的终究一样都逃不掉。
车子行驶到跨江大桥的时候,道路两旁的霓虹灯突然亮了起来,整座城市变得光辉而明亮,我望着远处流光溢彩的江边夜景,竞有些恍惚了起来。
仿佛我的当下正处在一个很美好的年纪,但好像也是一个不怎么好的年纪。
”向晚,向晚!“ 池言突然叫了我一声。
我转头回应道,“怎么了”。
平日里说话总是很果断的池言,既有些扭捏起来。
”我问你一个问题噢,如果说哈,我说如果,假若有一天,你身边的至亲之人在你面前即将告别这个世界,而这个时候,你还有对他说最后一句话的机会,你会说什么呢?“
“这……”
池言这问题问得有些深沉,我愣了一下,然后便陷入了沉默之中。
我在脑海里检索了日常安慰人的那一套话术,但却意识道,这句话其实很不简单。
看起只有一句话,实则却承载着千万斤重量。
我想了一会儿,对池言说道,“旦夕之间,最怕的是对人世间还有遗憾与留念,若身旁人都是哭哭啼啼的,那便只会加深逝去之人的悲伤与不舍。“
池言听后顿了顿,然后提醒道:”那如果说最后一刻连哭声都没有听到,他们会不会就认为这世上可能并没有人会因他的离开而感到悲伤,这样一来,最后的时间不是变得更难受了。“
我被池言的一番话堵得有些无力反驳,但是又觉得他说的其实很有道理。
我问池言,你有答案吗?
池言没有吭声,几秒钟后他缓缓摇了摇头。
沉静了一会,池言若有所思的说道,”而且,其实哪怕我们百般思虑憋出了那句话,我们都无法得知对于对方来说那到底是不是正确的答案,毕竟和大林一样,我们都没有机会了。“
我的心突然咯噔一下,仿佛从万丈悬崖上飞奔而下,全身甚感凉意。
没有机会。这几个字如商场的led显示屏一样,,在我脑海里反复跃动。
我看着车窗外走过的一个个还很鲜活的生命,心里竟有些压抑。
这世上,真的会存在那么一句话,能让逝者在安详离开的同时,又能磨平心中的遗憾吗?
……
我想不出答案。
03.
我也曾经历过几场灵魂的消散。
但我却从没见过他们消散前最后的模样,我只知道,凡气隐没,灵魂升空,四周围着的都是过往牵挂的人。
而我,在门外,在车内,在街边,声音混进风里,一边全力嘶吼,一边又默然无声。
事实上,我其实很害怕去看见那个画面。
那时,泪水流在外面,血水淌进心里,所有回忆如潮水般涌来,告别的话犹如喉咙里吞了千万把刀子一样,痛苦且煎熬。
但就如池言所说的,我们已经到了这个年纪,有些事该面对的终究得去面对。
不知为何,自打那日后,池言的这句话我只要一想起便会莫名觉得心慌。
日子于庸碌中一天天过去,就在我还在为那个答案感到迷茫的时候,手机铃声响了起来,我一看亮起的屏幕,是奶奶打来的电话。
我下意识想起,这段时间,因为各种原因,我已经很久没有给奶奶打过电话了。
由于家里的大人孩子平时都在外工作,所以奶奶一直都独自居住在老家的大房子里。
其实照理来说,晚辈主动关心问候老人,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但近年来家里的日子可能不太好过,渐渐的仿佛连嘘寒问暖都变成了一件需要刻意才会去做的事情。
于是到了现在,反倒成了奶奶时常打电话来问我们最近过得好吗,睡得好吗,有好好的吃饭吗?
……
我感觉我的脑海里好像想起了一些什么。
我站在四楼的窗边,看着夜色临近,天还未黑,落日的橘还很温和的弥漫在远方。
一下子,我突然有点想回家看看了。
我想,或许,真正的答案……
会不会一开始就不在讲的人那里呢。
04.
回家的路程并不算遥远,半个小时动车,再走上几公里,便是我生活了十几年的地方。
这里的故事很长。过去,昏黄街道,窄窄小院,老人陪着三个孩子长大,而现在,老房子独留老人一人,桌上铺满沧桑,回忆便是一盘菜,时间兜转,由热转凉。
到家的时候比较晚了,匆匆忙忙和奶奶铺好床,人便倒头睡去,等到清醒时已是第二天中午。
随便洗漱完,奶奶也刚好把煮好的饭菜端到窗前的小茶几上。
由于家里光照不太好的原因,所以屋子里常年会显得比较昏暗,奶奶为了不开灯把电费节约出来,便搭了一张小桌子在窗前吃饭。
奶奶是没有多少文化的人,性子也急,饭桌上喜欢问东问西,每个问题都问得无比消极。
家里人不爱听,我天生话少性子慢,在奶奶面前也常选择暴露本性。
但即使这样,奶奶也绝不放弃,一个话题终结,一个话题再开始。
这次的奶奶依旧念念叨叨,我看着奶奶精气神都还很好的样子,心里竟有了一丝庆幸。
其实关于那个问题的答案,我很想听听奶奶的看法。
我想知道,对于奶奶而言,如果站在人生的终点上,最想要的会是怎样一句话呢?
可话在我嘴边支吾了半天,我却怎么都开不了这个口……
果然,这种事情还是太残忍了些,我想奶奶与我始终是不一样的。
我还年轻,有些事情虽害怕,但仍有时间去接受,而奶奶活到这个岁数,每天都可能是与命运的妥协与较量。
我没有底,也不敢轻易赌这一次,我很担心这样的问题也只会徒增奶奶心中本无人知晓的恐惧罢了。
……
我知道这几年,奶奶其实也受了许多的苦……
家里摔倒,痛了十几天没告诉任何人,后面忍不了了给我打电话,带去医院检查才发现是肋骨骨折。
跟我们说去亲戚家里住,其实却是悄悄的在别人家里做保姆。
担心家里人在外过不好,情愿自己吃差点,也没有主动向家里要过钱。
日子深沉,藏进水里,听不见声息。
05.
午饭过后,奶奶从柜子里拿了一把麦杆,水中微微浸湿,用专门的小刀一根根划开。
那是制作草帽的材料,湿了的麦秆柔韧无比,一根分成三根,编成长长的辫子,再由作坊收去,用丝线匝一起。
初秋的阳光很暖和,洒在窗台,十分柔软,奶奶斜靠着木椅,手上动作熟练又迅速。
我站在旁边看着奶奶,不一会儿,一串漂亮的草辫子便从奶奶手里滑落下来。
“现在的辫子真是越来越不值钱了噢……。“
可能是察觉到了我的目光,奶奶开始有意无意的与我搭起话来。
”二妹,你猜现在的辫子卖多少钱了,说出来你都不信,这么一把只卖得到两块五了。”
一瞬间,我突然想起,过往日子里,妈妈曾斥责过奶奶,让她不准在家再编这些东西。
我叹叹气,在奶奶的对面坐下,问奶奶,“一天干嘛编这些呢,又不缺这几块钱的,还不如出去和老闺蜜一起逛逛街,跳跳舞呢“。
恍惚中,我似乎感觉奶奶的手顿了一下,随后便听见她轻声嘟囔着,”不编有什么办法呢,这不也是一笔钱吗。“
过了一会儿她望着我笑了笑,然后单手稍微比划,告诉我说,”大概一天可以编这么多,钱虽少,但你看,是不是一天的菜钱也可以回来了。“
说完,一根麦秆刚好编到尽头,奶奶抽了一根新的覆在上面继续捯饬。
不知为何,我的心突然柔软了下来,我开始一个劲的夸赞奶奶很能干,仿佛是除了夸赞,我其实什么都做不了。
暖黄的光辉落在奶奶的手上,深褐色的老人斑和茧巴爬满粗糙的肌肤,显得些许触目惊心,
我忽然意识到,原来奶奶……已经这么老了。
……
我的脑子里开始不受控制的回忆起小时候的片段,想起以前奶奶每一次接我放学,想起奶奶在学校走廊逼我穿秋裤,想起奶奶会理解我所有的埋怨与难过,想起眼前这个人终有一天会离开我。
我开始有了一点晃神,无尽的恐惧在我心里慢慢滋生,我仿佛看见了那一间小小的病房,白白的床单与单薄的躯体。
等到我稍微清醒过来的时候,我看见奶奶还坐在我的对面,她安静的编着她的草辫子,时不时对着我有说有笑。
我心里突然有了一种莫名的踏实。
那感觉就像从悲凉的未来穿越回来,内心升起了期望已久的温暖。
……
顷刻间,我突然记起了一件事情。
我唤了一声奶奶,她缓缓抬起了头,疑惑看向我。
”奶奶,我跟你说,其实我也会编噢。“
”你……?“
奶奶的眼里闪过一丝笑意,笑意中还带着一丝不敢相信,“你哪里会哦,你又没有编过。”
“不是噢,我会的,在很小的时候,就会了……”
那个下午,我学着奶奶的样子,两只手十分笨拙的配合着,编出来的辫子乱七八糟,粗细不一,但最后竟也编了长长的一串。
金黄色的麦秆,在我指尖,静静的行走着它余生最后的一段路。
时光炙热,烫伤心脏,尾声里还荡漾着白发苍苍与意气风发,翘首以盼与远走他乡。
……
回去的路上,我望着车窗外晴朗淡蓝的天空,忽然觉得我好像知道该怎么去回答那个问题了。
何必非要等到最后的那一刻,去苦苦憋出那么一句话呢……
我明明还有很长的一段时间,至少在现在,我还没有迎来那个时候。
与其指望着用一句话来挽救遗憾,不如去用更长的时间好好的来一场告别吧。
去珍惜和爱的人相处的每一天生活,去重视,去珍惜,去铭记所有快乐温馨的回忆。
我想,哪怕是到了那天……
一言不发,你也能懂我的留恋与深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