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这么说,春生是被沈大伯给领养的?”我问周二叔。
“是的。老沈我俩是好朋友,虽然他长我几岁,当初却是一起参加的工作。他这人平日话不多,又能吃苦耐劳,更能受气,人缘一直不错。不象我,什么都见不惯,嘴又零碎,容易得罪人。我成了‘右派’后,他还是一样地对我好,经常在钱粮方面资助我。当他知晓我和大黑妈结了婚,又生下春生,他十分清楚我的处境,就提议将大黑送他做儿子。我没给他大黑,将春生送给了他。后来他作为工宣队长进驻一中,又收养了小青。”听周二叔这么一说,我终于彻底理清了二老三少之间的关系。
“二叔,我觉得奇怪的是,沈大伯向你要的是大黑,而大黑也不是你的亲生儿子,你干吗不把他给沈大伯,反而是把春生给了他?你当初到底是咋个想的嘛?”我十分不解地问道。
“当初究竟要给老沈哪个孩子我也是想了很多,总是左右为难。春生是我的儿子我真能舍得吗?可大黑他从小就失去了父亲,一直以为我就是他爹,和我已有了一定的感情基础,突然间给他另一个爹那他的小心灵中会咋个想呢?那时候他已稍为懂事,要他对着老沈喊爸爸他不会相信的。再说,还有他妈啊,若是把他们母子拆散了,她心中会不难受吗?虽然她为了不让我为难,对我说,就把大黑给老沈吧,反正当初也是送给我的。再说了他们母子的命都是我给的,我完全有权利那样做。老沈与我是朋友,孩子跟了他不会吃亏的。”周二叔悠悠道来,尽管语气平缓,但我能想象得到当时他和大黑妈的心里是何等的纠结。
只听周二叔接着道:“其实我清楚,她嘴上虽然这样说,但心中是既难过又无可奈何的。但她能这样说已经很不简单了,在这一瞬间,我作出了决定~把春生过继给老沈!她哭了,既是感激我对大黑的那份父子之情,又舍不得春生,毕竟春生才是她和我的爱情之果啊!我哄劝她,就当是老沈出钱替我们养一个孩子吧。而我们自己,如果还想要孩子的话,待以后情况好转时还可以再生。哪个又晓得呢,后来她会生了病,是慢性肝炎,心脏也有毛病,甭说生孩子了,连命都没保住!是我无能啊,既缺吃少穿,又无钱为她认真治疗!要象现在这样不愁吃不愁穿的,也有钱花,那她还能活大半辈子啊!”周二叔说着,眼眶湿润了。
我的鼻孔也有些酸酸的。我怀着敬佩之心真诚地说道:“二叔,我觉得沈大伯你们都是很了不起的人,总是先为别人着想,不计较个人得失!”
“不,我毕竟还有些自私,而老沈却是默默无闻地养大了两个并非他亲生的孩子!只可惜……唉!“周二叔打住话题,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我突然想起一个问题:“二叔,沈大伯他没有结过婚吗?”
“他结过婚,只是一直没有生育。你沈大妈倒是个热情直爽的人,就是脾气不好,人也固执,还喜欢打抱不平。在一次两派冲突的‘武斗’中,她白白地送了性命!“周二叔不胜嘘唏地慨叹道。
唉,都是些善良而又不幸的人啊!
24.却说春生,当听沈大伯和周二叔相互补充着讲了他的身世后,不禁目瞪口呆,半天说不出话来。小青也在一旁吃惊不小,不时地看看沈大伯又望望周二叔,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突然只听“哇”的一声,春生哭了起来:“这是真的么?这是真的么?”
“你们长大了,应该让你们清楚自己的身世。现在你们的大黑哥已经不在世了,道班除了我们两把老骨头,就只有你们小两个了,但我们都是一家人,以后咱爷们四人就在一起好好地过日子吧!”沈大伯道。
春生听了这话哭得更响了:“大哥啊,是我对不起你,应该让我代替你去死的啊!应该让我去死……”
小青也在一旁垂泪,却不言语。沈大伯和周二叔也不以为意,心想两个年轻人是因为大黑而伤心的,就让他们哭个够吧。
日子就这样在阴郁沉闷中缓缓流逝着。大龙湾的二老二少都仿佛是换了一个人似的,在一起的时候也都没有了闲聊的心思,说到工作和生活上的事情也都几乎是有一搭没一搭的。
而变化最大的当属春生,他好象一夜之间成熟了,变成了一个真正的男子汉,什么事情都抢着去做,似乎要将原本属于大黑的那一份责任也一身承担。他也不时地用勤脚快手的劳动以及关心备至的言语向二老、特别是小青表达他的体贴之心,只是小青却并不领他的情,很少与他有语言的交流,看他时也是一种恨恨的眼神。有时候,就连沈大伯都看不下去了。
这晚,支开了春生后,沈大伯当着周二叔的面对她说道:
“小青啊,这段日子以来,春生懂事了不少,我们看他对你也是嘘寒问暖没得说的,但你对他好象是过份了些。我们晓得你的心思,你是不是还放不下晓明?可他只给你来了一封信,听你说他已经随着调往外地的姨爹一家走了?这么长时间了也没有个音讯!晓明是不错,可他还没定性,现在环境也改变了,他会遇上许多适合他的姑娘,你不能这样无休止地空等下去!春生一直都很喜欢你,再说你们自小就有过不同寻常的经历,到了今天都不容易!看得出春生对你很好,你不妨试着考虑考虑他如何?不要总是对他爱理不理的。”
“爹,您就不要再提这件事了,好不好?我相信晓明不是那种无情无义之人,他一定是还有什么事情还没处理好,要不然他不会忘了我们大龙湾的每一个人的!”小青流着泪道,“但我不是因为晓明才不喜欢春生的,就算没有小明,我也不会嫁给他的……爹,二叔,我只想问你们一句话,如果大黑哥还在,你们也会这样想吗?”
沈大伯和周二叔默默无语地对望了一眼,沉默片刻后,周二叔才开口道:
“原先,不仅仅只是你和春生,我们也不便插手你们年轻人之间的事情。现在是这样一个情况,我和你爹才有了这个念头。你不愿意就不提它了,反正我是早已经认下了你这个女儿了!”
小青扑入周二叔怀中,泣道:“二叔,我也早就把您当作了我的父亲,我会象对我爹一样对您尽女儿的孝道!婚姻的事情就不要再说了,也甭管晓明如何,他能够过得好我为他高兴!反正我就守在您二老身边了,这辈子都不想嫁人!”小青哭得更伤心了。
“说什么傻话呢?女大不中留,哪个要你做老姑娘陪着我们这两把老骨头啊?我们巴不得把你嫁出去,你能有个好的归宿,我们也乐得意清静!”周二叔说道,本欲将气氛弄得轻松些,可还是忍不住鼻子发酸,于是与沈大伯一起陪着小青落泪。
这以后,沈大伯和周二叔也从未在小青面前再提起把春生作为考虑人选这样的话题。
25.进入1981年的6月份以来,连续下了几场暴雨,接着又是小雨连绵,公路多处出现垮塌。大龙湾的二老二少只得加班加点,连日奋战地抢修公路。
小青身体不适的症状已有多日了,时常咳嗽、发烧。起先以为只是风寒感冒,吃点药后也没当回事,后来却咳得越来越厉害,有时还咯出了血丝。大家都很为她担忧,欲让她上县城去看病,她却不愿去,非要过了这个雨季再说。
看着日渐消瘦的小青,春生心疼不已,常常不顾疲惫地满山坡去寻找挖掘理肺散、麻疙瘩等草药回来熬汤让小青服饮。小青对他还是一直很冷淡,他却不以为意。与过去相比,他已经判若两人了。
七月里的一天,又一处塌方使道路中断。沈大伯、周二叔和春生三人冒雨前往抢修路面。谁知小青不听劝阻,随后也拖着病体赶来。
塌方处位于一段险峻的山崖,不时地有石块泥沙往下坠落。四人抢挖了三个多小时,公路还未疏通,小青却已累得几乎站立不稳了,似乎很想一屁股坐到泥泞里就不想再起来。
见此情景,春生满怀怜惜地对她说道:“小青,你快去歇一会吧,有我们就行了!”
“不要你管我!你咋不叫爹和二叔去歇一会?”小青白了他一眼,又叹气道,“唉,如果大黑还在,他一人就能顶我们两人,那这点活儿早就可以弄完了!”
听到小青这样说,春生便疯了似地抡开胳膊一阵猛挖,仿佛一锄头便要把滑坡的山体彻底铲除。
突然,只听小青“哎哟”一声~原来是一块滚落的石头击中了她的脚踝,她再也支撑不住,跌坐地上。劳累和病痛使她浑身酸软,一时间无力站起身来。春生、沈大伯和周二叔都不约而同地放下了手中的锄头、拖板,关切地凑到她身边。沈大伯与周二叔共同将小青搀扶起来。
这时候,从路上方传来一阵阵泥土砂石滑落滚动的声音,沈大伯、周二叔二人心系小青,都没在意身边突发的情况。猛然间却听到春生喊道:
“危险!快躲开……”
三人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便感到一股强大的力量向他们涌来~春生那在关键时刻迸发出的超乎寻常的力量,将三人推得跌仆一旁。只听得一阵轰轰隆隆、哗哗啦啦的声音不绝于耳。
当三人从树枝、泥浆之下站起身来时,春生已被路坎上方连根而下的一株松树及砂石泥浆掩埋了……
在这一时刻,春生完成了一幕命运的悲剧;在这一瞬间,春生谱写了一曲勇士的壮歌!
尽管当初我与春生之间曾经有过一些不愉快,他留给我的印象也不怎么好,但听到他的死讯我还是感到难过。并且他死得还算壮烈,他在我心中的形象迅速地改变了。
我对周二叔产生了一种深深的同情心。之前的大黑之死就使他痛苦不堪,如今又失去了亲生儿子,他所受的打击是多么巨大啊!命运对他咋如此的不公呢?
“二叔,您……一定要保重身体啊!”我想给周二叔一些安慰,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得俗套地说了这么一句。
“你放心,我还撑得住,死神又不是第一次在我面前夺走我的亲人!到了我这样的年纪,对生死已经基本看开了。虽然我不迷信,但我觉得人的命运好象真的有着定数,有些事并不是我们能够预见和改变的!”周二叔的语调平缓而低沉,没有太大的情感起伏,确实具有了一种看淡生死、超然物外的洒脱气质,“春生是‘因公牺牲’,段上的领导都亲自来为他主持了葬礼,这也许已是他最好的归宿!而大黑却实在是死得冤,要不是小青心细,那我们永远都不会知晓大黑的死竟然还与春生有关!”
“您说什么?”周二叔的话不禁令我大吃一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