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云贵高原与武陵山脉相连接的群山间,是湘黔渝鄂四省边区的苗家山寨聚居之所。在这沟壑纵横的大山里,苗家人散居在或山腰、或山脊或大山之间的峡谷里,或三五公里,或十余公里,定会一个苗寨,或一二十户人家,或百余户人家,大的寨子也有上千户人家。
我出生的苗寨——欧阳坡,是从湘黔相接的腊尔山高原台地绵延而来,耸立在泡水峡谷和洞脚峡谷中间的山顶上,海拔600多米。和大多的苗家山寨一样,我们苗寨也是依山而建,坐北朝南。
我们寨子的右手西边有座大山。这座高耸入云的大山,我们叫作“果球奶”(苗语,即落日山之意)。落日山山尖直耸向上,好像一把尖刀插入云天,而山脚之桩在前后左右呈数十公里打下坚实之基,四平八稳地伫立在群山之间,比周围的大山更具个性,更显庄严。
每每黄昏日暮时,太阳从这座山顶上反射而来,霞光万丈,把我们寨子染得或金黄金黄的,或红彤彤的,慰为壮观,犹如仙境。
落日山的山前山后背后便是我们寨子衣食之源的庄稼地,纤陌纵横,沃野千里,山泉数处,皆从水源丰富,田地肥沃。
自从我们先人在这里落户后,落日山便成了全寨的图腾保护神。不知是在多少年前,寨子的先人便在山顶上,用青石块垒起建造起四座神灵之躯,威严的目视远方,保护着我们的寨子。
寨子里的人们对落日山是极其虔诚与崇敬的。每年过年这天或正月里,尤其是正月十五,寨子里的人们都会自觉徒步爬上山顶,朝拜我们的神灵,祈祷着来年又是一年风调雨顺、平安健康的一年。
落日山,是我和“老赖”,认识、感知以及探索山外世界、现代文明的一本无字课本。
我们的童年,我们的寨子还没有修通公路的。寨子里的人们,不管是干农活还是赶墟场,不是上山就是下坡。
因为从寨子里走出大山没有公路的,只有那九曲回肠弯弯绕绕样的山间小径,一条条用青石板简易堆砌的小路,宽处约一米见宽,狭窄处只能容一人通过。每每但凡需要走出村寨走亲访友,总是一会儿沉入峡谷里,一会走上山脊,人在峡谷与山间里神出鬼没,穿行在山间的丛林罅隙中。
人们但凡要离开寨子,都得沿着山间崎岖的或青石或泥土的小路徒步而行,人们劳作与外出,都得肩挑背驼。寨子里人们从小就练就了犹如飞毛腿的脚力,轻盈矫健,常常肩上百多斤的重物,仍行如轻燕。没有这点功夫,在这大山里,几乎难以生存的。
寨子里的人要是去腊尔山高原台地方向走亲访友,就得沿着山脊徒步一路向上,常常走得汗流夹背;要是前往镇政府,或者前往湘西州府所在吉首乾州古城或凤凰古城,就得从山顶上沿着山脊山腰一步步走下去,一直走到峡谷底别的村寨里,方才有一条公路通车。
从我们记事起,我和“老赖”也就跟祖辈、父辈一起,从小训练这种讨生活的生存本领导。砍柴割草、放牛喂猪、锄草犁田等春耕秋收的农活,我们俩无不精通。大山的男孩子,历练这样的脚力无不从砍柴割草开始,女孩子大多从割草喂猪开始。
我们在学做农家农活之间,也会忙里偷闲,偷偷耍点小聪明,干一些我们有趣的事。常常在山上砍柴割草或前或后,悄悄地爬到落日山的悬崖边,探索山外的神秘世界。
落日山的有一处悬崖,从悬崖上往下看,几乎是垂直向下直抵一条峡谷,这段垂直距离约有四五米深。这条峡谷纵深十多公里,在三五里间,就有一个苗寨村落。峡谷里,有一条小溪河,源头之水便是群山里大大小小山泉、水塘汇集而来。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新中国成立后,人们沿着这小溪河,在山脚修通了第一条苗乡的公路,从湘西州府直达云贵高原绵延之地腊尔山台地高原上。
我和“老赖”探索山外世界,感受现代文明与科技就是从当时每天一趟的班车开始的。这趟班车早上从凤凰古城而来,在群山间穿行,盘山而上,直达腊尔山台地的区政府所在夺西村终点站。我们小时候,对凤凰古城、对于腊尔山台高原,对于公路、对班车这一切,都是一无所知,是充满好奇的。
这一切,我们俩常常通过走出寨子里到或山外求学的哥哥姐姐,或在山外工作的伯伯叔叔的口里盘问出来的,也就成了我们俩探索山外世界最大的知识收获。
在这落日山的悬崖边的一块约二十多个平方米大青石上,常常留下我们探知山外世界的争论和兴奋之音——
“老勇,恩!恩!恩罗!双球恩罗!干呀?干几干?阿都车过罗等进呢罗,对打行久罗!沙固双,阿久就段刀高过刀……”(苗语:老勇,看!看!看喽!快快看喽!看到吗?看不看到?一辆班车正在开过来,从下面的公路上开过来!开得好快哟,一转眼就开到那边山脚下了……)
“老赖,车过久不了,里久段阿来弯!恩罗,阿肉能可可遮禾刀禾落糖了,几干罗!”(苗语:老赖,班车正在爬对而那个坡,快到第一个弯了!看罗,现在被山间的树林和竹林挡住了,看不见班车了!)
“亚干了,老勇!难!难!可可干阿来抛边!”(苗语:又看到了,老勇!那里!在那里,刚刚从树林里露出一个头来!)
“干久了,干久了,老赖!”(苗语:全看到了,全看到了,老赖!)
那条蜿蜒而上落日山的山间青石板小路上,似乎还回荡着我和“老赖”看到汽车从山脚下公路驶过,又爬上对面弯弯曲曲的山间时,留下看见汽车那的串串欢快而激动的对话。
那时节,我俩好像是天底下最幸运最幸福的孩子,最快乐的一对兄弟。
每每看到汽车的那一天,当汽车消失在群山中后,我俩就会赶紧到落日山上,舞起镰刀,飞快地砍下一挑柴柴回到寨子里,我俩必会向同伙炫耀一番。
“老勇啊,囊包那扑,州里囊博物馆满包高阿张相片,尼对果球乃落高照包高,某刀干呀?!”(苗语意译:老勇啊,听我哥讲,州里的博物馆有一张我们寨子的全景图,是从寨子里后面那座落日山拍的,你见到过吗?)
“歪干瓜,杰刀94年阿究刀,学堂炯包高段博物馆木参观,Y杰刀干瓜。尼对果球乃照,干交包干呀呀,打汝恩!”(苗语意译:我看到过,好像记到是1994年那年,学校组织我们去博物馆参观,我记得确实有一张我们寨子的照片。应该是从“落日山”顶上照下去的,见到我们全寨子,这张全景图真漂亮!)
父亲和娘这一生,只生育我和姐姐两个孩子。我没有哥哥、弟弟或妹妹。从而,我最要好的朋友“老赖”,自然就像我的亲弟弟一样,他欢喜跟我天天玩在一起。我俩就是这样光景渐渐长大起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