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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业后,我遇到当年的同学,我们站在街上客套地寒暄,不知为何话锋一转,他说:“前几天我见到杜柯,他比之前又瘦了一点。”
听到“杜柯”二字,我的神经绷紧了,如同反射般得,因不再见到他而痊愈的心慌的毛病,又犯了。
他很瘦,皮肤与骨骼之间,仿佛没有脂肪,好在肩膀算得上宽阔,或只是经常穿着西装的缘故,看起来不算纤细脆弱。我向来心疼他的瘦削,那个人是知道的,所以才会准确无误地刺向我。我总是装作顺路的样子走在他的身后,看他的肩胛骨在西装下凸起,有时想伸出手试探那块锋利的巉岩是否会割伤我的手指。天气不冷不热时,他会穿着西装;再热一些,单穿件衬衫;到了夏天,或是针织衫,或是短袖衬衫,牛仔裤;秋天在西装外披一件风衣或是大衣,解开衣扣搭着条长围巾;冬天在西装外穿着羽绒服,帽子周围镶着的一圈绒毛,随着他的行走上下飞舞。我远远地跟在他身后,他低头行走,车辆在他旁边的道路上穿梭,他的另一侧,人流涌动,他拨开头顶的树叶继续前行,不知是否有粘稠的绿色血液粘在他的手指上。其他事物都如同舞台上的布景,只是为了衬托他的存在。有一次,我在楼上看见他走在路上,我在走廊里随着他行走,又飞奔到更高的一层,继续行走,直至走到最高层,我站在尽头的窗台上,目送他愈行愈远。他低头,抽烟。他抽的是“七匹狼”,我知道。我找到过他留在窗台上的烟蒂。每次看到这种烟,我总会买下一包,这会让我染上他身上的味道。
课前,我站在他必经的路上,与别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眼睛始终注视着他到来的方向,课后,我远远地走在他身后,看他与他人打招呼或是一路沉默,直到走廊的尽头,透过楼梯旁镂空的墙壁,看着他走上楼梯。
我从未主动与他打过招呼。我看见他远远地走过来,便要开始克制自己不要仓皇逃跑。我仰着头,面无表情地从他身边走过,而后几乎瘫软跌倒。
我说:“是吗?好久没见过他了。”
我反复设想过我们再次相遇时的情景:我生活在一座新的城市,特为来看他。我在前一天准备好见他时要穿的衣服,费尽心思地化妆,一次次地卸妆、化妆,只为让自己看起来更好一些。我走过一间间教室,直至看到正在上课的他。他透过玻璃窗,看到在教室门口的我,擦了擦手上的粉笔灰,从讲台上走到我面前。他会说什么?我无从想象,但我不会去拥抱他,而是说:“恰好路过,就回来看看。”我们聊些无关痛痒的话题,无非是当年的记忆以及如今的生活,而不会提及,他上千个背影,以及每一个笑容。
他的身上,一如既往的,是香水混合着烟草的味道。
但我再未见过他。
我花费了大量的时间去写作,放下了其他的科目,只是写作,只是为了能在第二天,有一个与他交谈的理由。我把写好的文章放在他面前,不说一句话,向来如此。我心慌得无法说出一句话,向来如此。他阅读我的文章,阅读得很仔细,甚至反复阅读。我有把他手里的纸抢夺过来撕掉的冲动。我不希望他如此仔细地审视我的文字,让我完全地暴露自己的内心。这不值得他反复阅读。
他说:“你这里可以这样改。”
我直视他,又移开目光,说:“我不认为这里需要改。”
他笑着,眼角泛起褶皱,眼睛看着我,很有耐心地拖长了音说:“好,不需要改。”
我闻着他身上香水和烟草混合的味道,悄悄地向他的身旁靠了靠,刚好接触到他西装的衣料上。
他毫不在意得,或是根本没有注意到,仍旧看着我的文章,继续指点着,偶尔略带狡黠地笑,眼里泛着光,翘起一端的嘴角。
他常常说的一句话,是:“请余安同学念一下她的文章。”
我站在讲台上,听见自己的声音分外清晰,偶尔抬头看向下方在座的人,不知应望向谁了,亦因被众人看得局促,便如他那样,抬起头时便看向教室后侧的墙壁。他站在身边,手搭在讲台上,离我的手很近。我望着他的手出神,全然不顾自己已经停顿了很久。他的手骨节清晰,指尖圆圆的,手指不长,指甲规整而干净。
我眼圈泛青,头脑昏沉,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站在他身边。
时隔多年,在我以为自己不会再想起他时,做了一个梦。
我问他:“你有没有一点点喜欢我?”
他说:“余安,我喜欢你。”
阳光郁郁葱葱地透过树叶的缝隙,有行人走过,有人骑着自行车,但我看不清他们。他站在我面前,微笑着。
我写下这些回忆,回忆是令人痛苦的,它把掩饰的一切都如数暴露出来。我如同赤身裸体地暴露在众人的目光里,被无聊的好奇心玩味着,更重要的是,我不得不重新审视自己,重新审视这段往事。
太久了,经过的时间太久了。久到我已经不知应该如何提起,久到我认为自己应该遗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