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所谓“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
都是典型中国文人的清淡闲雅情致。
《坎坷记愁》
《闲情记趣》一章里,谈论养花寻石、布设园林的段落,颇有韵味,可见神父石位实干动手型的,倒不像其他名家,只是点评下就过去了。
《浪游记快》,也因为他幕游在外的身份,一集穷困潦倒还不忘去郊游的旺盛精力,显得很是热闹,风景层叠,目不暇接。
《闺房记乐》是本文的核心精华所在,而芸又是核心中的核心。林语堂先生说芸是“中国文学中一个最可爱的女人”,诚非过誉。
那个男尊女卑的时代,沈复对他妻子已经算是极好的了。
芸身为一个父亲早丧、独自靠女红养活一家人、自学认字的才女,沈复很虚幻描写他如何陪自己在闺房中谈论书、赏月饮酒,这也是此书情致动人、独一无二所在。
如此深情描写自己的夫人,却实在是罕见罕闻;芸也的确是个心路活泼的妻子,
比如:“敢于女扮男装看庙会,能够雇了馄饨担子为丈夫的赏花会温酒。
主动为丈夫谋妻室,也有主意为自家公找姬妾。芸的最可贵之处是她风雅感性之后的缄默沉静。
在一个并不那么良好,除了丈夫的疼爱外无甚唱出的家庭环境里头当媳妇儿,她默默地担负着许多东西,居然还能过出安贫了到的闲散风雅劲来。
古来通文辞、善解语的才女和通情达理、痴情一往的妻子许多时候是矛盾的。但在芸身上,浑金璞玉地凑成了一体。
平心而论,沈氏夫妻过的日子着实清寒不易,许多时候得苦心经营,才能过的下去。最终难以为继,妻子早逝,但在漫长的岁月里终于还能过出风流倜傥,甚至清暖温柔的味道来,里里外外,无一不是芸的光彩。
沈复:
字三白,号梅逸,江苏苏州人
清乾隆二八年(1763年)生于姑苏城南沧浪亭畔族文人之家
十九岁入幕,此后四十余年流转于全国各地
《闺房记乐》沈复眼中的芸
“秋侵人影瘦,霜染菊花肥”
“当时只见到满室鲜衣华服,唯独芸通体素淡,只鞋子是新的。看那鞋子,绣制精巧,问过,知道是她自己做的,才领会到她蕙质兰心,不只是在笔墨上。她削膀长脖颈,瘦不漏骨,眉弯目秀,顾盼之间,神采飞扬,唯有两齿微微露出,算是相貌上面,略微美中不足之处。情态缠绵,让人神消。”
“乾隆四十五年,正月二十二日,我俩成婚之日,我看芸的身材,依然瘦怯怯的一如往昔。揭了头巾,两人相视嫣然。喝罢合欢酒后,两人并肩吃饭。我在桌案下,暗暗我她的手腕,只感暖尖滑腻,胸中不觉怦怦心跳。她说自己已经吃了几年斋了。我暗暗计算她开始吃斋的时候,恰好是我当年出水痘的日子,便并明白她所以吃斋,全是为我祈福。于是笑对她道:“如今我肌肤光鲜,没被水痘怎么着,姐姐可以从此开戒了吗?”芸眼藏笑意,点了点头。
芸做了新娘子后,起初很是沉默寡言,一整天都不见她动气。跟她说话,微笑而已。侍奉长辈很尊敬,对待下人温和,井井有条,并无缺失。每天她见着日头上窗,就披衣急起,好像有人在呼促她似的。我笑道:“如今又不能跟当日吃粥时相比了,怎么还急匆匆怕人嘲笑呢?”
芸说:“以前藏粥招夫君你,传为话柄。今天倒也不怕嘲笑,是怕公婆说新娘懒惰嘛”。我虽然追恋卧榻,却也觉得她那么端正,真体现了她好品德,于是也随她一并早起。从此我们耳鬓厮磨,形影不离,爱恋之情,无法用语言形容。
离思
每当竹院里起风、盈窗芭蕉托起月轮的时节,对景思人,不免梦魂颠倒。
等我到了家中,去母亲处问过安,回自己房间,芸站起相迎,我俩执手相看,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仿佛两人的魂魄,恍恍然华为烟雾,耳中豁然响了一声,都感觉不到自己了。
我禀明了母亲,带芸来此处消夏。因为暑热,芸便停了女红,终日只伴着我研习书卷、谈论古史、品月评花。芸不擅长喝酒,强劝她,也不过能饮三杯,我就教她“射覆”这种行酒令的法子,于是夫妻饮酒作乐。我自以为人间的欢乐,无过于此了。
我性格爽直,落拓不羁。芸却有些像迂腐的儒生,拘泥多礼。偶尔我为她披衣,或整理袖子,她必然连声道“得罪”;有时彼此递巾给扇,她必起身来接。我一开始烦这点,道:“卿想以礼数来绑博我吗?有道是‘礼多必诈’。
芸两颊发红,道:“恭敬而有礼,怎么反而说我诈呢?”我说:“恭敬在于心,不在于虚文浮礼。”芸道:“至亲莫如父母,我们可以对父母内心恭敬,外在却表现得放肆狂狼吗?”我听她有理,只好说:“前头我说的话,开玩笑呢。”芸说:“世间各类反目的事,大多因开玩笑而起,以后不要冤枉妾身了,真让人郁闷死呢!”我于是挽她入怀,抚慰她,芸这才破颜而笑。从此之后,“岂敢”“得罪”,竟然成了我们夫妻间常用的口头禅了。夫妻互敬互爱,二十有三年,如梁鸿孟光举案齐眉,时间越久,感情越密。
我俩在家,偶尔暗室相逢,或者窄路上遇到,必然互相握手问:“去哪儿”?开始还私心惴惴,像怕被人看见似的不好意思。实际上起居坐卧总在一起,开始还有些避人,久而久之习惯了,便不以为意。芸偶尔与人坐着聊天,见我来了,必然站起,偏挪身子,我就靠着坐她身边,彼此也不觉得这样有什么。开始还有些不好意思,继而就成了自然而然了。我便奇怪:有些老年夫妇,把彼此当成仇人看待,不知是为什么?还有人说:不这样争争吵吵,怎么能白头到老呢?如今想想,当真是这样吧?
那年七夕节,芸设摆了香烛瓜果,和我一同在“我取轩”里头拜织女。我镌刻了两枚“愿生生世世为夫妇:的印章,自己拿了阳文印,芸拿了阴文印,作为往来书信盖章之用。当夜月色甚佳,俯视河水中,波光如白练,我俩持轻罗小扇,并坐在水窗边,仰头看飞云过天,变幻万端。
芸道:“宇宙之大,共享着这一个月亮。不知道今天这世上,是否也有别家夫妻,有如我俩这样的感情兴致么?”我道:“纳凉赏月的人,到处都有。如果是品评谈论云霞、在深闺幽阁里生情画意、两心相许的夫妻,也一定不少。但如你我夫妻两个,只在一起诚心看月观云的,怕就没什么了。”不久,蜡烛燃尽,月亮西沉,我俩撤了瓜果,回去睡了。
我堂伯父素存公过世得早,没有后嗣,我父亲把我过继给堂伯父那一房,来延续他们家的香火。
芸的癖好既与我相同,而且能察言观色、推敲眉目,所以我一举一动,对她使阁眼色,她便心领神会,无不办的透透是道。我曾说:“可惜你是女子,性格又安顺,如果能化女为男,我和你一起访拜名山、搜探胜地,遨游天下,不亦快哉!”芸说:“这有什么难的?等我两鬓斑白之后,虽不能和你远游五岳,但近地如虎阜、灵岩,南到西湖,北到平山,都可以一起去游玩啊。”我说:“怕的是你两鬓斑白的时候,步履艰难,走不动啦。”芸道:“今生如果不能,那么就约定来世吧。”我道:“来世你做男人,我便做女子来跟随。”芸道:“到得来世,可不能糊里糊涂忘了今生这些事,来世才有趣味呢。”我笑道:“我们少年时,一顿粥的事儿,到如今都说不完,如果到来世,我俩还不忘了今生的事,等我们喝合卺酒的花烛之夜,细细谈前生来世的事,更耗时候了,连合眼睡觉的时间都没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