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玉娥觉得一生如走马灯一样在眼前晃,影影绰绰的,她看到自己的母亲、蔡军的父亲、郭勇的父亲、蔡翠兰的女儿……这些逝去的亲人都围绕在她身边,她知道,自己的大限已经到了。
“兰英”她呼喊守在身边的小女儿:“得走了,穿好吧。”
“嗯?”正低着头,心里暗自在为自己的大女儿大儿子犯愁的郭兰英一个激灵:“妈,你说啥?”
“要走了,穿好吧!”李玉娥重复到。
“妈。你别瞎说,”郭兰英帮她掩了掩床单:“这不都快好了吗?”
李玉娥觉得自己的身子已经越来越轻了,她想起家乡有句话说没病没灾就死去的老人是有福气的老人,而疾病缠身受尽折磨的则是没有福气的老人,那么像自己这种,瘫痪了18年在病榻上熬到了90岁的老人,该是多么的福薄如纸啊?今天,她知道自己要走了,终于要解脱了,她有一种站起来就走的冲动,“叫你哥。”
郭兰英看李玉娥眼光开始有点涣散,赶紧把蔡军等人喊了进来:“妈说要走了,让穿衣服!”她低声说,“敢情昨天是回光返照了。”
郭勇赶紧拿出了李玉娥的寿衣,叶梅、蔡翠兰、郭兰英几人一起,为李玉娥净身穿衣,李玉娥神情游离,气若游丝,叶梅每穿一样就跟她说:“妈,穿好底裤了!”“妈,穿好上衣了!”“妈,戴好帽子了。”
衣服穿好,叶梅将两个用红绳绑着的铜钱,放到李玉娥手里,然后将袖子覆盖住李玉娥的手,整理了一下李玉娥的帽子,说:“妈,好了。”
李玉娥被吊着的一口气呼了出去,眼睛永久的闭上了,郭兰英等人都跪下了,蔡军和郭勇开始“压纸”,他们在屋里烧一点纸钱,屋门口再烧一点,最后她在郭勇家门口的一个下水出口处压了一些。
在压纸过程中,屋里发出了哭声,这是“初哭”,也是整个丧葬的开始,因为在咽气之前是不许家人亲属大声哭泣的,只有在确认老人已经去世的时候,守候在身旁的亲人们才能爆发性地大哭一场,是为“初哭”,也是对亡故者最初的悼念。家里还保留着土葬的流程,第一天报丧,第二天入殓,第三天下葬,前几年政府要求人死一律火葬,严格的时候,家里有人去世的村人都不敢声张,晚上偷偷摸摸地下葬,但后来发生了几起逝者下葬后,又被挖出来送去火化的极端情况后,各村村民才逐渐遵循制度去火化。火化归火化,火化之后还是要入殓,按照土葬的方式进行。后来由于管得松懈,一切又回归到了原来的样子,在医院亡故的,火化,但是在家里亡故的,基本还是土葬。
郭勇本族的长辈和叔伯弟兄来了,因为李玉娥最后嫁在郭村,因此郭姓为“主家人”,“主家”很快确定了管事的人,管事的人和族中辈分较大的人一起商定具体事项,对人员进行分工,有人负责报丧,有人负责灵棚搭建及物品,同时还安排了会计、接待人员等,以便对随后的吊唁者进行接待。
“哥,你看看你们那边的亲戚怎么报丧?”管事和郭勇一起问蔡军。
“一个都不报,”叶梅说:“我们那边的亲戚一个都不报。”
“这有点不合适吧!”郭勇说:“我哥毕竟是老大呢?”
“有啥不合适的?”叶梅说:“要是报了,到时候头七、五七、三年,人家都得来祭拜,咋祭拜?祭拜完去哪里谢孝?这是郭村,又不是蔡庄?我们也不住这边,没法弄!”
“侄媳妇说的有理!”管事的拿了主意:“回头人家亲戚确实不方便,就别报了。”
“那你家里我那几个侄女呢?”郭勇问。
“既然亲戚不报,几个侄女们也不报了,都是出嫁了的闺女。”管事的直接拿了主意。
蔡军全程并没有说话,其实他并没想好要不要给自己那边的亲戚报丧,也没想好给自己在外的三个女儿告知这个事情,但是还没等他想好,管事的就已经和叶梅拿定了主意,于是他什么也没说,毕竟这里是郭勇的地盘,还是得郭家人说了算。
以前村里有人去世,丧葬事宜,都是同村人来代做:起坟、做饭、抬棺、下葬等,但是随着村里人出去打工的打工、定居的定居,这些专业的事宜就由专业的殡葬公司来做了,管事的联系了一家殡葬公司,殡葬公司的人很快就到位了,他们带了两口大锅和碗筷瓢盆、抬棺材用的绳索铁链、搭灵棚用的支架等。
天热,殡葬公司建议第二天就下葬,于是当天就下殓,几个人跟着郭勇去了坟地,把父亲坟头旁边给母亲留的那一半坟挖开,在开挖之前,郭勇先象征性地挖三下土,剩下的就殡葬公司的人开挖了。
堂屋做灵堂,用来停尸,灵堂里条凳支好,灵床备好,灵床上铺有黄色的褥子,其上放三根稻草,盖的是一个绣有八仙图案的蓝色蒙单,枕头是一个用黑布缝成的桶形,里面装了一些草木灰,缝口处放了一把籽棉,众人簇拥着把李玉娥脚朝着大门口抬到灵床上,用蒙单把李玉娥的身子都遮起来,管事的把拴了红线的一枚小钱塞入她的口中,在她脸上盖一层黄裱纸,并用麻批儿把她双脚捆起来,然后在蒙单上扣上画符的瓦。
殡葬公司挨着堂屋门在院子里用苇席、苫布等暂时搭就一个灵棚,灵棚口挂一竹帘,帘子前放置一个供桌,上边摆着一个碗,里面盛油点了一个灯芯,是为“长明灯”,给李玉娥阴间照明;供桌上摆了一碗米饭,俗称“倒头饭”,上插五根秫秸棍为“打狗棒”,还有一些苹果桃子红枣等供品,立上用白纸写的灵位,摆好李玉娥的遗像。供桌前面的地上,放一个香盆,专供吊唁者烧纸使用,地上铺了草席,孝子孝女在两侧带孝守灵。
在布置灵堂的同时,管事的让郭勇把门房里李玉娥那个结绳床上的被褥扔到房顶上去,把她用的枕头拆开,拿到大门外街道上点着,枕头慢慢燃烧掉,缕缕青烟成了向路人报丧的信号。
按照殡葬公司的安排,孝衣、引魂幡、哭丧棒、扎糊、买路钱等很快到位,蔡军和郭勇等人穿上了各自的孝衣:儿子、儿媳要披麻戴孝,白布做的上衣,袖子可长可短,白布上衣外再套一件麻衣做的坎肩,头戴孝帽,孝帽由一整块白布做成,帽的两侧缀一短绳,绳上串一团小棉球;蔡翠兰和郭兰英穿孝衣,孝衣相对于儿子和儿媳的白布上衣要长一些,头上还要系一段白布,在头后系结,白布一直垂下和孝衣长短基本相同;李国强等女婿披一块白布,并用一根白布系在腰间;孙子、外甥要戴孝帽,和儿子、儿媳的孝帽有所不同的是,孙子孝帽正前面缝一小块红布,外甥的孝帽正前面缝一小块蓝布。其它参加葬礼的人都会发给一段白布,白布系在头上。扎糊又叫社火,在灵棚前随意摆放着,以往扎糊包含棺罩、马、车、金童玉女,随着时代不同,纸糊的陪葬品也跟着在变:宅院、金山、银库、金童玉女、车马、小轿车、彩电、冰箱、洗衣机,一应俱全,人间有什么,阴间就有什么。
穿着孝衣的叶梅拿了一块馒头,在嘴里嚼碎后吐在手指上,在金童玉女面前站住,将碎馒头抹在金童玉女的嘴上,以示饱腹之意。然后她一瘸一拐地来到灵堂,郭林媳妇扶住她让她坐在一个凳子上说:“大妈,你就坐着,啥也别管了,有我爸和我妈呢。”“是的,”蔡雨也说:“我叔才是主家人,你就别跟着瞎叨叨了。”
叶梅没说话,她坐在凳子上,看着李玉娥的灵床,神思难辨。
下午两点左右,郭家大门口,支起了一个遮阳伞和桌椅,“吹饷讫的”的人也到位了,他们会在人们前来吊丧时吹奏。说是“吹饷讫的”,其实早就已经变了味道,以前“吹饷讫的”一般是吹唢呐的一人,吹笙的两人,敲梆子的一人,共四人组成,现在却是电声乐队了,电子乐队有电子琴,架子鼓以还有一个演唱者,豫剧等各类戏曲不再是唯一选择,他们不单可以唱一些传统戏曲,而且可以唱一些流行歌曲。
蔡军本来是很抵触电子乐队的,他觉得,丧事还是正儿八经的“吹饷讫的”才像那么回事,但是他自己打了一圈电话,也没能找到能“吹饷讫的”人,以前的从业者要么已经去世,手艺失传,要么就不在老家,已经很难组成一个班组了,他也只好作罢。
他再三叮嘱电子乐队说:“不准放小苹果,皮皮虾,反正不准放欢快的歌!”
“吹饷讫的”的负责人表情夸张地说:“叔,你放心,我们就放豫剧,只唱豫剧行吧!不唱歌!”他递给蔡军一个单子:“来,上面有曲子,你点什么我们就演奏什么!”
下午三点开始“接供”,摆供地点在村子西头,距郭家的灵棚有一定的距离,上供的主要是李玉娥的女儿和侄女、孙女以及一些别的亲戚,蔡军由于不是郭家人,也按照亲戚礼数,上了一个供。他和蔡翠兰和郭兰英各自在一个方桌上摆上鸡、鱼、猪肉三样,称三生贡,鸡是活的,鱼也是活的,猪肉是条块的猪排骨,并用馒头压了1000元现金。每一家供到的时候,郭姓“主家”、亲朋、“吹饷讫的”都要一起去“接供”,“接供”的过程可以用浩浩荡荡来形容,“主家”接供的人到了后,出四个人各抬一个桌脚走在最前面,后面“吹饷讫的”一路吹打,队伍最后是互相搀扶的来自女儿、侄女家里的大队人马,一路上哭声不断,队伍行走十分缓慢。
很快,各路亲戚、朋友陆续前来吊丧了,这个过程中,所有的人,宾客、孝子、“吹饷讫的”人都要听从管事的安排:亲朋们首先是到灵棚前会计记录礼单的地方报上姓名,交上礼金, 管事的安排了执客在记录地点,随后将一段白布交给前来吊丧的亲朋,一番寒暄后亲朋即前往灵棚开始祭拜。这时,管事的会高喊:“客到,一拜、二拜、三拜、再拜,家属答礼。” ( “人三鬼四”,死人属鬼,所以要四拜。)一喊:“客到。”灵棚内的孝子们便在盆中烧起纸钱,哭声咋起。“吹饷讫的”也吹打起来,如果是亲属且是小辈就行叩首礼,其它人行鞠躬礼,男客人一般不进灵堂,女客人会进到灵位前哭几声,然后再将几个孝子贤孙扶起,如是,反反复复。
晚上八九点,管事开始安排“送盘缠”,“主家”及亲朋带着“社火”向十字路口进发,到后按照先儿子、儿媳、女儿、侄女、女婿、侄子、朋友的顺序,正转三圈倒转三圈,转完后开始烧“社火”。之所以选择十字路口是认为死者会在这个地方等着,在这里把“社火”烧掉就等于送给死者这些东西了。转完圈烧完“社火”、纸钱之后大部分的亲朋便可以回家,“吹饷讫的”也可以回家,只有儿子和孙子们还要回到灵堂为死者守灵。守灵的工作其实是很辛苦的,要跪着渡过漫漫长夜,这对于蔡军来说,实在不易,他的腿这两年来因为脑梗变得非常麻木,根本无法下跪,并且虽然是自己的母亲,他却是外姓人,以郭勇为代表的“主家”人建议他休息,他于是安排了儿子蔡雨和孙子蔡豪与郭勇、郭林轮流守灵。
“一定记得十二点时,去把门口那把压在出水口的张纸揭回来,烧掉。”蔡军叮嘱郭勇说:“烧完记得,每半个小时就烧一次纸,按时辰烧七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