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苑城,死寂得令人窒息。整座城市像是被无形的黑幕封盖,连风都仿佛停滞在空气中。天空隐约泛起一抹幽暗的白光,如无数模糊的身影,摇曳着、挣扎着,将这片夜色撕扯开。月亮挂在云间,却被厚重的阴霾遮住,只漏下几缕微弱的光。整条街道空无一人,偶尔几声夜鸟的哀鸣划过耳际,仿佛是某种遥远的警告。
我点燃一根烟,火光在指间闪烁了一瞬,随即被吞没在阴暗中。我靠在窗台边,目光越过玻璃,凝视这片死气沉沉的景象。烟雾缓缓升起,像是无数游荡的鬼影,盘旋在我头顶。重复的生活让我感到窒息——每天都像在机械般地重复昨日的轨迹。然而,当生活的规律被打破,新的恐惧也随之袭来。那种恐惧伴随着血腥与腐臭的气息,就像某种腐烂的生物躲在黑暗中,时时刻刻压迫着我的心脏。我不知道自己究竟偏离了什么,是生活的轨迹,还是自己的意识?
我的思绪不由得飘回到那个梦里。那个梦像是一个禁锢我的枷锁,至今无法摆脱。两年前,四月十四日,我做了一个改变一生的梦。
梦里,我被困在一个迷宫般的山洞中。四周弥漫着血腥的味道,岩壁上滴着粘稠的液体,顺着地面一点点聚成黑红色的水洼。我低头看着自己的身体,发现那是童年的模样,赤裸的皮肤在潮湿的空气里瑟瑟发抖。山洞很冷,冷得像冰,仿佛寒气顺着脚底涌上脊梁。我试图摸索方向,可一切都是徒劳——没有出口,没有方向,只有无尽的黑暗和绝望。我听见耳边传来低沉的喘息声,像是某种巨大的生物在观察我。我的脚步渐渐僵硬,仿佛陷入了地面。我想逃,却根本动不了。
那种恐惧,不只是来自黑暗,而是来自一种更深的未知感。它就像一条看不见的蟒蛇,悄无声息地缠绕上我的躯体,一寸一寸地收紧。我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越来越慢,肺里的空气被逐渐挤出,连意识都在消失。我醒来的时候,依然能感觉到那种窒息感,仿佛有什么东西从梦里爬到了现实。我一直告诉自己,那只是个梦,但那种恐惧从未离开。我总觉得,梦里的我,可能从未醒来过……
我的世界从来都是阴郁的,阴郁得像一场永无止境的潮湿阴雨。从我出生那一刻起,生活似乎就被扭曲了色彩:生我的那个女人,是个妓女;至于父亲,他从未出现过,仿佛连存在都是一种奢望。医生告诉我,我的血液中竟然混杂着几种血型,荒诞得像一场实验。而我的视界,更是一片病态的红。我是个色盲,先天性异类色盲。在我眼中,除了黑白,其余一切都浸染在单调的赤红里,就像血污覆盖了一切,无处可逃。
记得有人说过,梵高的《向日葵》满溢着生命的灿烂,强烈得令人炫目。可在我眼里,它只有一种颜色——红,一种深沉、粘稠、无法摆脱的红。我看到的不是阳光,而是油彩间透出的无尽忧伤。那种忧伤仿佛从画布中蔓延而出,像一根无形的芒刺,狠狠刺穿了我的心脏。鲜红的油彩像血液一样,从那根刺的尖端涌出,滴落在看不见的虚空中。一种巨大的窒息感将我笼罩。是命运吗?一片赤红的命运?还是某种不明来由的宿命,像一台巨大的放大镜,将痛苦一遍遍地放大、拉长,压在我的身上,让我喘不过气。
是伤痕吗?还是上帝太残忍?抑或是某种妖治的嘲弄?我笑了,带着一种自嘲的意味。我永远看不对,因为我是色盲。而我的色盲,早已把这个世界变成了一片血腥的战场。可是,正是那场梦,把我的命运彻底推向深渊。那梦里的一切,残酷得如同战争后的腐尸,散发着腐烂发霉的恶臭。
十六岁的我,就像漂泊的风,在黑夜中无声地游荡。没有归宿,也没有方向。又像折翼的乌鸦,拖着残破的身体,在灰白的天幕下划出一道深沉的淤痕,终将隐没在夜色之中。那时候,我终于明白,我必须抛弃一切过去的东西。我给自己起了个名字——乌非罹。
一
“杨枝净水,遍洒三千,性空八德利人天。福寿广赠延。灭罪除愆,火焰化红莲。”
他的声音低沉而执着,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这段经文,仿佛要将每一个字刻进灵魂深处。他的脸憋得发青,双手紧握成拳,指甲深陷进掌心。他说他必须找出这诗句的蕴意,即使因此伤痕累累。
赤红的阳光透过破败的墙缝,像一把灼热的利刃,切割在他削瘦而布满斑锈的脸上。他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种疯狂的光,说:“我就是一抹红,在夜蛾啃食的蛀肩中徘徊;我化身为雪后冻死的野兽,绝望地爬向冰冷的荒野;我躲在太平间的冷冻箱里,吸入尸体霉变的气息……我就是这世界里挥之不去的腐朽与绝望。”
我望着他沉迷于自己的幻觉,无法规劝,因为我同样拥有幻觉——那种荒诞却真实的存在。我无法否认:如果没有这些幻觉,现实只会更苦涩,更枯燥。枯燥得像一具冰冷的尸体被毫无感情地解剖,甚至连痛觉都不曾留下。
深夜的苑城无星无月,像被一张血色与黑暗交织的网无声地囚禁。空气里漂浮着难以察觉的阴冷,周遭寂静得只剩下自己的心跳声。
他对我说,他这一生只为寻找一个叫雀儿的女人。我问他为什么。他停顿了一下,缓缓说道:“前世的某年十月六日,雀儿为我死了。但我却忘记了她为何而死。”
他的声音平静得可怕,仿佛这句解释背后埋藏着一个比死亡更深的秘密。而我不禁陷入疑惑——为什么“十月六日”这个日期,会这样深深地扎根在野东草的潜意识中?
这不是一个普通的日子。因为十月六日,就是我的生日。
野东草没有再说什么,而我却看得出,他已经爱上了那个他今生从未见过的女人。这种爱让他无法自拔,仿佛扎根在灵魂深处的毒刺。他的幻觉越来越强烈,甚至让我感到压迫。那种强烈的幻象像千万道刺眼的白光,贯穿了一切现实。我眯起眼睛,目光穿过远处的天际,凝视着那片阴沉的云。
突然间,我发现那些云不再是普通的形状。每一片云都像是一只布满血丝的狰狞眼睛,冷酷无情地盯着世界上所有的罪人。那些目光刺穿了我的意识,像某种无形的审判,扫荡着我隐藏最深的秘密。
的确,世界上所有的人都是罪人。
《路迦福音》说:“除了上帝,没有人是良善的。”而《罗马书》也写道:“世人都犯了罪,亏缺了神的荣耀。”这句话时常萦绕在我脑海中,而野东草似乎更是这句话的化身。他并不是爱上了雀儿,而是他的潜意识在为他编织一场命定的赎罪戏码。他的显意识接受了这种虚构的罪责,却从未质疑根源。那种潜藏在他内心深处的负罪感,如影随形地追逐着他,吞噬他的理智,命令他去偿还一种由幻想衍生出的罪愆。我总觉得,某种不可名状的东西早已深深地印刻在他的意识里,支配着他的一切行动。
人类的罪,早在伊甸园便已注定。亚当偷食禁果时,罪恶的种子便种入人类的心灵深处。随后,该隐因嫉妒杀害了他的兄弟亚伯,耶和华神便命定该隐流离飘荡,成为世代的警示。那是人类刑罚的开始,而野东草的潜意识,似乎也被命定了这样一条轨迹。他必须去爱上他所塑造的“雀儿”,尽管这份爱不过是他自身罪恶的化身。他沉迷其中,而我只能无声地数着他深陷幻觉的每一天。
然而,我万万没想到的是,仅仅过了一个月,他便找到了所谓的“雀儿”。
雀儿并不是真的叫“雀儿”。她的名字是吴诗坪,但在杜悠阳那儿,她被称作“无诗诗”。野东草却固执地喊她“雀儿”,仿佛那个名字承载了他整个生命的救赎。
雀儿是一个让人难以忽视的女孩。她的容貌柔美可爱,笑容清澈单纯,但在那天真之下,却隐隐透出一种说不清的诱惑。仿佛她的骨缝里流淌着危险的暗流,每一个动作都散发着微妙的威胁感。许多人说吴诗坪懂降头术,说她给见过她的男生都下了“情降”。
“情降”是种传说中的诅咒,迷惑心智,让人沉溺于无解的爱中,无法自拔。但我从不相信这种东西。我凝视着雀儿,内心却一片平静——没有爱,也没有恨。
野东草却不一样。他眼神里的炽热像是熊熊烈焰,一刻都无法掩藏。他看着雀儿的每一个动作,哪怕是一个不经意的回眸,都会让他的世界震颤。他说:“她就是雀儿。她只能是雀儿。”那种执念仿佛要烧穿现实,将她彻底塑造成他幻想中的救赎形象。他沉浸其中,无法自拔,而我只能看着他一步步坠入更深的幻觉中。
杜悠阳对雀儿并没有多少好感,但他却对“无诗诗”这个名字写出的诗情有独钟。
雀儿仿佛天生就是个女诗人。她的文字像她的人一样,柔软却带着锋芒,总是让人捉摸不透。她给野东草写了很多诗,每一首都深深地打动了他,仿佛那些诗句是从他内心深处抽取出来,又被雀儿用文字重新雕刻了一遍。
“你知道吗?”杜悠阳有一天对我说,语气轻飘得像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我是先知。我预言,下个月六号,会有一个人出现。而且,和你有关。”
我怔了一下,下意识地看向日历——今天是九月。六号?这个日子又出现了。为什么总是这个日子?
杜悠阳的预言让我感到莫名的不安,但我没有深问,也没有深究他那种似真似假的话。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在我生日的那一天,她……真的出现了。
她叫朱故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