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店倒塌前的133天•第2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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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冬隔天从一连串噩梦中醒来,只觉得倦慵和灰心。他一向没有吃早饭的习惯,也不准备去单位,打电话约好周文功,就直接出了门。发行工作有一个适合他的好处,即时间自由,尤其是负责本省的客户。在韩磊成为部门主任之前,只要年底的回款到位,没有人在乎他究竟有没有在跑书店。

他和周文功在母校的门前碰头,一起穿过校园,经过了食堂与篮球场——周文功最怀念的两个地方——从生活区的后门出去,再向东走上200多步,就来到了玉声书屋。

徐冬的舅舅夏玉生,在上世纪九十年代毅然放弃了大学里资料室的工作,投入自己所有的一万元积蓄,开了一间小小的书店,主营社科学术类图书。他做出这个决定,并不是因为被学校评职称、调工资的事情刺激,也不是被所谓的知识分子“下海潮”所影响,而是心中一直以来涌动的一种执念或者说理想在驱使他。他日以继夜地工作,以一种疯魔的劲头在培育他的书店,完善品种,打造风格。那时是书业的春天,图书品种少、需求大,读者购书难。开书店很难不赚钱。几年后,书店就搬到了现在这个位置,扩变成两层楼、三百多平米的规模。虽然书店的装修变得大气了,但夏玉生仍然舍不得原来那块简陋的黑漆小招牌,于是把它挂在了门口大招牌的下方,就像人到中年时留起来的一撇胡子,纪念过去的那段奋斗时光。

时至今日,当徐冬与周文功踏进书店,依然感受得到肃穆的书卷气迎面而来,和外面的炎热喧闹俨然两个世界。只是从前在图书封面、新书展台和营业人员脸上能够感受到的勃勃生气褪变了,变得有些呆滞。书店失去了精神,仿佛一只冬蝇在萎顿着。店内读者寥寥,学生们都在放暑假,这个月份正是玉声的淡季。

坐在收款台后面的杨姐,已经在这个位置坐了十几年。她很久没见到徐冬了,瞪圆了眼睛,问道:“你也来要账?”

徐冬摇摇头,看来其他社的发行已经来了。没想到自己来得这么早,还落在了后面。

“他们在哪?”他说。

杨姐知道“他们”指的是刚才那一帮气势汹汹的家伙。

“楼上办公区。”她示意徐冬与周文功赶紧上去。

沿着徐冬曾经爬过几万次的楼梯,他们来到二楼,远远就看到办公室的门口站着一个人,叼着烟倚在门边,里面还站着一群人,把徐冬的表妹夏珂围在中间。她半跪在地上,正在给一个老旧的针式打印机换色带。这种打印机虽然样式陈旧,但适合打印多联纸,老书店都习惯用它制单。

徐冬的目光扫了一圈这群人,有文史社的,美术社的,教育社的,居然还有音乐社的。全都见过面,有两个算是熟识的。

“把烟掐了,书店不能吸烟。”他对门口那个人说,走进了办公室。

“你来了,哥!”夏珂站起身来。

“你在打印什么?”徐冬发现表妹不知什么时侯把头发剪短了,勉强扎成一个小马尾。她的脸变得瘦削了,清澈的眼神里略有些慌张。

“上个月的总销量,可是打到一半色带断了。”夏珂说。

“干嘛打这个?”徐冬觉得奇怪。

“他们让我打的。”夏珂说。

周文功对那群人说:“你们这是欺负小女生不懂啊!”

一般来说,像徐冬这种数据派的发行,也会向书店索要图书的销售与库存数据,拿来做添货、退货的参考,做出判断。但只会要自己社里的数据,不可能要人家所有的图书销量,来刺探对方的经营情况。傲慢又无理!

徐冬对夏珂说:“电话里不是说让你等我吗?”

夏珂抿了抿嘴,让徐冬想起了舅妈生前的样子:“他们说想看,我就……”

“原来她说的表哥就是你,我们不知道。是你亲戚的书店?”一个相熟的发行对徐冬说。其它人都附合着。徐冬看他们的样子,有的真不知道,有的是装不知道。

“咱们待会儿在茶吧谈好吗,等我先看看账。”他对这些发行说道,让周文功把他们带去了茶吧等待。一个个都不太情愿的样子。

夏珂长吁了一口气:“你可来了,我第一次遇到自己开车来退货的供应商——说无论如何都要把书拉走。”

夏珂在大学里念的是会计系,毕业后就跑来书店帮忙。夏玉生受伤后,她独自将所有事都扛起来,进货、上架、对账,边学边做。晚上杨姐下班回家后,她就去一楼收银。每天中午还要抽时间跑回家一趟,给父亲做饭,日日如此。她相信等老爸回来后,一切都会好转的。

徐冬快速浏览了一遍这几个出版社的销量、库存和欠款。非常不合理。这么大的库存,不可能卖得掉,也不退货,不知道当初为什么会发这么多书过来。舅舅在舅妈死后,就不太管事了。那些发行一定是把玉声当作他们完成铺货任务的大坑了,不管三七二十一,什么书都先铺到这个大坑里再说。哎——现在哪还有让出版社主发的?

“我爸说这些书都是他们当初硬发过来的,退货也不应该由我们承担,懒得管他们。”夏珂解释说。

“以后不能让任何供应商主发了,要什么书你自己选。”

“哦,那现在怎么办?”夏珂看着他,“那个高个子说一定要把书拉走,让我打个库存单,不然他只好自己动手乱拿。”

徐冬盘算着,这几间出版社的书没什么好品种,给他们全拉走也影响不到多少销售。大不了之后的欠款就是不回,拖死他们。但事情传出去后名声就毁了,好像书店真的要停业一样。而且徐冬觉得刚刚那伙人的那副嘴脸太讨厌。虽然自己正做着同样的工作,却很不想让他们得逞。没错,横竖也不能让他们把书拉走。

他拿着那叠对账单和夏珂来到茶吧。这里本是用来举办各种讲座和签售活动的地方,位于二楼的最里间。入口是一个独立的月形门,里面摆放着和江北书局同款的徽式仿古桌椅,窗户下面那两把宽大的禅椅,有一个曾经被徐冬弄断了扶手。他以前常常坐在这张破椅子上看书,一边不自觉地用手去摩挲断口处,直到将破损的地方磨得滑不溜手。靠墙竖立着两排特别订制的书柜,用来存放古籍。每一格的大小参考了各类古籍的册数与开本。顶层是保存线装书的小抽屉,外面嵌着兽纹拉手。入口附近是一个L形的吧台,如今已经停止了茶点饮料的供应,下面柜子里塞的都是书店员工的衣物。

“我舅欠你们是多少钱?”徐冬问美术社的发行,他和这个叫俞凯的算是有交情的。

“16万7千5。”俞凯说出数字。

“啥?”周文功吃了一惊。

“你觉得合理吗?我们这种学术书店,能欠一间美术社这么多钱。”徐冬说。

“这有明细。”俞凯把手里的对账单递给徐冬,“你看,前年的账都还没结清。”

两个系着墨绿色围裙的店员在门口探头探脑张望了几下,走开了。

“我舅退货是不及时。那主要是因为你们为了完成铺货率,连少儿书都发过来了。”徐冬扬了扬手里的单子,“这也太夸张了。”

“可是你舅从来都不找我们沟通,我们也不明情况,还以为能卖呢?”那高个子回应说,虽有些强词夺理,但夏玉生不反馈也是事实。

“我舅受伤了。”

“他不联系我们也不是最近的事。”

舅妈去世后,玉声书屋的销售与货源出问题的消息,经常会传到徐冬的耳朵里。他曾经打电话关切过,但夏玉生没怎么理会他。于是徐冬只好默默地减少了自己这边的发货,反正发过去也没什么销量。

他对眼前这群人说:“让我先研究一下库存,然后我来给你们做退货。能留的,再帮你们卖一阵子。变成钱总比退货强,是吧?”他觉得这个提议是有建设性的。

发行们相互对视了一下,眼神意味深长。他们不想再留着卖,只希望马上退货,结账走人。

“我这里的欠款其实并不多,只有12万。但实在是拖得太久了。”科技出版社的发行说。

“我是8万。”高个发行说。徐冬瞪了他一眼。

“要么你把欠款给我们结掉,我们就不退书了。”科技社的发行继续说,“你也知道集团的政策,这次不清账不行。”

听他提到集团的政策,徐冬的一股怒火忽然压抑不住了。自己这些天跑来跑去的都是为了这些烂事。每天挨着骂去清别人的账,现在还要反过来被清账。

他抬头对那个高个说:“总之今天的书你们不能带走,我可以慢慢退给你们,但你们要是硬拿,我妹就只能报警了。账务纠纷是一回事,你们硬拿书就是抢!”他打算撕破脸了。

发行们看他这副样子,一时没了主意。犹豫片刻后,俞凯先出声了:“我知道你是怕影响不好。但你也清楚我们的难处,文府一倒,领导们都慌了,听说又有书店要倒闭,赶紧让我们来处理。”

周文功看到了缓和的机会:“领导那方面,我们可以去解释。书店根本没有要结业。”

“其实我也不觉得这么严重。”有人跳出来说。其他人七嘴八舌加进来:“但领导那边……其实都是同事……你也知道……年底的任务越来越重……”

“你们听谁说玉声要倒。”徐冬问。

“大家都在传。”俞凯说。

“我是在网上看到的。”有人说。

夏珂一直默默地坐在旁边,双手抓着膝盖,皱着眉头看着众人。这时她忽然轻轻地说:“我们不会结业的。”

俞凯走到徐冬身边,对他说:“关键和领导有个交待。”

徐冬做了五年多的发行。遇事总是用自己那一套趋利务实的方式去处理,往往事后才反省到背后重要的人事因素。这次看起来又将是那么一回事。

“那就这样吧,让我们先去问问领导的意见。你们再决定怎么办,行吧。”周文功说。大家彼此交换着眼神。看今天的情势,似乎只能这样了。

“好吧,那就再等几天,看怎么解决。”俞凯说。

“但是——”科技社的发行还想表达担忧。

“以后玉声的事,你们就直接找我。”徐冬向他们宣示。

“行了,没问题的。”周文功拍了拍那个发行,摆出一副送客的架势。

其他人见俞凯带了头,也就都认可了这个提议,纷纷起身离去。俞凯走在最后,向徐冬解释实在是被任务逼到这个地步。

“明白!没问题!晚上找你喝酒。”周文功说。

他和徐冬陪着发行们下了楼,把他们送上了原本要来拉货的那辆面包车。


“你舅真的没打算结业吧?”周文功问徐冬。

“我不知道。”徐冬说。二人看着面包车远去。

“星期一开完例会,你找王总商量商量。要是他帮忙说一声,就没事了。”周文功建议,“之后清账退货的事,让书店拖着慢慢弄呗。”

徐冬不置可否,领导的意图他心里可没底。他们回去店里,见夏珂系上了一个围裙,胳膊上戴着白套袖,拿着鸡毛掸子走下楼。

“他们一开门就来了,我还没打扫。”她说。

“他们如果再来,你就给你哥打电话。”周文功对夏珂说。夏珂认出他是以前常常来店里找表哥的大嗓门。

“六月时来的人最多,一波接一波,都是催账的。我只能尽量拖,但是还从来没遇过亲自来退书的。”

她回想起那段日子,嘴绷成一条线,眉头皱得紧紧的。徐冬想起小时候和她下跳棋,她明显要输了却还硬撑的时候,就是这副表情。

那时候表妹还在念初中。每天放学后,她总是不回家却跑到书店来,一直待到晚上打烊。徐冬只要学校里没课就会跑来。他捉弄她的手段是常常把她的钥匙、水杯放到书架的最顶层,让她拿不到,说帮助她快些长高个子。如今再看她,已经一副书店老板娘的模样了,只是变得越来越瘦。徐冬从她的神情中,看不出她对书店目前的状况理解多少,还是对危局已经十分清楚,却仍然存着一层幻想。

周文功研究着鸡毛掸子:“好久没见过这种东西了。”

“扫书上的浮灰,这个很好用。”她说。

玉声书屋的环境给人的印象是整齐干净、井井有条。光是看店里的整洁度,丝毫也不像即将要倒闭的书店。但伴随着整洁的,是一种很清澈的冷清感。徐冬环顾四周,只有两个读者,而且一点也不像会买书的样子。

他想离开了,可是周文功却坚持要待到中午。他想去学校的食堂缅怀一下从前的滋味。他一直说母校里最好的机构就是食堂,味道比外面的饭店更有特色。

“现在学校放假呢。”徐冬说,他很不想待在这里,自己也弄不清是因为什么。

“小食堂还开着,我们每天都在那儿吃。”夏珂说。

“啊,小食堂的蒸饺。”周文功怀念起来。

“对了,表哥,你回去时把这本书带给苏喆。”夏珂说着从柜台里取出一本中华书局的《文史》,交给他。

“苏喆?”

“嗯,他让我每期给他留一本,有时间他就来取。”

“你看,连这小子都比咱俩来得勤。”周文功说,“别走了,我去打个电话,吃饭叫我。”

徐冬只好留下来,觉得没事可做,于是在书店里闲逛起来。他已经很久没有仔细地观察玉声书屋了,职业习惯自然而然地跑出来,然而越逛越觉得灰心。

店内的格局大致上没有变动,开业时的装修风格基本上维持到现在。一进门,靠着墙壁的右手边就是柜台,再过去有一大面橱窗,展示着徐冬看来已经不算新的新书。左手边的橱窗与门之间,是他非常熟悉的两个古朴的书柜,侧面刻着“借书还瓻”四个字。夏玉生自开书店以来,就设立着一个地方,存放的都是理论性和资料性质的大部头著作。学生只需付一点押金并出示学生证,就可以将这些价格昂贵的煌煌巨著借回去阅读参考。他们自然是不会还他酒,但对这项服务却一直很欢迎。徐冬凑近去看,看到一本柯匹著的《逻辑学导论》,依然是07年的版本。

一楼大部分是文学类图书,进门左转有两排商务印书馆与三联书店的专架。原来对着门口的四个新书展台,如今有两个已经被撤换为书架,塞满着书。迫于品种的膨胀,每间书店都有增加容积、减少封面展示的经验。好多新书被迫转过脸去,改为羞答答地用书脊示人。品种多了,单品销量自然降低,于是书架上的复本量越变越少,有的品种甚至只摆着一本。

徐冬看出表妹很努力,维系着书架的整齐与洁净。但是书店的品种与陈列,如同人的任督二脉,明显没有被她打通。新书上架不及时,畅销品种竟会断货而且补不齐,很多常销书版本重叠、缺互补性。他看到《浮生六记》居然有七八个版本,而且定价与装祯的差别都不大。另外,陈列方面看不到思路,大致是根据中图法分类的,然后按照开本的大小的整齐程度摆列,三联专架上摆着其它社的书,商务社的书干脆没有分类,混在一起都塞到专架中。学术类书店的目标读者很重视陈列,在这上面没有想法,就容易被在乎知识素养的读者所轻视,甚至抛弃。

他看得出这些并不是一朝一夕造成的,舅舅在腿伤之前已经消沉了许久。甚至人家说他的车祸也和他精神焕散有关系。那车在转弯时简直以走路的速度在行驶,仍然奇怪地将他的腿碾了进去。徐冬记得在以前,夏玉生会为学校的老师们特别进书、留书。他清楚他们每个人的研究课题与兴趣方向。喜欢和这群人聊天,他们也喜欢到玉声来聚谈辩论,围绕着书店形成了一个圈子。那时的舅舅多有活力。

在柜台与橱窗之间的墙上挂着一些画,是他之前没有见过的。他凑近过去仔细地观察着——他早上一走进书店,就已经对墙上的画感到疑惑不解了。

这些画作——远远看去只是一些色块与线条拼出的涂鸦——给他一种很不舒服的印象,像被冒犯了的一种感觉。他走近后才发现,它的画布使用的竟是一些放大后的照片,颜料直接挥洒在打印照片的相纸上面。形意、色彩和照片中的现实世界反差很大,像一个孩子肆意地将颜料涂抹在我们真实规范的生活上。徐冬歪着头研究其中最色彩缤纷的一张照片:一只公园门口的石狮子,四周用画笔绘满了旋转的线条,中间飘着一条鬼一样的黑影,骑在狮子的头上。下面一个光斑看起来既像是一只蝴蝶,也可以说是一只章鱼。他怎么也猜不出这画究竟想表达什么。

他上学时曾学习过一段摄影,也常常与影友出去采风,但他从来没见过如此令人恼火的图片。

“这些画是在出售的吗?”他问柜台里的杨姐。

“是的。”

“卖出去过吗?”

杨姐伸出一根手指向他比了一下。

徐冬撇了撇嘴,沿着橱窗踱到墙角处。橱窗擦得很干净,墙角摆着一盆兰花。这里在以前被称作“仙姑角”。那是因为书店还兴旺的时候,有一个疯女人常常跑来书店,独自站在这里,与书架贴得近近的,捧着一本书默念上几个钟头。每一间书店几乎都有属于自己的疯子,而光临玉声的就是这个女人,让徐冬一直印象深刻。她只是在那里小声地读书,不理会其他人。别人凑过去听,则完全听不懂她在念什么。由于她一直穿着一件类似道袍的布衫,头发在脑后挽成一个高高的髻。店里的人就戏称她为“仙姑”,慢慢地,大家也习惯了用她站的地方指代那个墙角:“拜托把这摞书搬到‘仙姑角’去。”“你看,有蜘蛛在‘仙姑角’织网了……”

“仙姑角”陈列的是纪实文学,读者较少。徐冬那时将这里书架下面的柜子当做他藏书的地方。一旦他想读的书只剩一本了,担心他不在时被别人买走,他就将书偷偷塞在这下面库存书后面的缝隙当中。徐冬好奇地将手伸到从前的地方,居然真的摸出一本书,但只是掉在后面的一本库存书,上面粘着一只死掉的蜘蛛。

回忆起来,那时的书店也常有大声喧哗的读者、一身烟味的,甚至有吐口水的,但为何从前的书店感觉上有趣得多呢?橱窗下面摆着几个书立与相框,以前他最喜欢的那个石头型书立已经没有了——他曾经拿了一个,去送给他正在追求的女生。这间书店尘封着他的过往的生活回忆啊。

“不是心‘情’考古,是心‘灵’考古。”他听到有人在柜台那里查书,是一个留着山羊胡的老人,他提到了徐冬印象很深的一个书。

“这书还有吗?很老的书了。”徐冬问道。

“有,可能在楼上吧。”杨姐看着电脑里的分类号,不太确定位置。

“我上去找吧。”徐冬说,他觉得自己应该能找到这本书。

如果没有变化,此书应该在心理学的地方。是他从前整理书架时最熟的区域。这里几乎每一本书都曾经过他的手,分类、上架、补货。理书架讲求的是逻辑性和记忆力。为了训练这方面能力,店里当时有找书速度的比赛,给每个员工发一张纸条,上面有十本书,看谁找得最快,最熟悉书架。他们店员之间甚至还发明过一个游戏,一边的人讲出作者名、国籍等信息,让另一边的人猜书名,这样可以让彼此更牢记自己管的图书。

他果然找到老人要的《心灵考古:潜意识的社会史》。这本书他当时被考过两次,至今仍没忘记。书还在从前的地方,仍是六年前的那个版本,舅舅究竟有多少书没退干净?他想,或许他不爱退书的原因,不仅仅是对供应商的不屑,还有对自己所采购的图书的信心与坚持。面对书业萎缩,消沉的心只能以一个蔑视的态度应对了。

把书交给杨姐后,他回到楼上,沿着历史、哲学类书籍一路逛进去,见到不少以前的旧版本。似乎只要是夏玉生觉得内容不错的书,不管它的销量表现如何,年头多老,都会在玉声留着,延长生命。这些汇合起来可是一笔很可怕的账款。

这些旧书名勾起徐冬不少的回忆。当年他和二舅一样喜欢书,曾梦想毕业后开一间自己的书店。后来他在择业的方面,有多少是受到发舅舅的影响?大学时的四个暑假,他不愿意回家乡的小县城,基本上都泡在书店里。夏玉生有时漫不经心地走过来,扔给他一本书:“这本书你可以读一读,讲的是……”

工作以后,他曾经烦恼究竟要不要从编辑转发行。害怕浪费了自己的中文专业,和这些年读的书。夏玉生对他说:“搞一本书出来,从编写到制作,再到出售,最后拿到读者手里,是一个完整的事情。读者只要从里面得到一点益处,这事情就算是一件好事了。那么你在这件好事里,不管待在哪一环,都算起到作用,看你喜欢做什么,想做什么。”徐冬觉得自己更喜欢卖书,于是转做了发行,帮出版社卖书。但是从那以后,他就很少来玉声书屋了。

在二楼最里面的茶吧,他看到周文功正坐在那边玩手机。

“坐在书海中玩手机。你真是时代的写照。”徐冬说。

“我没在这里打呼噜,已经很客气了。”周文功说,“我刚才看到咱们社那本《中国建筑史》,那不是早就全国清退了吗。”

“不只那一本,这里简直是清退书展览馆。”

“了不起!”

“我舅在学校里还有一个小库房,那里恐怕更多。”

“我真好奇他怎么撑过来的。”

“前两年,大书城噼里啪拉倒闭哪会儿,我在报纸上看到一篇文章,还说中小书店成本压力小,运作灵活,是未来的发展方向。现在你看吧。一样的下场。”

二楼此刻一个读者都没有,从茶吧这边看过去,空荡荡的一间书店。周文功坐的椅子旁边,摆着一个精美的意见薄。封面上有两个可爱的贴纸,明显是表妹设计的。翻开来一看,一个字的留言也没有。徐冬突然体会到表妹有一种或许是从书本或电影中得来的人生观:以为只要付出努力就一定会收获好的将来。她比自己小七岁,刚刚二十出头,真的要在这里耗掉青春吗?

他在办公室找到夏珂,她陷在一叠叠陈年的进货单中间,翻找着什么。一只白绒绒的老猫趴在她身边的桌子上,耷拉着眼皮,似睡非睡。徐冬认得它是噗噜,抱回到书店起码有八年了,它表情倨傲,懒散成性。刚才人声嘈杂时,它不知躲在哪里,这会儿徐冬才见到它。

“我整理一下纸质单,免得下次人家来对账,总要翻半天。”夏珂说,“太乱了。”

“你爸的腿怎么样了,年底能回来吗?”他问。

“大夫说,想行动自如,至少要明年春天吧。”

“到时候你有什么打算?”

“我有什么打算?接着做呗,不过我爸回来,我就轻松多了。”

那些沉年的单子一碰就迸出呛人的铅粉味,弄得两个人都眯着眼睛在讲话。

徐冬皱起眉头:“我的意思是,现在生意这么难做,他没说有什么打算吗?”

夏珂抬起头,望着徐冬:“其实我知道生意不好做了,可是我爸……你知道的……如果没有这间书店……”他们兄妹二人最像的地方,就是眉宇眼神之中偶尔流露出的一丝倔强神色。

“总之,至少要撑到我爸回来。”夏珂接着说,“再说,学校开学后,下半年可能会好一点。”

“可是房租要到期了吧?”

“哎?我没留意啊,还是好多年前签的。”

徐冬不晓得再说什么好,这里真是活见鬼了。二楼一片寂静,噗噜趴在桌子上,倨傲地看着他,胡子随着呼吸轻轻地颤动着,那神态活像一尊漠视人间的神像。

“我记得你小时候也想开书店呢?”夏珂突然说。

“有吗?我怎么不记得。”

“有!你说要开家独一无二的旅游书店,就像《诺丁山》那部电影里那样子的。”

“那间书店是真实存在的,不过早就倒闭了,现在谁还会开这种书店?”

夏珂低头看着电脑,不再言语。

徐冬站在办公室里只觉得浑身不自在。正在心烦意乱时,他看到夏珂的电脑桌面上一张熟悉的面孔,是舅妈的一张笑脸,挽着夏玉生父女俩,三个人站在门口那块黑漆招牌下面的合影。那时的夏珂一脸憨笑。

徐冬感到胃里又烧了起来,直窜到嗓子,心里还没讲完的话全部蒸发掉了。他向夏珂要了俞凯他们几家出版社的库存和销量。

“先把货退了再说,周一我去找他们。”他对夏珂说,“你等我电话。”

他走出办公室,脑中一片混乱。近年来,他早已发现生活并不是几个简单的词汇就可以清楚归纳的,但从未想到它竟能复杂到这般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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