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主湖中的另一个人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在大部分时间里,我们并不存在;在某些时间,有你而没有我;在另一些时间,有我而没有你;只有在极少数幸运的瞬间,你我都存在。
目前这个时刻,偶然的机会使您光临舍间;在另一个时刻,您穿过花园,发现我已死去;再在另一个时刻,我说着目前的话,不过我只是个错误,是个幽灵。
              ——博尔赫斯《小径分岔的花园》

2030年8月25日,美国“星环”天基攻击系统第一颗载核激光卫星在佛罗里达州的NASA肯尼迪航天发射中心上空坠毁,事故原因至今未被披露。在随后的9月2日,中国核工业西南物理研究院的托卡马克环流器三号发生热核泄漏,相关核聚变实验被迫终止。次日,法瑞边境的未来环形对撞机发生氦泄漏事故,对撞机陷入瘫痪状态。三起连续的重大事故在全球范围内掀起轩然大波,各种阴谋论在互联网上不断发酵,其中“间谍论”传播最广:中美正在打响针对对方尖端科技的间谍战,通过一系列的破坏活动来阻止对方在关键领域取得重大突破。尽管各国外交部发言人第一时间站出否认,“间谍论”的猜测始终没有消退,并且随着长达60年的“停滞时代”(又被称为第二冷战)的到来而愈演愈烈。

2102年11月1日,我国著名物理学家、被誉为“终结停滞第一人”的张朗道去世,享年98岁。在亲属整理公开的文稿中,有几篇写于中年时代、追忆青年琐事的杂文,或许能为上世纪一系列违反历史发展规律的神秘事件提供另一种解释:


生日前一天回了趟重庆大学。来之前特意穿了一身黑衣。A区简直和我本科读书时一个模样。一舍还是没有换上独立卫浴,厕所里蟑螂满地乱爬。马上三十年了,竟然没有一点变化,我感到一阵阵眩晕,像是陷入了一坨逐渐冷却的油脂,自己碌碌无为的中年被封存在凝固的时空里。明明是春天,当年上下课的路上还是落满了黄葛树叶,我想到了大一第一次见到此间情景的惊奇,这片飘舞着漫天黄叶的空间里保留着以往时光我的无数身影,可用以把它们区分开的时间却荡然难辨了。

临走前我最后去看了看民主湖。湖中古树的姿态更加老迈,墨青色的枝干盘虬卧龙,扭曲探进深绿色的湖面里。湖心喷泉继续喷洒着高耸的白色水柱,轰鸣声带着水雾的湖腥味打在我的脸上,这时我终于艰难分辨出古树上铭牌的文字:黄葛树—树龄—160岁。嗯,终于有和记忆中不一样的东西了。它足足老了30岁。我也是。

这证明一切都不是梦境。我瘫坐在湖心亭的长椅上,直到日暮也没有看到第二个人到来。三十年飘渺的希望破灭了。我终于陷入了彻底的绝望。父亲快要死了还在骗我。或者只是一个陌生中年人可恶的捉弄。我为荒诞的幻想追逐了三十年。我转去了这个冷得不能再冷门的物理学专业,为了一个近乎白日说梦的理论猜想苦苦钻研了无数个日夜,甚至抛弃了正常人应有的幸福生活。我木讷、穷困、没有妻子、没有儿女,现在也没有了留恋。我想我大概可以去死了。

不过在死之前,我还是应该把三十年前的那件事写下来。那是一切的罪魁祸首。当时我对枯燥的商科专业学习不感兴趣,讨厌社交,平时只喜欢打打游戏消磨时间,或者看看从小喜欢的文学和科幻作品。事情进行时,我觉得不合情理,在此后失眠的夜晚里,我越想越不对头。长久以来我总试图把当时的情景忘却,但每每想起时,记忆总以一种极其清晰的形式降临。那总会让我想起宿命。

事情发生在2024年五月周末的一个下午,我坐在民主湖湖心亭的长椅上,读着一本白皮封面的小册子,博尔赫斯的短篇集《阿莱夫》。水汽在下午阳光的照耀下格外清新,阅读本可以神清气爽,但走来拍照的一对情侣却让我觉得自己尴尬而多余。我强装自然地把头埋进书里,想表现出沉醉文学与世隔绝的虚伪形象,但却如坐针毡,一句话也看不进去。这时我的余光突然注意到身旁不知道什么时候坐了一位一身黑衣、教授模样的中年男人:

“同学,您看的这本书是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写的《阿莱夫》吗?”他凑过来问道。

我被一个“您”字吓得不轻,合上书,有些结巴地回答:“哦,对。”同时惊讶地发现他是地中海秃顶,脸上堆满肉,和我的父亲有很多相似。

“那您一定是经管学院的喽。”他露出了欣喜的笑容,开始热情地追问。

一阵错愕。我怎么也想不明白他是如何通过书来推断出我的学院。“您认识我吗?”我反问。

他笑而不语。“住在A区一舍,429号寝室,对吗?”过一会他继续问道。

我几乎当场愣在原地。“您是怎么知道的?”震惊的字词开始不受控制地从我牙缝中挤出。

“这就对上了。”他释然地挺起身子:“您就是张朗道,出生于河南驻马店。我也是张朗道。我本来应该是在2054年,南京市。但现在看来我们应该是在2024年。”

我突然感到一阵恐怖,转头发现刚刚的那对情侣已经杳无踪迹,整个湖心亭只剩下我与他两个人。“不,不是的,这是在重庆大学,在重庆市,沙坪坝区。”我往较远的地方稍稍挪了挪,有些颤抖地反驳道。

“对,是在重庆大学。可我确实本来应该在南京市。”他喃喃自语道。

我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学校里一些“风趣型”的教授经常会给学生开一些奇怪的玩笑,法学院、博雅学院尤甚。而教授想查出一个学生的照片、学院、宿舍等信息可以说是轻而易举。“现在是在做社会实验吗?”我冲他笑了笑。

他疑惑地歪了歪头:“您误会了。我可以证明我不是在装神弄鬼。我可以告诉你别人不可能知道的事情。你寝室的书架上,正摆着一块别人送的卡通立牌,立牌被你特意固定在马尔克斯遗作《我们八月见》旁边。你妈妈经常梦见你在学校遇害,醒来后一大早就要给你发消息问平安。你在河南的家,小区的柳树下埋着你大一暑假养过的一对仓鼠。我还记得当时是一个微雨的夜晚......”

“是榆树。”我纠正道,同时悚然意识到除此之外几乎样样都被说中:“您到底是什么人?”

“见谅。我关于日常生活的记忆力很差,你这个毛病一直延续到我现在。”他很慈祥地笑了笑:“不用害怕。我也是第一次经历这种事情。我是张朗道,准确地说,是50岁的张朗道,三十年后的你。而你就是三十年前的我。”

“这肯定是梦。不过梦到那么神奇的事情也算是幸运。”我想到了小时在动画片中学到的方法,掐了一下脸,很疼。但这并不能说明什么。曾经我在梦里也这样干过。

“你在怀疑这是梦。不过这样也好,事实确实与梦境有共通之处,但它本身却又难以用逻辑来解释给你。”他再次凑近:“如果这个下午和我们的邂逅都是梦境,那对于你我而言,每个人都得认为做梦的是他自己。我的梦已经持续了78年。说到头,苏醒时每个人都会发现梦背后的真相,也就是祛除外界改变后的自我。你想不想稍稍了解一下我的现在,也就是等待你的未来?”

我点了点头。他接着如数家珍:“我在南京的一个物理所工作,从事高能物理理论研究。妈妈身体还硬朗,爸爸病得很厉害,最近在接受化疗。对,是化疗,你我之间的三十年里癌症治疗技术几乎没有重大突破。不光是医疗领域,各个科学领域都没有重大突破。室温超导、可控核聚变、粒子物理,这些关键领域都还停留在三十年前。我的时代被称为停滞时代。”

“按你的说法,那我的未来一定是灾难性的。”我努力跟上他的信息:“按照西方经济学,技术发展停滞会导致生产力发展停滞。然后就是大规模的生产投资不振,物价上涨,经济陷入滞胀,最后会像二战前夕那样,为了转移国内矛盾,各国会争相发起对外战争。三战发生了,对吗?”

“分析得很好。但是很幸运,我的世界还算得上和平。事实上,科学的绝对停滞让各大国放弃了彼此间的军备竞赛。虽然科研事业一片荒废,科研人员的待遇、社会地位降到小公务员之下,社会科学却有了长足的发展。哲学上诞生了吉尔·吉·莱斯,他被称为21世纪的康德,创造了新的统一理论,随后就是全新结构的政体、全新理念的国际组织、更高效的社会分配方式的诞生。这些初生事物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了社会矛盾,但我作为科研工作者,认为技术上诡异的停滞不前对文明的威胁仍然巨大。虽然现在一片安详,但是我相信人类深埋的战争炸弹随时都会引爆。哲学与科学间的发展关系是螺旋上升的,不可能相互脱钩。现在的进步只不过是在将三十年前的发展潜能挖掘殆尽罢了。”他的声音暗含着一种忧虑。

“那看来您也是一片茫然。”我总结道,同时开始享受起这种深入讨论的状态,反问起来:“那么问题来了:您是怎么有意找上我的?或者说,三十年后的我是如何穿越到现在呢?暂时假定你说的话为真,我觉得,‘停滞时代’的三十年里,肯定没有研究出时空穿梭、时光机之类的技术吧?”

“嚯,时光机嘛,老一代的科学幻想产物。”他似乎带点戏谑的语气笑道:“我回头看像时光机、机械永动机这类东西,大概就像你现在去看明朝万户的航天设想,在椅子周围绑满火箭来飞上天空——幻想方法论的原始与幻想目的的超前之间的不协调。”

“那意味着您已经了解成熟的方法论了?”我情不自禁地站起来喊道,难抑心中的震惊。

“短时间很难向你解释......就像欧洲传教士难以向清朝百姓解释照相机的原理,解释过也容易产生类似‘吸食魂魄’的误会......”他沉吟半晌,想说什么却又打住了。

“这其中有一个问题。”我大声嚷出来:“今天您找上我:现在与未来相逢。毫无疑问,您改变了我,也就是改变了您的过去。而您的现在却是毫无疑问从过去发展来的。有这样的因果律,您不怕您的‘现在’已经被彻底改变了吗?”

“我不知道。我只能这样做。就算真的会改变我的未来,那我的未来必然本来就包含了这种改变。我必须这样做。因为我在二十岁时也遇上了我。民主湖中的另一个我。我只是站在花园分岔的小径上。”他陷入了快速而喑哑的低语中:“你在看《阿莱夫》,那你肯定已经看过博尔赫斯最出名的《小径分岔的花园》。在大部分时间里,我们并不存在。在某些时间,有你而没有我。在另一些时间,有我而没有你。只有在极少数幸运的瞬间,你我都存在,并相遇在此处。”他抬起头:“在无穷时间和无穷空间所组成的坐标系的无垠疆域里,你我渺小的有限相遇——”

“我们都会迷失在小径分岔的花园。”他如审判一般宣布道。

我听得浑身直起鸡皮疙瘩。“您指的是,平行宇宙?”

“这是你们现在的一个模糊概念。实际确实有相似之处,但远远比这要复杂的多。我不是科普工作者,而且这一发现迄今还没有科普工作者来得及翻译给大众。所以——我只能把希望留给你,或者留给过去的我。你会找到逆转时间的公式。你会成为顶尖的高能理论物理学家。你将成为停滞时代的终结者。”

巨大的震撼压在我的喉咙。我想抬起手,却觉得浑身发麻。“这是宿命吗?”我奋力吼出声来:“那这是在说我们每个人都被绝对的命运支配着吗?我一定会成为你吗?三十年后,我也一定会在民主湖与二十岁的我相遇吗?”

“我不知道。我也只是迷失在小径分岔的花园。”他的目光游过我,继续喃喃道。

那时黄昏已经悄然降临,像是宣布着一个时代的终结和一个轮回的开始。“对了,博尔赫斯《小径分岔的花园》有一句话我印象特别深刻,至今记忆犹新。我相信你也一样。那是——”他忽然笑着说:

“在所有的时刻,我始终感谢并且钦佩你重新创造了彭㝡的花园。”我几乎同他一起脱口而出。此刻我毫不怀疑地相信我们就是同一个人。

这几乎就像告别。我听到他说如果愿意明天还在这里等我。我离开湖心亭,他的幻影逐渐消失在暮光中喷泉落下的朦胧水雾中。傍晚的湖腥味袭来,我感受到了强烈的梦幻感。

当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躺在一片虚空,眼前是大片流动的字符与公式。在满目陌生的符号中我盯住了一个恒定不动的“x",所有公式都在以此为中心眼花缭乱地变幻着,过去、现在、未来的光景在我周围走马灯般快速闪过。第二天我下了课就立刻跑向湖心亭:但那里空空如也。第三天、第四天同样如此,直到我放弃寻找不属于我的时空的虚幻泡影。我抓住学院最后一次转专业的机会,在所有人震惊的疑惑中填报了毫不相干的物理学专业,只有父亲大力支持。我废寝忘食地补习专业知识,疯狂刷绩点、蹲实验室,报名并拿下了南京大学的保研资格,随后继续埋头读研读博,毕业后毫不犹豫地选择去南京一个已多年没有新成果的高能物理研究所。

后面的日子便是噩梦。全世界无论是理论还是实验都没有任何重大进展。我做了二十多年的助理研究员,消磨在无穷无尽的无意义重复性工作,拿着相比大城市消费水平无比绵薄的工资,一直龟缩在单位提供的廉租房,没有做出任何成果。青年时代的朋友一一成家立业、销声匿迹,周围人大多把我视作一个沉默孤僻的异类,只有父亲没有给我任何来自家庭上的压力。我不可避免地再次怀疑起那个下午的真实,那个自称是三十年后的我,是一个满嘴谎言的骗子,还是一个久远到难辨真假的梦影。三十五岁那年,我终于无法忍受看不到前途的生活,第一次向父亲问起,十五年前我上大二时,他是否偷偷来到重庆大学看我。

“没有这回事。”他矢口否认。

“那你为什么一点都不为我操心?”我心中一丝解脱的侥幸破灭了,像小孩撒泼一样抱着头质问:“我三十多了,无房无车,没有结婚,正常父母都会急得不行吧?”

“就你一直惯他吧!”母亲在一旁怀着怒气说道:“放着公务员不考,会计师不做,非得去干什么价值都创造不了的科研,不受一点待见。”

父亲狡黠地笑了笑:“人是活给自己看的。不用有那么多压力,你之前要转专业,不就是有个自己真的喜欢的东西吗?自己选择,自己承担,自己过自己的人生。况且我可不想帮你带孙子。”

他总是这样。在我很小的时候,父亲就被评价为“玩世不恭”,母亲断定他把不务正业的恶习无可救药地遗传给了我,直到中学时代还在跟我抢科幻小说看。下午的光影透过书房的浮尘打在凌乱的永动机模型上、父亲在阴影中盯着电脑上五颜六色的植物大战僵尸游戏界面,这就是我关于童年最早的印象。他同样喜欢看博尔赫斯、喜欢玩扮演游戏,那个下午民主湖中的另一个人可能且只有可能是他,每次想到这时我都想一巴掌把我和父亲一起扇死。我恨我自己,也恨父亲。

而现在,原本微薄的希望也断绝了。直到最后一天也没有任何意外,我的五十岁,只有半生徒劳后的平庸、失败和一地鸡毛。我没有成为三十年前自称是三十年后的“我”的那个人。我没有成为顶尖的物理学家,没有终结停滞时代。这就是我与幻想的结局。


——经考据,张朗道于2054年12月重返重庆大学投民主湖自杀,后经路人发现及时抢救得以幸存。三个月后,张朗道父亲病逝。下面是他写于这个时期的一篇随记的片段:


......“爸,我还想再问你那件事。”我蹲在父亲的病榻前,鼻头酸得眼睛都难以睁开。我努力撑开一个笑脸:“2024年我上大二下学期的时候,你是不是偷偷从河南来过我大学的民主湖了?”

“没啊,俺哩儿。”父亲看着我,试图从皱纹间挤出一个笑容:“别淌泪花子啦。这世上啊,好多事,过个一百年也不会有多大变化。三十年前我送走你爷爷的时候,他也是和我一样,肝癌晚期,浑身插着管子哩。”

一阵悚然。生命的轮回在这停滞的时代里一时竟如此清晰,父亲的过去和未来一同袭来,他躺在那里,仿佛先祖躺在坟墓中。一瞬间我觉得父亲才是窥破生活真相的那个人,长久以来的玩世不恭从他的脸上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生命的光辉:

“总之,该活的时候就得好好活。”他说话稍微久一点声音就嘶哑不堪:嘶,我这儿的腹水涨得难受,你再给我找护士开管针剂吧。”

我按他的话照办,吃过药后他便像往常一样在一阵阵呻吟中睡去了。午夜他突然口吐黑血,身旁的仪器响作一团,手忙脚乱的医生们从我身边穿梭,不省人事的父亲在担架上与我无边的孤独和幻灭擦肩而过,随后便是死一般的等待。

那仿佛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抢救无效、更衣、整理遗容、入棺、举丧、送葬,似乎都在一瞬间。

这就是宿命。我开始意识到,人生,自人类有记载的几千年来,都是这个样子,不是少年跨过三十年幼稚的科学幻想就能改变的。民主湖水的冰冷再次淹没了我的体感,湖腥味灌入我的鼻腔,窒息和死亡袭来,我挣扎着抓着笔一通乱画,仿佛溺水之人拼死抓住一块漂泊的浮木。在弥留的幻梦里,我耳边突然再次响起了那个人的话:

“......如果这个下午和我们的邂逅都是梦境,那对于你我而言,每个人都得认为做梦的是他自己......”

“......我的梦已经持续了78年......”

78年。这正是问题的所在。如果“梦境”是从出生就开始计起,“我”自称的年龄是50岁,不成立。如果是从那个时空交错的下午开始计起,那“我”的实际年龄应该是98岁。信息前后矛盾。

“......我也只是迷失在小径分岔的花园......”

我突然从昏迷中惊醒,意外地发现,廉租房的桌子被自己用笔在一团乱麻中画出了一个简单的立体坐标系。这是自己很早之前拿来解释时空的模型。平面是空间,z轴代表时间。x轴和y轴被我抹去了箭头,因为空间不具有方向性。但是这次,z轴的箭头也消失了。


——上面这篇随记被认为是张朗道理论的最初雏形。这一点,在他晚年的回忆录《花园的另一个人》最后一篇文章里得到了印证:


......即使是在近代最狂野的科学幻想中,“回到过去”也只敢用“逆转时间”来形容。时间有固定的流向,这在十几年前还是共识。早在两个世纪前,人们就创造了“时间箭头”的概念,试图用来摆脱日常经验规定出一个统一的时间流向。热力学时间箭头用熵增来确定正向时间,宇宙学时间箭头用宇宙膨胀方向来确定正向时间。此外,更贴近日常生活的还有因果时间箭头和心理学时间箭头,前者把事件从原因到结果看作正向时间,后者把心理上从“过去”到“未来”作为正向时间,尽管这两种都被证明为是热力学时间箭头的一种表现形式。二十世纪末,量子力学已经证明,在基本粒子尺度上,时间保持完全对称。这实际上已经打破了时间箭头的观念,然而人们固执地认为,宏观尺度上时间仍然具有普遍的不对称性。世人将我誉为与牛顿、爱因斯坦并列的伟大物理学家,然而我所做的,只不过是把前人已有的推论略微推广了而已。

很难说我是怎么一步步走上今天的道路。人们拿我成名前的经历大肆宣传,称赞我“皓首穷经”“淡泊名利”。其实不是的。我做梦都在幻想着未来的我对我许下的愿景,如果没有这个未来,我肯定会选择按部就班,逐流而生,做一个幸福的普通人。这是很自然的事情。就像在遥远的童年,父亲拿着一个带滚珠的木轮对我说,只要滚珠和木栏的位置设计足够巧妙,就可以一直让它转下去,那时我就是最伟大的物理学家。为了这个愿景,我可以好几月一回家就钻进父亲的书房,在钢柱滚动的奥妙里沉浸到深更半夜。父亲本质上和我是一样的人。我相信在某个时刻,他也得到了未来的预示,并且因此一直追逐着自己关于人生的答案。

我相信自己不久于人世。最后一次试验里,我看到,在某个时刻,海森堡的几页手稿凭空改变了字迹;在另一个时刻,“星环”卫星控制室,某个操作人员如梦游般按下了几个错误的按键;还有一个时刻,法瑞边境的对撞机里,一次关键的记录被删除。试验并不成熟,我看到自己的皮肤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老化。准备按原计划停止试验时,我突然看到追溯者正从一些时空里向我走来:最开始是一个,然后陆陆续续更多,虚影在此间此刻围绕,模糊的回响逐渐汇聚成了我能接收到的讯息:

“......在所有的时刻,我始终感谢并钦佩你重新创造了彭冣的花园......”

“......在所有的时刻,我始终感谢并钦佩你重新创造了彭冣的花园......”

那仿佛是丧钟的回响。但我已经顾不上身体的变化,顾不上舱外同事的呼喊,此时我觉得自己理解了一切,于是奋力投进另一个时间度:那是一座湖心亭。我的湖心亭。分岔向三个时刻的湖心亭。这时我看到了我的过去,一个迷惘的青年男生,一个绝望的中年男子。我意识到我的过去和未来正一同向此刻的现在奔来,于是确信找到了自己的宿命。我的虚影借用中年时刻的我成为了与青年侃侃而谈的另一个人,我要为人类的停滞时代留下一颗种子,尽管那颗种子早已发芽开花。

真相就是这样。人类历史的每个时刻都在时间的花园里分出无数的岔路,有些早已毁灭,有些行将就木,有些依然生机盎然。历史的发展并不是线性的因果律,而是未来与过去相互影响、同时作用于现在。在我的时刻,未来的追溯者为了阻止自己的历史走向毁灭,阻止二十一世纪中叶由于科技爆发带来的不可控的毁灭性战争,封锁了这时期的科技发展,直到人类的社会科学跟上了已有的自然科学水平,能够对科技的使用达成足够的反思和节制。

更深入的事情我已无法再想下去了。这是我最后一次试验。我想到了父亲的遗言,此时他也成为了躺在坟墓里的先祖。我的生命也已灯枯油尽,我相信自己已经完成历史的使命。就写到这里吧。湖心亭的记忆又袭来了。我又听到了喷泉洒落的轰鸣,闻到了傍晚水雾的湖腥。


公元2342年,一名干涉员报告了一处从未有记录的异常维坐标。报告显示,在2055年,一位用着上世纪原始技术的干涉者,闯入了这里的一个房间,趁房间主人发愣之时,抹去了画在桌面上的坐标系的一个箭头,便飘然而去了。

最后编辑于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或内容合作请联系作者
  • 序言:七十年代末,一起剥皮案震惊了整个滨河市,随后出现的几起案子,更是在滨河造成了极大的恐慌,老刑警刘岩,带你破解...
    沈念sama阅读 218,546评论 6 507
  • 序言:滨河连续发生了三起死亡事件,死亡现场离奇诡异,居然都是意外死亡,警方通过查阅死者的电脑和手机,发现死者居然都...
    沈念sama阅读 93,224评论 3 395
  • 文/潘晓璐 我一进店门,熙熙楼的掌柜王于贵愁眉苦脸地迎上来,“玉大人,你说我怎么就摊上这事。” “怎么了?”我有些...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164,911评论 0 354
  • 文/不坏的土叔 我叫张陵,是天一观的道长。 经常有香客问我,道长,这世上最难降的妖魔是什么? 我笑而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58,737评论 1 294
  • 正文 为了忘掉前任,我火速办了婚礼,结果婚礼上,老公的妹妹穿的比我还像新娘。我一直安慰自己,他们只是感情好,可当我...
    茶点故事阅读 67,753评论 6 392
  • 文/花漫 我一把揭开白布。 她就那样静静地躺着,像睡着了一般。 火红的嫁衣衬着肌肤如雪。 梳的纹丝不乱的头发上,一...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51,598评论 1 305
  • 那天,我揣着相机与录音,去河边找鬼。 笑死,一个胖子当着我的面吹牛,可吹牛的内容都是我干的。 我是一名探鬼主播,决...
    沈念sama阅读 40,338评论 3 418
  • 文/苍兰香墨 我猛地睁开眼,长吁一口气:“原来是场噩梦啊……” “哼!你这毒妇竟也来了?” 一声冷哼从身侧响起,我...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9,249评论 0 276
  • 序言:老挝万荣一对情侣失踪,失踪者是张志新(化名)和其女友刘颖,没想到半个月后,有当地人在树林里发现了一具尸体,经...
    沈念sama阅读 45,696评论 1 314
  • 正文 独居荒郊野岭守林人离奇死亡,尸身上长有42处带血的脓包…… 初始之章·张勋 以下内容为张勋视角 年9月15日...
    茶点故事阅读 37,888评论 3 336
  • 正文 我和宋清朗相恋三年,在试婚纱的时候发现自己被绿了。 大学时的朋友给我发了我未婚夫和他白月光在一起吃饭的照片。...
    茶点故事阅读 40,013评论 1 348
  • 序言:一个原本活蹦乱跳的男人离奇死亡,死状恐怖,灵堂内的尸体忽然破棺而出,到底是诈尸还是另有隐情,我是刑警宁泽,带...
    沈念sama阅读 35,731评论 5 346
  • 正文 年R本政府宣布,位于F岛的核电站,受9级特大地震影响,放射性物质发生泄漏。R本人自食恶果不足惜,却给世界环境...
    茶点故事阅读 41,348评论 3 330
  • 文/蒙蒙 一、第九天 我趴在偏房一处隐蔽的房顶上张望。 院中可真热闹,春花似锦、人声如沸。这庄子的主人今日做“春日...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1,929评论 0 22
  • 文/苍兰香墨 我抬头看了看天上的太阳。三九已至,却和暖如春,着一层夹袄步出监牢的瞬间,已是汗流浃背。 一阵脚步声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3,048评论 1 270
  • 我被黑心中介骗来泰国打工, 没想到刚下飞机就差点儿被人妖公主榨干…… 1. 我叫王不留,地道东北人。 一个月前我还...
    沈念sama阅读 48,203评论 3 370
  • 正文 我出身青楼,却偏偏与公主长得像,于是被迫代替她去往敌国和亲。 传闻我的和亲对象是个残疾皇子,可洞房花烛夜当晚...
    茶点故事阅读 44,960评论 2 355

推荐阅读更多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