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顾六郎送罢又一个前来诊病而无果的大夫,一想到族中子弟已有数人染病,可是前来看诊的大夫却都束手无策,心中实在是烦闷,便不欲回府去,转而沿着河堤散心。
正走时,忽闻得一阵异香扑鼻,闻之通体舒泰,有烦恼顿消之感。循着香味一路走去,便见一座茶馆。这茶馆隐于陋巷之中,精致古朴,仿佛一直停留在时光里,却又仿佛不曾涉入过时光一般。
脚往里头一迈,顿觉有丝丝凉意好似有灵一般,攀着他的脚踝,沁得他全身冰凉。在这盛夏天里,实在舒爽。
“店家?店家!可有人在?
这顾六郎四处张望了一会,高声唤了几句,才听得楼上有脚步声,紧接着就听得有人说话:“请客稍候,慢些便来。”
既是如此说,顾六郎便自己寻了位子坐,心中仍是盼望着这女店家能够再次说话,他自诩是名门之后,时常在御前行走,见过不知多少国色佳人,却从未有一人的声音如此的难以言说,如此的抓人心神。如何形容这声音呢?媚而不俗,娇而不弱——不!不够,似盛夏之山泉,似冬日之——
“客要喝些什么?”
还未想得出形容之词,便听有人说话,顾六郎闻言,抬头看去时,却怔住了。只见楼上青衣妙龄女子沿着楼梯缓缓下来,观其容貌气质以为乃是取月辉成气,水造魂玉凝骨,秋水为眸点星做光,最后是桃花化颜才得此人。料想这该是举世无双之貌,当世无人可敌。这位,便是云上仙姬孟云姬了。
“嗯?”
顾六郎回过神来,直觉心中如擂鼓,外头热浪重又扑到他脸上了。
“某… …某远远便闻得你家有香气扑鼻,闻之忘忧,不知——”
“客人如此一说,那想来就是方才给我家主子煮的茶了。”这话听起来她倒是个婢子,但却也没有半分婢子的模样,一走到顾六郎跟前,就与他一桌坐下了。
“只是茶?”顾六郎张了张口,最终只问了这一句话。
“是,客人要试试?”如此说着,像是笃定顾六郎要喝一般,便起身取茶去了。不多时,孟云姬便捧了壶茶回来,果然就是他方才闻到的味道。
“这茶可有什么名目?”
顾六郎低头凝视着手中像是血一般的红色茶汤,不由问了一句。
“茶么?这茶唤作往昔茶。也唤作忘昔,有消却前愁之意。”
“为何竟是红色的?”
“这是花茶,花是红色,这茶汤自然就是红的了。”孟云姬像是心情很好,嘴角扬起一个微微弧度,言语之间是藏不住的笑意。
“原来如此,某也曾喝过许多种茶,最好的一种唤作春雪,花茶倒是不曾喝过。”顾六郎说罢,却见孟云姬只是低头浅笑,并不搭话,便拿眼将这酒馆四下里打量了一圈,找了个话题:“你们这楼里倒是凉爽,也不只是哪里吹来的风,竟吹得我身上发冷。不过,你这茶馆怎么不见有客?”
“客么?该来的时候自会来的。至于客人说冷,我倒没有觉得,我这店里头,一向是舒适宜人的,客人想必是被外面的日头给热坏了,不然便是沾上了什么东西。”
“小娘子可真会开玩笑。”顾六郎僵僵一笑,转又问道:“小娘子方才说这是花茶,却不知是什么花?”
孟云姬闻言,抬起头来,直勾勾盯着他,薰然浅笑:“黄泉路上,彼岸花。”
“这… …这… …”顾六郎连忙将放在跟前的茶盏推开,起身便走。孟云姬却并未挽留,只是道:“公子可要知道,下次再来吃这茶,可就要花费上许多东西了。”
“云姬,你又在吓人了。”低沉浑厚的声音自楼上传下来,可是人下一刻却突然出现在女子身旁。
“吓人?阿九如此说,云姬心中有些伤感呢,云姬明明… …”
“嗯,我知道——云姬如此温柔,美丽,善良,惹人怜爱,怎么会吓人呢?对吧?”舒九俯身在她鼻尖不轻不重的点了一下,又问:“可看出什么了?”
“昨日我去外头逛了一圈,听闻西城顾氏娶亲,新嫁娘竟在当日悬梁,而后顾氏一族族中子弟竟接连病倒,也不知是不是这事?”
“与他有关?”
“谁知道呢?反正与咱们无关,只要他不来喝茶。”孟云姬说罢,双手便搭在舒九肩上,问:“这么多年来,一直都是阿九在这里么?”
“怎么了?”
“就是想问问,为何那道茶能引来那么多人。”
“不晓得,或许是宿世因果吧。”
孟云姬闻言,探手去将他攥在袖中的手为拉了出来,眼中含笑凝眸看他,问:“你信么?我可不信!”
二、
“六郎,六郎。大郎没了!”顾六郎还没来得及踏进内院,就有一个衣着华丽的妇人在一众仆妇的簇拥之下扑上来手搭在他衣襟上,便紧紧的攥住了,口中直嚷着:“大郎没了,大郎没了!”眼泪也跟着扑簌簌的流了下来。这妇人倒不是别人,乃是顾府的当家主母,顾林氏。
顾六郎经了方才那番吓,如今也不大冷静了,双眉紧皱,神态威厉:“那时候我如何说的?你们偏不听,非要不顾礼法,让那等娼妓进门。”
“可是,可是… …”顾林氏依旧抽抽搭搭,企望着如此神态能引得顾六郎些许怜悯,转而尽心处理此事,挽救顾氏于危亡之际。
然而顾六郎想是在往昔茶馆中被吓了一通,原本不信鬼神的他,此刻有些信了。恨只恨他是顾家人,如今只能不去干涉造成顾氏子弟接连丧命的那个原因,以期能得安宁。
“如何可是?族中多少子弟?便是将来三兄无子,族中过继一个便是,如今可倒好,苏氏女没了,你们不好好安葬,非要给人安一个通奸的名头。人本就是世家贵女,嫁与我们家,已是下嫁了。人还没进门,未婚夫婿便有了长子,你叫她情何以堪?此事是三兄惹出来的,你让他来管,我不想管!”
“你~的确管不了~”顾六郎正走着,忽觉这身上有些冷,下一刻就好似有人贴在自己耳边说话似的,惹得他心头突突直跳。
定是昨夜没有休息好,竟然出现幻觉,觉得有人在耳边说话。
“六… …六郎——?”妇人看着远去的顾六郎,像是不可置信一般,眼中泪水一下便像是被火烤干了似的——没了!
“娘子,咱们回吧,六郎定然不会管这事了。” 陪在贵妇人身侧的仆妇垂下头,搀着妇人说道。
妇人却并不以为顾六郎当真会如此,一时之间诧异道:“我是他母亲啊,他怎能不管我?”
仆妇对此事像是不太赞同,眉头几不可见的皱了皱,又道:“恐怕娘子当年迫得苏二娘子远走,最终… …无善终的事,六郎还记在心上呢。”
那妇人听罢,顿时怒容难掩,疾声厉色,对着劝话的仆妇破口便道:“我是他母亲,予他血肉,予他性命,他合该听我安排。他是顾家人,就得顾着顾家大局。”
仆妇听她说罢,见她一时情难自禁,根本无暇顾及自己,便抬手在脸上抹了下把,好言劝道:“娘子这话可不对,六郎本就不是……他想必早有察觉,如今是咱们有求于他,不若将姿态稍稍放低些。其余的,此事过后可徐徐图之。”
“说得轻巧,又不是你去求他。”妇人不耐烦的摇了摇手中的团扇,不欲再理会这仆妇。
仆妇见状,挥了挥手,使陪同的其余仆妇丫鬟都退在后头远远的跟着,自己上前去又小心搀着妇人,道:“如今郎君瞧着,怕是也不大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