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抱着残破的布娃娃,坐在土炕上呵呵地傻笑。
娃娃是妹妹的,只是,妹妹已经不在了。
我扶着门框,背过脸去偷偷地抹眼泪,看着昔日的发小如今变成这个样子,我恨不得现在哑巴的是我。
凉子哥是村里最有出息的孩子,从小功课就好,一直是年级里的第一名,中考的时候考上了县里面最好的高中,前年又考上名牌大学,他是我们全村的骄傲,村里面这些年只出了这一个大学生。
而我落榜了,没有选择复读,而是在附近镇子上打工。临近九月,凉子的父母把家里的两头老黄牛卖了,又跟街坊邻居借了一些钱,才算是凑够了凉子的学费,开学前的几天,凉子每天都带着妹妹跟我在一起,我们下河摸鱼,上山打鸟,把小的时候玩过的“把戏”统统又重温了一遍。
凉子从来不让妹妹下水,甚至站在河岸上也不行。土山上荆棘遍地,我们一起上山的时候,凉子一直是拉着妹妹的小手,从来不让妹妹离他太远,遇到难走的路,他就蹲下来背着妹妹过去。我们都羡慕死妹妹了,有时候闲下来便会打趣的问妹妹:“玲玲,家里面谁最疼你啊!”
妹妹每次都会伸着小手指着站在一旁的凉子,眨巴着小眼睛不假思索的答道:“哥哥!”声音中透着无限的信任和稚气,我们这些哥们都很喜欢这个小妹。
凉子临走的时候,妹妹拉着他的书包带不撒手,哭得声嘶力竭,一边哭一边流着鼻涕喊:“哥哥不走,哥哥不走!”那天我也去送他,他眼里含着泪,瘪下嘴没掉下泪来,回过头撇下书包抱起地上的妹妹,咧着嘴笑着安慰妹妹:“小玲不哭哈,哥哥是去城里给你买好看的娃娃,很快就会回来的,我不在家的时候,石头哥哥会带你玩儿,记得一定要听爸爸跟奶奶的话,石头哥哥会替我监督你,如果让我知道你在家里不听话,哥哥以后可就不带你玩儿了。”说完还收起笑容绷起脸,装出一副很严肃的样子。
妹妹拿袖子抿了抿眼泪,一脸不舍的问道:“哥哥不许骗我,我在家里听话,你就要带玲玲玩,拉钩!”一根小拇指伸到凉子的眼前,凉子笑着伸出手指跟妹妹拉钩:“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谁变谁是大坏蛋!”拉完钩,妹妹才稍稍显得安心,凉子牵着妹妹的手,走到我跟前,把那只白白的小手放到我的手心里,看了我一眼,嘴动了动,没有出声音,但我明白他的意思,我点下头,示意他放心。
那年妹妹7岁,还没有上小学。
临近过年的时候,凉子回来了。给妹妹带了她朝思暮想的漂亮娃娃,也给奶奶置办了一身衣服,据说是凉子用自己勤工俭学攒的钱买的。看着妹妹抱着布娃娃爱不释手的样子,凉子脸上乐开了花。
冰雪消融的很快,春天来了,妹妹马上就要上一年级了,凉子说回来会给妹妹买来新书包。
可是天有不测风云,凉子暑假前一个月,妹妹出事了。
听到消息的我如五雷轰顶,一下子就懵了,愣了片刻就扔下手里的活没命的朝家跑,最终还是没能见妹妹最后一面。
妹妹,走了。
我没再去上工,一直守着凉子奶奶,守着妹妹的灵。那几天我的眼胀的生疼,都快要睁不开,可心里的痛,没有办法替代,我没有亲妹妹,凉子是我兄弟,我一直把他的妹妹当自己的亲妹妹。
凉子是在妹妹出事后第三天回来的,确切地说是被拉回来的。回来的时候凉子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像是大病了一场。
后来,凉子爸爸告诉我,凉子在学校里哭了一宿,夜里晕倒在操场上,被同学送到医院之后开始发烧,一天一夜之后才退下烧来,不过,凉子不会说话了,醒来之后就开始咿咿呀呀地乱晃,医生说凉子的精神可能受到了刺激,至于口不能言,这个后面应该是可以慢慢恢复的,至于时间,不好说。
妹妹下葬的时候,哥哥傻笑着抱着破布娃娃,背着一只小书包一路跟在送葬的队伍后面,奇怪的是,他一路都没有再哭,就像是流光了一生的眼泪。
下完葬,我陪着他坐在妹妹的坟前,彼此一句话也不说。他安静的像个孩子一样,只是紧紧地搂着怀里的娃娃,似乎生怕一松手,就会被人抢走一样。我看着凉子的模样,心里像针扎一般难受,“都怨我,凉子啊,你怨我吧,是我没看好妹妹,要是我跟着她,她不会掉进水里的,你说句话啊!”我跪在地上,任由眼泪顺着脸庞滴落在地。
“呀,啊”他伸出手在我脸上胡乱的抹着,想来是想替我擦掉眼泪,然后指指怀里的娃娃,又把背上那个崭新的书摘下来递给我,一通咿咿呀呀的比划,我按照他的意思背起书包,他笑了,笑得让人心疼。
日子久了,村里的人们见了凉子总是要忍不住叹一口气道:“多么好的孩子啊,就这么毁了,唉。”他变得越来越沉默,即便是跟我坐在一起,也总是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唯一不变的是,那个破布娃娃,他干什么都要拢在怀里。
在家里找不到他的时候,我就会去河边,他一定会在那里,有时候一坐就是一天,直到天快黑了,他才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土,木然的朝家走。
凉子爸爸开始酗酒,每天喝得酩酊大醉,偶尔喝醉了会指着凉子破口大骂,凉子吓得躲在墙角发抖,酒醒之后,再抱着凉子大哭一场。
田边的野鸟很多,总是喜欢糟蹋庄稼,凉子每天都会拿着一根木棍,守在妹妹的坟旁,一有鸟靠近,他就会呜呜的跑过去,惊得鸟儿扑棱棱立马飞走。然后凉子就开始傻笑,笑得让人摸不着头脑。
转眼就过去三个月了,凉子家里已经给凉子办理了休学手续。
这天,凉子家来了一位不速之客,一看穿着打扮就知道是有钱人家。那人进门之后跟凉子爸交谈了许久,便心满意足的离开了,临走之前留下一笔钱,后来听说,是来说阴婚的。
本来说阴婚是无可厚非的,可是饭桌上凉子他爸刚提出这件事,凉子就急了,扔下碗筷就冲着凉子他爸比划,见爸爸无动于衷,凉子急的跪在地上,用头“砰砰”地撞地,脑门上渗出丝丝血迹,凉子爸长叹口气,闭口不再提此事。
“凉子哥,你是不是都知道了。”我蹲在岸边,看着坐在一旁的凉子,轻轻地问道。
沉默了一会儿,凉子点点头,眼神中焕发出一丝许久不曾有的光彩,他右手轻捂心口,然后用树枝在地上写了一行字:我没有护好她,我不想她在那边也不安生。
我忽的感觉眼角一阵发酸,这是妹妹走了之后凉子第一次写字,也是我们第一次正常交流。凉子,回来了。
阵阵秋风吹过,柳叶纷飞,脱离了母体,落到水中,随着流水,飘向远方,没有人知道它们此行的终点在哪里。
镇上唯一一家住小洋楼的人家的儿子,不学无术,整天跟一群狐朋狗友在城里鬼混,一年前因为强奸被对方家里的哥哥砍死了。这件事在镇子上闹得沸沸扬扬,没有人不知道。
我知道凉子的心,他不想自己的妹妹在另一个世界过得不开心。
凉子爸抽了一宿的烟叶,第二天拿着钱去了镇上,这桩阴婚从那之后便不了了之。
又是一年清明,我跟凉子把新买的书包和娃娃带到妹妹的坟上。火光中,我看见凉子脸上露出一丝欣慰的笑容,灰烬在火光中跳跃,似乎是妹妹,她知道那个傻哥哥,一直都没有忘记她,一直在以他的方式,保护她。
现在,那座坟前,挺立着一棵小小的松树,无论冬夏,无论风雨,它都会像一个忠诚的卫士,静静守护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