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中锋母亲看凤昱到屋前水塘边洗衣服去了,便把中锋悄悄地拉到里屋,问中锋同学什么时候回去。中锋看母亲急不可耐的样子,默不作声。
“你说句话呀!急死人了!她来了有七八天了,还完全没有走的意思,难不成真要做我媳妇了?我不要!狐狸精!”
“娘!您说的什么话!放假时,同学问了我家的情况,问我双抢要不要帮忙,我是答应了人家的!多一个人多一份力,搞双抢不是要请人吗?凤昱同学来了,帮了我们家多少忙!割禾,抱禾,出打谷机谷粒,扯秧,插田,摘黄花菜,洗衣服,没少干事,流了多少汗,晒脱多少皮!人家图啥呢?人家在家里上有父母,下有哥姐宠着,不是“金枝玉叶”也是手心里的宝!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掉了。何曾受过这样的劳累和委屈?娘!若完事了就催人家走,不是过河拆桥,卸磨杀驴?我说不出口。况且脚长在她身上,走或不走,多不好意思撵她呀!”
“你这个死伢子!死脑筋!蠢哈宝!她这样卖力,这样勤快,图啥?图你这个人啦!你考上大学,她不“夫荣妻贵”了?她小小年纪,心眼多着呢!她是埋伏笔,挖“舔”子。我没同她上一天学,却知道她是什么人!她读书不行吧?考学完全没戏吧?虚荣心极重吧?她除了家境好,父亲当村支书,脸蛋好外有什么呢?马屎面上光!”中锋母亲气得全身发抖,用中指狠狠地在中锋额头上戳了一下,似乎这一戳能戳醒儿子似的,能把趴在儿子背上的“狐狸精”戳跑似的,能把儿子戳进理想的大学似的。
“我不管!要说您说去!她是我同学,开学后低头不见抬头见,多不好意思呀!”
儿子如此倔强,太像死去的死鬼了!唉!中锋母亲左右为难了。
“中锋!崽呀!你也不动脑筋想一想。你若考上大学了,你会要她?你害了人家;你若考不上大学,她会心甘情愿嫁你?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会害死你的!听娘一句话,趁早断了,集中精力发狠读书,考上大学,进可以攻,退可以守,否则扁担不平衡,两条尽失!”
中锋对娘多次重复过,今天又喋喋不休的话不是没想过。娘太势力,太功利了吧?她哪能理解年青人的爱情呢?在娘眼里,爱情就是柴米油盐酱醋茶,就是多打南山的茶子油,北山的菜子油,田里多打稻谷,土里多摘黄花菜!俗不俗呀?俗不可耐!可是,这些跟母亲如何说得清呢?跟她说也是鸡同鸭讲,对牛弹琴!母亲说人家“夫荣妻贵”,她自己是否也有“子荣母贵”的想法呢?
母子正在对峙,凤昱提着一桶水,端着一脸盆衣服回来了。看中锋母子脸上不自在,讪讪的,虽然没听到他们的谈话,但也猜中几分。“伯母!你放心好了!无论什么情况,穷也好富也罢,他是考上还是考不上,我这辈子就看中您家中锋了!我今天打开窗子说亮话,也把狠话搁这儿!我要同中锋好下去,一辈子好下去,任谁也休想拆开!生是凡家人,死是凡家鬼!”
凤昱的话把中锋母亲吓了一大跳,终于挑明了!一个未出阁的姑娘,一个还在读书的高中生,居然不知羞耻,大言不惭地说“生是凡家人,死是凡家鬼”,太过分了,太厚颜无耻了!也不知自己是什么货色!说这样不知害羞的话,应该也不是什么好货吧?中锋母亲本想针尖对麦芒,发作一番,再则尚未过门就如此狐假虎威,若真过了门,那还了得?但看儿子中锋脸上白一阵,红一阵,紫一阵,怕儿子难堪,只好作罢,小不忍则乱大谋!
中锋母亲气鼓鼓的,拿了畚箕和镰刀风一样出去了。屋内剩下中锋和凤昱,静极了。中锋同凤昱同学一年多,对她的大胆泼辣,心直口快早已领教过,但从未见过像今天这样大胆表白,特别是她说“生是凡家人,死是凡家鬼”时,中锋懵了!自己家徒四壁,父亲死得早,除了几间四面漏风的土砖屋外有什么呢?她如此不嫌弃,如此吃了秤砣铁了心,确实好感人啊!母亲总是说她是看上我这个人,看我是未来的大学生,国家的栋梁之才,但考不考得上还是未知数,人家也不是这样想的,母亲为什么要冤枉人家呢?要误会她呢?
凤昱看中锋一言不发,呆呆的站在那里,像木雕菩萨一样,虽然心疼他,可是自己心里也难受死了!其实心里也纠结,那话也是一时气不过,冲动之下脱口而出的,自己说出来也吓了自己一跳。但说出来的话,泼出去的水,如何收得回呢?覆水难收!不过,自己是真爱他,满心思都在他身上,睁眼闭眼都是他打篮球生龙活虎的样子,坐在课堂上托腮凝眸的样子,走路朝气蓬勃的样子,有什么办法呢?穷是穷一点,但哪有十全十美的人呢?
凤昱看已到晌午,便到黑黝黝的灶屋生火做饭。本来就很热,灶膛里的明火熊熊燃烧就更热了。密集的,豆粒大的汗珠不断涌下来,不知道为什么,很少哭的人那眼泪拌着汗珠,咸的苦的流到唇边,吞也不是,不吞也不是。自己贱啊!他母亲如此不待见我,还要赖在这里,受他母亲的白眼,为什么呀?图啥呢?好几次想站起来就走,眼不见为净。可是,可是啥呢……
“凤昱,我母亲就那脾气,刀子嘴豆腐心,你千万别见怪呀!”
凤昱苦笑了一下。“中锋,我已经说了,任何棍棒也打不散我们。我有信心赢得你母亲的认可。你有信心吗?”凤昱抬头望着中锋有棱有角的脸。中锋见她如此坚韧,如此有信心,一朵鲜花偏要插在牛粪上,也重重地点了几下头,本想说许多表决心的话,或者“山盟海誓”之类的话,又觉得说什么都是多余,只要给她强有力的信心满满的目光支持就够了!
吃完中饭,中锋母亲看着中锋说“有几丘地势高的田干了,需要车水,你下午去车水吧。”
车水看似简单,也不是太累的活,但其实是有技术含量的活,若两个人配合不好,不但一下午完不成几丘田的车水任务,也会累得要死。所谓“事半功倍”或“事倍功半”就是说这样的农活。凤昱未车过水,中锋便给她讲要领,讲如何省力用巧力,如何达到“事半功倍”的效果。两个人爬到车水的高横杆上,用脚踩车水的车片叶子,让其快速滚动,把塘里的水快速“吸”上来,“车”到地势高的田里去。虽然以前未干过,但毕竟两个人“心有灵犀一点通”,凤昱也一点就破,不一会儿功夫,就脚下娴熟,踩得顺溜,驾轻就熟,那水就像有灵性,非常听话似的“哗哗”地车上来了!
中锋干得兴起,边踩边掏出口琴,很优雅地吹起《白毛女》《南泥湾》来,“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雪花那个飘飘。年来到,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我等我的爹爹,回家过年。人家的闺女有花戴……”“花篮的花儿香,听我来唱一唱,唱一呀唱。来到了南泥弯,南泥湾好地方,好地呀方。好地方来好风光……”凤昱也沉浸在这悠扬的曲调中,车水声,口琴声,蝉鸣声,组成了多么和谐的大合唱!虽比不上《黄河大合唱》那么高亢激昂,但也是这一生来听到最好的大合唱了!上午在中锋家所受到的委屈也一扫而光,没有一时冲动而跑做对了!若跑了,又如何听到这么好的琴声呢?
太阳慢慢西斜了,几亩水面的水塘波光粼粼,凤昱忽然想起白居易的一首诗来,“一道残阳铺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红。可怜九月初三夜,露似珍珠月似弓。”看到中锋忘情吹口琴的样子,凤昱就想,自己像什么呢?
中锋停下来,察看了几丘田的水情,还用手指头测了一下,应该差不多了,任务算是出色完成了。“凤昱,会洗澡吗?(指游泳)我洗澡给你看。羡慕死你!”
中锋脱了长衣长裤,穿着一条短裤一个猛子扎进了水里。虽然母亲像看贼一样看着自己,坚决反对自己游泳,但中锋还是偷偷地学会了洗澡,而且学会了几种游泳姿势呢!什么蛙泳,仰泳,自由泳,蝶泳都会。水塘太窄,上次到云峰水库游才过瘾呢!凤昱不会洗澡,但特别爱看男孩子洗澡,见中锋像白里浪条张顺一样,又喜又忧。喜的是他泳姿漂亮,像鲸鱼一样在水里翻滚,水性娴熟,真是一条不怕虎的牛犊子呀!忧的是怕他出事,万一有个闪失,他母亲还不吃了我?“中锋!不早了,上来呀,我们回去吧!”中锋听到了,故意装着未听见,还在水里一沉一浮,故意喊“救命呐!救命呀!”凤昱一看慌了手脚,自己不会游泳,怎么办呢?急得直跺脚,眼泪都快急出来了,正要去喊人,中锋却在水里恢复正常,还哈哈大笑,甚至呛了几口水。骗我呢!凤昱寻来一块小石子,装着就要往水里扔的样子,“上不上来?快上来!不上来,“穿”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