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沈亚
生产队有一片香瓜地,一只只金黄色的香瓜,散发着诱人的清香。
早在瓜未成熟时,我们一群小孩子就在瓜田边转悠,两眼放射出兴奋的光芒。但每次都被看瓜人老吴,用打雷一样的声音轰走。
现在香瓜渐渐成熟了,我们更像一只只每天围着羊群嗷嗷直叫的饿狼。但因为惧怕老吴,我们只敢在瓜田远处逡巡观望,口水忍不住地往外渗流。
看瓜人老吴是个老头子,个子不高,长相凶恶,极像正月里张贴的门神。据说他在朝鲜战场上打过仗,杀过不少敌人,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
老吴看瓜六亲不认。开始,一些企图偷瓜的人被他抓住后,扭送到队部,被处罚款不算,还要用喇叭公开点名批评,其中就包括他的侄子、外甥、姨弟等人。后来,只要是老吴看瓜,就没人敢去偷。
生产队领导多次公开表扬老吴忠于职守、大公无私,是集体经济的坚定捍卫者。父母都这样警告自己的孩子:“不许去偷瓜,老吴杀过人,不要到时连你也杀了。”
那时,农村的食物非常稀缺,一年到头难得吃几顿饱饭,就别说瓜果之类的东西了。因此,香瓜的诱惑对于我们而言,不啻于沙漠里的一汪甘泉。那个年代,农村孩子对食物的渴求,已远远超过了心理恐惧。于是,我们决定采取行动。
老吴的看瓜棚搭建在瓜田中央的一块高地上,瓜田里的任何动静都可尽收眼底。经过仔细观察,我们发现,唯一的有利地形在瓜田南侧。那里有一片胡桑地,可以借助胡桑茂密枝叶的掩护,悄悄爬进瓜田。我们选择在午饭后行动,因为正常情况下,老吴那时都要睡午觉。
我和两个小伙伴蹑手蹑脚,鬼子进村似的,从胡桑地里匍匐前进,渐渐逼近瓜田并成功侵入。我们急忙摘下一只香瓜,连泥土也来不及擦,就“咔叽”一口咬了下去。结果,连味道也没尝到,半个香瓜已进了肚子。
正当我们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地尽情享用时,一个炸雷在头顶轰然响起:“小兔崽子们,敢来偷瓜!”
杀气腾腾的老吴已站在身后,我们想逃也来不及了。
老吴一把抓住我们的衣领,一手提着三个。我和另一个小伙伴吓得浑身发抖,连哭喊的力气也失去了,只得乖乖地束手就擒,等待被老吴杀掉。
这时,只听小根不急不忙地说:“吴老爹,等我吃完了这只香瓜,你再杀我,行吗?”
我们的香瓜早被吓得扔在了地上,只有小根怀里还紧紧抱着吃剩下的半只。
小根继续说:“我妈走了以后,我已经好几天没吃上饱饭了,我饿了……”
我忽然感觉衣领一松,老吴放开了我们,还叹了口气。
那时,我和小根都是六七岁的模样。他父亲两年前病死,留下一笔重债。而十天前,他母亲又去世了,只剩下他和瞎眼的奶奶一起生活。小根一双已露出大脚趾的布鞋头上,还缀着一小块黑色孝布。
老吴说:“你们都饿了吧,那就吃吧,到我棚里来吃。”
他的语气突然间变得很轻很柔,我们反而愣在当地动也不敢动,不知老吴耍什么诡计,眼泪“刷”地就下来了。
见我们不挪步,老吴眼睛一瞪:“还不走?想在这里等死?”我们这才胆战心惊地和老吴进了瓜棚。
老吴从瓜田里摘了几只又大又黄的香瓜,用湿布一点一点地擦拭干净,然后放在我们面前,轻声说:“你们放心吃吧,中午不会有人来,吃饱了赶紧回家,我先睡会儿……”
有这样的机会,我们当然毫不客气。于是,不计后果地狼吞虎咽,混了个肚子溜圆。
我们离开瓜棚的时候,老吴已是鼾声大作。
第二天一早,我从睡梦中被队里的喇叭声吵醒。
队长在喇叭里说,看瓜的老吴自己偷吃香瓜,已被生产队辞退,要扣工分,还要赔钱。同时,还要他在生产队的群众大会上作检讨。
那天中午,也就是在我们离开后的一会儿,生产队队长就到瓜田查看香瓜成熟的情况。老吴正在午睡,公棚的地面上,却有一大堆瓜皮和瓜囊。
老吴当时就满口承认是自己偷吃的。
队长气得火冒三丈,大骂老吴是挖集体经济墙角的大坏蛋。
大人们都说:“还看瓜咧,装得倒蛮像的。这是被发现的,没发现的不知他吃了多少呢……”
以后好长时间,只要看见老吴,我们都心怀歉意。因为那时太小,我们不知道如何表达内疚的心情,只好远远地躲开,不敢面对他。
老吴见我们故意躲着他,就会假装骂我们:“一群兔崽子,躲着我干吗?还以为我真的会杀掉你们啊?”
骂完了,老吴就“哈哈”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