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纽伦堡车站等着开往布拉格的火车,恰好翻到了一篇胡兰成的散文,突然想起读《民国女子》时记得的一句话:“我只觉得但凡世上有一句话,一件事,是关于爱玲的,便皆成为好。”这是胡兰成第一次在报刊上读到张爱玲的文章,问:“爱玲为何人?”却只得“女子”二字回答时的感受。而这似乎也正是我一直以来对布拉格的念想——所有关于布拉格的,皆成为好。
欧洲的车站往往是一座城市的标志,比如作为德国中部交通枢纽的法兰克福车站廓然大气,而在纽伦堡则和老城墙一样维持着古典的风格,但只有布拉格的最像是一件艺术品。金色的曲线环绕着巴洛克式的圆顶,周围彩色的壁画像是这座文艺之都呈现的第一张名片,告诉远赴而来的旅客:这里,就是布拉格。
布拉格的街道有着一种独特的异域风情,好像有一条分明的界限和典型的西欧划分开,即使是最繁华的中心大街,也与柏林一类的都市大相径庭,布拉格的市区没有多少现代风格的建筑,城市依然保留着复古的意境,相比之下西欧的风格略有繁多和浮夸,而布拉格整齐简洁的街道则是带着更浓厚的市井气息。走在街上总会觉得眼前的下一个十字路口像是一幅古典的油画,却又不同于有些矫情的卖弄,我始终觉得最高级的文艺源自于市井,因此我眼里的布拉格便是欧洲最文艺的代表。
一直觉得水能给予一座城市灵气,所以我爱的城市大多都带着水性。在谈论欧洲的河流时,有些名字已于城市融为一体,比如泰晤士河和伦敦、多瑙河和维也纳、塞纳河和巴黎。但伏尔塔瓦河是个例外,即使作为捷克最长的河流,也与扬名在外的布拉格的名气不大相称,可它比我见过的任何一条河流都更像是一座城市的灵魂。或许可以说这条河就是布拉格,所以也不再有人去区分哪里是城市,哪里是河流。伏尔塔瓦河贯穿布拉格市中心,一岸是山顶上神秘的城堡和教堂,一岸是繁忙喧嚣的闹市和老城区。伏尔塔瓦河将布拉格划分成最鲜明的两部分,精巧地构成了布拉格最迷人的魅力。
我爱水,也因为水上总会有桥。查理大桥是布拉格最著名的桥梁,也是布拉格作为艺术都城的象征,在桥上总可以欣赏到艺人乐队的表演,还能买到奇特别致的手工艺品和水彩画。查理大桥本身也是一座庞大的雕塑美术馆,两侧的栏杆上有着三十尊不同的巴洛克式塑像,其中一尊雕刻的是查理大桥守护者圣约翰,传说中他是一位牧师,因拒绝泄露女王的忏悔而被人从桥上推了下去,相传若是摸着见证圣约翰落水的金色十字架许愿,愿望便会实现。
如果站在时间的轨道上看欧洲,它就是一盘巧妙的拼图,像变魔术般将所有关联的碎片拼凑成现实的板块,而在我的想象里,很多城市都是某一个时代的碎片。关于布拉格,我首先便会想到十四世纪的神圣罗马帝国。查理四世统治下的捷克正处于中世纪最强盛的时期,那时的捷克影响了整个欧洲中世纪的变革,对捷克人而言,查理四世是一个伟大的皇帝,现在的老城广场以及布拉格大教堂都始建于那个时代。
第一次从去了都柏林后,我又重新看了电影《曾经》。这本是一部讲述爱尔兰音乐的电影,但女主角却偏偏是一位捷克的卖花姑娘。里面有一段我印象很深的男女主角对话:“‘你还爱他吗?’用捷克语怎么说?”
“Noor esh ho.”
“Noor esh ho?”
“Noor oh tebbe.”(我爱的是你)
看过之后我就一直觉得捷克人都如此般从容真实,他们是一个命运多舛的民族,自十六世纪后便一直身陷于帝国纷争的乱世之中。但捷克就像是电影里的姑娘那样,从未羞于表达感情,却懂得保护自己的自尊与优雅,这似乎是一种最淡定而又坚韧的浪漫。
谈到布拉格,有一个我总想提及的名字——米兰昆德拉。曾读过一个排比句,就像伦敦之于狄更斯,巴黎之于雨果和波德莱尔,都柏林之于乔伊斯,北京之于张恨水和老舍,绍兴之于鲁迅,上海之于张爱玲。而我觉得能够之于布拉格的,就应是昆德拉。
在昆德拉奥妙的笔下,布拉格好像是一个过于沉重的地方,是那个《布拉格之恋》里特蕾莎在河边哭着说“我们离开吧”的地方,也是萨宾娜“在她感到心绪低落的时候,便会坐上汽车远离布拉格”的地方。“这是一个流行离开的时代,但是我们都不擅长告别”,但在昆德拉的心里,布拉格永远是那个“迷途漫漫,终有一归”的归来之处。
布拉格的沉重,也或是因为《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这部哲学小说归根到底就是在讲轻与重的对立,昆德拉似乎也在二者之间挣扎地寻找平衡,他提到了巴门尼德的答案:“轻为积极,重为消极。”他对吗?这是个疑问,但昆德拉找到了唯一确定的事情:轻与重的对立最神秘,也最模棱两可。
《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里托马斯和萨宾娜代表着对立中轻的一面,他们是一对极度开放的情人,轻视世俗的传统价值观。两人产生共鸣最大的共同点就是书中一个极具讽刺意味的观点——媚俗。昆德拉给出了相当明确的解释:媚俗的根源是对生命的极度认同。是盲目将某种普遍的观点作为信条,当成衡量生命的唯一标准。托马斯和萨宾娜的一生都在抵制媚俗,所以苏联依靠武力侵占布拉格时,萨宾娜说:“我们最大的敌人不是共产主义,而是媚俗”。
让托马斯真正找到爱情的是特蕾莎,她不是一个媚俗者,但她的生活和爱情观却无比之重。特蕾莎坚信爱情的忠贞,仿佛她的生命都必须依赖于托马斯而存在。托马斯的轻浮给了特蕾莎巨大的痛苦,电影里有一个我印象很深的片段,在苏黎世避难时特蕾莎偷偷坐上火车回到了布拉格,只给托马斯留下了一封书信,她在信里说:“你的生活太轻了,我承受不了。”特蕾莎坐在通往布拉格的火车上忧伤得望着窗外的画面好像就是在描述书中最著名的一句话:“压倒她的不是重,而是生命之轻”。
曾听人说,布拉格是“欧洲的丽江”。我第一次去丽江的时候,客栈里面播放的歌还不是《一瞬间》,在大研古城的夜色中沿着雨后的四方街漫步,听着青石坂道旁的酒吧里传出民谣的歌声,只觉得古城夜夜笙歌的台阶永远都找不到尽头,像是通往一片缥缈迷幻的仙境。后来小倩的那首民谣响遍了大江南北,我没再去过丽江,只听说如今的古城里已少了些韵味。唱了《成都》之后赵雷火了,但我却还喜欢他的《北京的冬天》,还有一首《再也不会去丽江》。
布拉格与丽江的气质从未异途同归,相反我更认为这两座城市是截然不同的对立面。
丽江太轻了,它以古城闻名,却在古韵中出现了太多轻的元素。丽江是一个文青的聚集地,每个向往丽江的青年都成为了这座古城如今万分之一的独特组成部分。不知何时起“艳遇”成了丽江的一个标签,丽江早已不受限于世俗的约束,如今无数人来这里就是为了追求自由与开放,他们像是带着淡然超脱的心态来追寻一种牧歌式的生活。越来越多的人在讨论是否要“逃离北上广”,对牧歌的追求是一种轻的态度,在大都市繁忙拥挤的生活有的是站在轻对面的重,有的却是盲目的媚俗。
而布拉格太重了。隔岸望向夜色里的查理大桥和山上的布拉格城堡,并不觉得那是虚无缥缈的幻境。查理大桥上几百年前的雕像伸手可触,穿过大桥便可以站在城堡山下,它有着一层无比神秘的外衣,却始终像是建在现实里的童话。布拉格有几个世纪的时间都在依赖于帝国的统治,从卢森堡到哈布斯堡王朝,拿破仑大破神圣罗马帝国,后来捷克又被囊入奥匈帝国的疆土。布拉格这座城市饱经煎熬,却一直站在道德与价值观的一面坚持着对自己生命意义的固守,正因此布拉格才会如此之重。
历史中的沉重往往是悲惨的。《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开篇就写到尼采和哲学家们谈论的“永劫轮回”,这是一种假设中的过于重的重复,负担太过沉重,甚至就成了一种轮回的悲剧。可如果法国大革命一次次重演,又或是希特勒一次次上台,这些事件便失去了本来的意义,所以昆德拉会说这个世界立足的基本点,是回归的不存在。也因此他对于希特勒的仇恨终会瓦解,因为在“永劫轮回”不成立的条件下,这个世界中的一切都被预先地原谅了。
轻重均是相对而言,轻重的立场也会发生微妙的变化。托马斯和特蕾莎最初如此分明地站在轻重的对立面,最终却也建立起了统一的爱情观念。托马斯不再和情人约会,而是肩负起了对爱人的责任;特蕾莎放下了内心的重担,开始学会坚强和释怀。
生活有轻有重,我反感媚俗,却也还不懂得在轻重之间寻找到平衡的支点。我觉得一代人的迷茫,归根到底都是轻重抉择的问题。但我会认为某个角度来看所谓的迷茫是件不差的事,因为至少那意味着生活有所选择。而在我看来“有所选择”是衡量生命的一个标准。
光明与黑暗,优雅与粗俗,存在与不存在的选择都是简单明了的,唯有轻与重的选择最为微妙。既然“永劫轮回”只是幻念,那么最大的好事就是我还年轻。所以生活孰轻孰重,我不在乎,只愿无论轻重,都能有选择的权利和经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