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料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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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桥上,总是更容易感受到春天来时的气息,风贴着水面层层地泛起来,带着重重的水汽,撞击在脸上,温暖的潮湿,再不像几天前那样尖锐刺痛。风,就是这样一种东西,自己没有什么情绪,总是容易沾染别人的喜怒哀乐,借来的,却还显得理直气壮、气势汹汹。

吴老太太站在桥上,也感受到了春来的气息,她抻了抻身上的蓝色夹袄,再过几天,就穿不住了。这夹袄是儿媳妇给做的,样子倒好,就是尺寸大了点儿,她每次都要在里面套好几层衣服,撑的夹袄圆鼓鼓,像龟壳。她媳妇就说,妈,这衣服不能这么穿,难看。她卑谦地笑笑,簇起的颧骨把眼睛挤到了一起,嘴也扁扁地咧开,左边的一颗牙刚掉了,空出一个洞,她下意识地用手捂住嘴。夹袄要透风,就一点儿也不暖和了,那些风像发疯的耗子,在人身上乱窜,迅速而且通透,她想想就觉得皮肤上凉飕飕过风。

河水现在浑浊了,浮冰早已化尽,一些腐败的草根树叶开始顺水漂流,谁家的鸭子们也迫不及待地蹦了进去,一头扎进去也不知吃到了什么,钻出来,混黄的水沿着喙一直流淌。她顶喜欢养鸭子,谁说鸭子笨,它们一大群摇摇摆摆跟在她后面,谁也诱不去,它们胆子小着呢,刚落下几步就高声叫起来,急跑着追来,肥胖的身子蠢的可爱。她年轻时就养着很多,让它们自己在河里戏耍一天,那时的河水也不像现在,不少人家还愿意挑河水吃。

吴老太太在桥上张望,她试着喊了声:三儿——,声音有些颤抖,没传多远就落下来了,她清清嗓子又喊:三儿——三儿——

她清早起来扫院子的时候,发现三儿不在屋里,问儿子媳妇,都说不知道,她放下扫帚出门寻来,时间还早,路上没什么人,她揣度着顺一条路找下来。吴老太太想不出三儿会到哪儿去,她哪里都没放过,房屋后面、树丛、全都用眼睛仔仔细细看过,即使三儿穿的是件花衣服,她也不会被蒙蔽过去。但是,哪儿都没有,这么早,人家的院门都还关着,性急的狗从门缝伸出爪子和嘴,嗅着空气中漂浮的清晨的气息。

吴老太太站在桥上有些累了,她扶靠在半截石头栏杆上,眼里空荡荡的,胃里也无端地翻动起来,像空的机器轰轰地转动着,发狠似的自己相互啮咬。她记得小时候跟着家人初来这里,石桥还显得很漂亮,她的手摸着那些雕花,它们的凹凸起伏都显得十分光滑,温柔的小嘴一样,吮着她的手心。她心里想不要走了吧,再不要走了吧……她浑浑噩噩地跟着一群人走了很多天,他们没有目的,只是一直向西,再向西。越往西就越穷,他们一边说一边叹息一边不停地往西走。沿路很多人投奔了当地的亲戚,他们离去时,脸上闪动着极度的兴奋,慌慌张张地招呼齐家人,逃命般脱离了乌云一样的队伍。这真是一片游移的乌云,黑压压,沉甸甸地在大地上缓缓蠕动,她早就没有了知觉,只像一滴水,摇摇欲坠地挂在这片乌云边儿上。

世上的事全是定好的,怎么躲的掉呢,她叹息着,用手摸挲着石桥,今时,她手掌的刻纹比栏杆的花纹清晰,每一条都深深嵌在肉里,伸开手来,就像捧了一把草梗在手掌上。所有经过她手的东西,都要留下印记,那些柴草、风箱、铁锨把、针线,它们全贴着她的肉,硬是要钻进皮肉,长在那里。她疼惜那些刻纹,像疼惜自己的孩子,它们都依赖着她,不然怎么就跟着她走到了这把年纪,它们全是她的孩子,离不开她。

她稍微歇息了会儿,又开始紧张起三儿来,这里的人都是好人,但,好人也会鄙薄别人,会抓住自己的一点点优势把你推到和他永远无法平等的极点,不能说他们是坏人,因为他们没有制造不平等,只是拉开了不平等的差距。三儿出门的时候,她总要跟着,她不能总把三儿关在院子里,虽然三儿很少闹着出去,但是,她会看,她看着墙外面的绿树就会死盯着,然后指给吴老太太看。就是一只小猫,它也要在墙头上跑一跑,到人家院里闻闻饭菜香,她不忍心就这么圈着三儿。

三儿从小就是短头发,吴老太太不敢给她留长发,怕她乱扯,也怕她不干净,闹的满头虱子就更惹人厌恶了。吴老太太打心里喜欢女孩儿梳长头发,姑娘时编长辫子,嫁人了盘起来,怎么都好看。从她自己会梳头后,就再没剪过短发,短头发把女人的婉转灵秀全剪没了。

她刚到这儿的时候,女人们都羡慕她的好头发,柔软细密,在阳光下泛着细细碎碎的光芒,看的人暖洋洋的。她的丈夫也爱她的头发,她在庭院洗头的时候,满院子都是香馥馥的气息,她丈夫就静静地坐在那儿看,就像看醉人的老戏。她缓缓挥动的胳膊、跳动飞溅的水花、贴近脸盆红喷喷的双颊,她丈夫看着看着就笑起来,说她是在跳舞,比戏台上的花旦还生动。那时的日子啊,她就是想想也觉得是莫大的奢侈,是奢侈,不然怎么不一直属于她呢,只打个照脸,扭头就全换了模样,变得狰狞吓人起来。

她怕想起那些事,像躲避恶梦,生怕不小心被拖了进去,再也爬不出来。丈夫死的时候还那样年轻,他一纵身跳下山涧,把吴老太太的心跳空了一大半。她爬下山涧找到他,已经没了完整的样子,人就是这样啊,被拼凑、站了起来,倒下去,又散开去,不知道哪一片才是他。

她更可怜三儿,都是自己造的孽啊,应该早些意识到,在三儿前面那个孩子死的时候,她就应该去医院。那样,也就不会有三儿了,就不会有她现在的痛苦,吴老太太的泪落在桥下,被风撕扯着散成无数小泪滴,迸散在河水里。她是爱这个地方的,从在这儿停留的那一刻起,她爱上了石桥上的花纹,爱上了清清的河水,满心满意地愿意在这儿停留一辈子。

吴老太太恍惚地听见有人走来,她擦了擦眼睛,努力望去,是徐瘸子。他背着柴草一颠一颠地往桥上走来,柴草参差着伸向外面几乎要覆盖了他的身体。吴老太太叫道:“徐瘸子,你看见我家三儿没有。”徐瘸子侧身微微抬起头看看她,沙哑的嗓子有着不和谐的尖锐,“这一大早,她自己在山坳子里,快要冻死了吧。”吴老太太惊惶着奔向山坳,徐瘸子看看她的背影,摇着头说,“还不如死了嗳。”

转过山坳,吴老太太远远地看见了三儿,她蹲在一处干草窠里,红白花的衣裳,被风吹得像鼓起的塑料袋儿,哆哆嗦嗦地飘舞着。吴老太太跑过去抱住她,“三儿,三儿啊。”三儿的眼睛很茫然,她兀自吃吃地笑着,笑的没什么内容,脸皮一紧一松,像个玩偶。

吴老太太扶起三儿,她没穿鞋子,脚掌上沾染了些污物,单单的一条衬裤瑟瑟发抖。吴老太太叹息说,“三儿,你自己跑出来干什么,多冷的天,咱们快回家去吧。”三儿没挪动脚步,她怔怔地四下望望,突然哭起来,声音很大,干巴巴地哀嚎撕破空气。吴老太太的眼窝又开始潮湿,她强拉着三儿往前走。

三儿是个疯子,她的喜怒都是无端的,人们对她的嬉笑、同情或厌恶,全凭人家的心情,疯子是无所谓感受的,她的感受来自别人对她的态度和行动,她是这儿一个会喘息、有声响的物件。只有吴老太太明显地感觉到三儿越来越不好了,就像一棵树,苦痛的无声无息,就要崩溃了。她记得三儿小时候是默默无语的,眼神呆板,反映迟钝,别人多逗引她一会儿,她就缓缓地走开。这几年全变了,三儿无常地哭笑越来越多,它们像潜伏在她身上的魔咒,变得肆虐无忌,带着变本加厉的发泄。她的哭声和笑声经常在夜间跌宕着响起,无法预知也无法阻止,人们也更加厌烦起她,催促吴老太太把她送走。

怎么能送走三儿呢,吴老太太想都没有想过,她舍不得送走抚养过的生命,连那些鸡鸭猫狗,她都不愿卖掉它们,它们都是看着她、依靠她的生命,怎么能说送走就送走。她的三儿也是她的命,苦命也是命,这个她早就看明白了,不能随便更改,也不能随便舍弃。

吴老太太回到家,给三儿洗脸洗脚换穿衣服,儿子斜着眼看了半晌,说:“这样下去不是事儿,得想办法。”吴老太太叹息道:“没什么办法可想,三儿总要跟着我的。”

儿子有点儿急,“妈你也老糊涂了,你能守她一辈子,你走不动时还要别人伺候呢。”

吴老太太默不作声,她怎么没想过,想过了却不愿一直想下去。

丈夫的死,她是有怨气的,怨气助着哭声变得过分凄厉,她不能原谅丈夫纵身跳下山涧的时刻,那个时刻分割了有关完整、幸福、安乐和破碎、不幸、凄凉的界限。她不知道自己死后能不能见到丈夫,但她每天都在心里补充着见面后要说的话,一天天积累,像大段大段的台词,等着倾泻的缺口。

她轻轻抚摸着三儿的头发,三儿已经靠在她身上睡着了,她设想过如果三儿总是这么安安静静的,像小时候那样,或许还是有人愿意要的,不过是个迟钝、蠢笨的女人、媳妇,也许还能是母亲,但,今时看来全是妄想了。吴老太太在心里嘲笑起自己的那些荒唐想法,它们像希望,时间越长就越不可信,三儿怕是也等不及了。

吴老太太想起小时候在家乡时唱的歌谣,没什么词儿,含含糊糊地在嗓子哼哼,也没什么调,想拐到哪儿就拐到哪儿,有点儿像丢了的魂儿,在空中飘飘拂拂的。她最近总记起小时候的事情,想来是老了的缘故,人怎么不能一直永不回头地走下去呢,偏要惦记着来时,来时的情景,又一次活生生的,等着重复一遍。

院子里栽的菜苗,捱过几次春雨,转眼就能疯长起来,墙角那些没人照看的杂草,也一样长的茁壮,它们被鸡鸭啄秃了叶子,剩下根藏在泥土里,找个机会又伸出一片叶子来。那棵山桃树,也很快要开花了,它的花颜色不正,总显得陈旧,暗淡的织锦缎一样系在枝头,可仍然有蜜蜂粉蝶围着嗡嗡乱舞,谢了,也会乱红如雨。

吴老太太借着还算暖和的太阳打了个盹儿,阳光覆在身上的温暖总像离了些距离,在她和三儿的周围空悬着,不踏实。她觉得还是有些冷,打了个颤,不由抱紧了三儿,还是得到屋里去,盖上被子,毕竟还是春寒时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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