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前,在上海大剧院观看香港许鞍华导演的舞台剧《金锁记》,全程粤语对白,一句都听不懂,比听英文还累。我的眼睛长时间盯着右侧电子屏幕的中文字幕,以至于丧失了很多原本应该对台上演员神情动作以及服饰色彩关注的机会。剧终,演员谢幕,在长久不息的掌声中,领衔主演焦媛用一口地道标准的普通话对观众致辞感谢,使我愕然:干嘛不用普通话对白啊,照顾一下本地观众嘛。转念一想,这也是香港焦媛实验剧团的本土特色之一,如果真改用普通话对白,倒也缺失本真了。
剧中麻油铺的曹七巧被她哥哥做主嫁与豪门姜家瘫痪的二少爷,欲爱而不能,在大家庭中又被处处压抑、歧视,几十年折磨下来,性格也扭曲了。不知为何,看到七巧便回想起多年前读过的施蛰存先生的心理小说《春阳》。里面的婵阿姨十几年前还在做姑娘的时候,决定抱着拥有三千亩地的大地主儿子的牌位成亲,以继承偌大的家产。为做出这个决定,她考虑了二日二夜。被牺牲了的幸福,心里的痛楚,在生活中所占的分量日益变重。“有时,当一种极罕有的勇气奔放起来,她会想:丢掉这些财富而去结婚罢。但她一揽起镜子来,看见了萎黄的一个容颜,或是想象出了族中人底诽笑和讽刺底投射,她也就沉郁下去了。”人一旦做出一个决定,并持续运行多年,那么不管好的坏的,它就会定型,并且有强大的延续惯性。
据说以前有人在狭小牢房里为锻炼身体而打拳,因空间狭小,打拳的时候不免缩手缩脚。多年后,被放出。在空阔的地方打拳,仍一如既往地蜷手蜷脚。而更糟糕的是,自己丧失自由惯了,也不习惯给别人自由;自己没自主过,以后定要叫别人也不能自主。这就是七巧。这是不是扭曲呢。
此剧让人看来心痛的有两处。一处是二奶奶七巧对前来看望她也顺便带点好处回去的哥嫂埋怨哥哥贪着几百两银子的聘礼便把自己嫁给了残疾人,哭诉自己与残疾人丈夫生活的苦累烦闷。哥哥被钱迷住,套住了七巧的一生,致她爱而不得,由怨生恨,终至扭曲变态。她原本可以有自己平常庸碌的幸福,却被哥哥断送。说句实在话,这事也必有她自己的考量,也难以全赖他哥哥。问题是委屈烦恼了一生,终要有排出的端口,那个排出端口就是自己的子女。七巧阴郁乖戾,终于不可避免地累及女儿长安。女儿成了出气筒。因为琐碎的床单丢失问题,长安最终辍学,且性格拘谨,不能有自己的主见。这种怨恨以残酷的方式完成了代际传递。被压抑,挣扎,扭曲,然后压抑别人,让别人挣扎,让别人扭曲,七巧一生孽业,由己及女,令人心颤。
另一处就是:剧末,童先生从长安手上取回订婚戒指,转身走去;长安不舍,慢慢跟在后面,童先生渐行渐远,终于不见;长安弯腰捂面低泣;这个世界除了长安的低泣声,一片冷寂。长安原本可以有一线生机,可以跳出母亲七巧的桎梏,可以获得自己的新生活。可是母亲看不得女儿日子过得比自己好,把这件婚事硬生生搅黄。牺牲女儿的幸福,只为向这个世界报复,也为了女儿能像自己那样病态的生活。
不必唏嘘,这个世界就是这么的荒谬。男女不能自主幸福地结合,这个世界必定会扭曲。张爱玲只是把这点冷冷地展示给了世人看而已。七巧被哥哥、也被自己用金锁锁住了一生,最后自己又去锁自己的女儿。“30年来她戴着黄金的枷,她用那沉重的枷角劈杀了几个人,没死的也送了半条命。”我这是在说七巧,是在说长安,是在说她们悲剧的前因后果,然后却不可避免地想到这世上所有“金锁”的前世今生。
世人碌碌,名缰利锁,多少人跳出其外?我们有多少人最后没有选择自己真心所要的人,所为何因?我们又有多少人最后没做成自己内心想要做的事情,所为何故?
有多少人或主动或被动地给自己套上了那把“金锁”,蹭蹬失意了一生,却最后把它当做遗产强行赠给了另一拨并不需要它的人?
世人原本应该有多少平常简单的幸福可享,却有多少人一头扎进了名缰利锁,闪转腾挪,最后发现自己被裹得越来越紧,直至扭曲;在喘完最后一口气之前,再用力套住下一辈的人?
原著文末有一句话:“三十年前的月亮早已沉下去,三十年前的人也死了,然而三十年前的故事还没完──完不了。”这句话太冷了,然而却是事实。世事变迁,沧海桑田,人性却没怎么变。逐利的依旧逐利,拜金的依旧拜金,扭曲的依旧扭曲,且在继续。很多时候,人生如戏,戏如人生,看完别人的戏,只为了要好好演好自己的戏,过好自己的人生。
剧中,最后长安所得的,只是童先生留给她的一个背影,还有母亲给她的一生压抑。有一幕一直记得,当那首简单优美的钢琴曲Long Long Ago动人地想起,长安立刻靠近前去,去静静地谛听,含着无限的向往。因为那里曾经有过她以往的读书生活,简单又美好。
而我们所要的,也是那名缰利锁之外的一份惬意,是那红尘婆娑中的一份简单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