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窝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之【理想】

01.

陈有光跟随老何走进苍西村的时候,一种即将回家的感觉立刻升腾起来。

苍西村的主路是一条宽不足三米的柏油路,路的两侧都种着雪松。雪松的树龄在四十年以上,可以说陈有光是看着它们长高变粗的。这些树就像是他的孩子们一样,现在工整地矗立两旁对他笑脸相迎。

沿着主路向西走了三分之二,迎来了第一个三岔路口。朝北的一侧通往民宅密集的村子中心,可能是为了方便民众通行,路这两年被加宽过而且是水泥铺的,看起来平整又美观。朝南则是一条望不到头的田野小路,小路一侧有一条一米宽的排水渠,现在是春天,所以排水渠干涸着,去年冬季枯萎的杂草和今年新生的杂草紧密地缠绕在一起。朝西的主路继续短暂地向前延伸了一段就消失在了刚刚长到两米多高的细瘦的香樟林入口,这片香樟林应该是在陈有光离开苍西村以后种的,以前只是一片荒地而已。

陈有光朝着北侧的村子眨了眨眼睛,在这里是望不到他那个曾经住了近二十年的家的,但他不敢走近,他内心的期待中带着不可掩饰的畏惧,只敢这么远远地注目着,前面老何没有回头所以瞧不见他的动作,可他仍感觉不好意思,赶紧低头跟着老何继续朝西走去。

走近香樟林入口前本以为已经无路可走,却发现贴着密林边有一条只能容一人侧身通过的窄道。沿着窄道再走出几百米后左转就绕过了香樟林看到了隐藏在其后的一个围着铁丝网的鱼塘。

02.

鱼塘外圈是一道一米宽的河滩,铁丝网就架在河滩的正中间。河滩的土显然是刚刚翻新过的,土质松软看不到一点杂草。但在春耕的时节这样空闲着,让陈有光心里不由地发出了一声疼惜的咯噔。

鱼塘的另一头有一间红砖瓦房,红砖的颜色深浅不一,看起来是用新砖和旧砖混合砌成的。窗户开在正对着鱼塘的方向,是一扇加了生锈铁栏杆的木格窗,上面镶了四小片长方形的玻璃。玻璃虽然模糊不清,但都是完好的,可能为了保暖,主人还在玻璃后面加了一层透明的塑料纸。窗户旁边就是唯一的入口,一扇发黄发黑的木门,门洞很矮,陈有光目测自己一米七不到的身高也需要弯着腰才能走进去。木门上面是没有锁眼的,只有一把老式的挂锁,如果有人成心想进去,大概不用费太大力气就能将挂锁的一头从木门上拽下来,不过应该没谁会想要主动进入这个房子。

老何尝试了几次才终于打开那把挂锁,推开门的一瞬间,有些不知道是泥土还是灰尘的东西掉了他一头,他只能赶紧歪着身子用手在头上猛拍了两下才有点懊恼地继续往里走。

尽管现在是白天,可屋里头仍然一片漆黑,那扇窗户的存在显然不是为了让光线穿过它照进室内。

老何在墙壁上摸索了几次才意识到这里没有电灯的开关,他不得不打开自己手机的电筒去观察墙壁才找到了一根不起眼的红色拉绳,终于屋内在“咔嗒”一声之后亮堂了起来。

03.

屋内最大的陈设就是一张比单人床稍微宽一点的木板床,床的四角各竖立着一根光秃秃的竹竿,应该是夏天用来挂蚊帐的。床旁边有张贴着油腻桌布的小方桌。床头一侧贴着墙壁,床尾空出的部分放着一个老式的木质马桶,马桶的漆都掉光了。

“有天线可以接电视看,我晚点去打听一下有没有便宜的旧电视,给你整一台!”老何可能觉得这里实在是太过寒酸了,而电视是他能够想象的唯一化腐朽为神奇的工具。

陈有光听到这里慌忙地双手举高,胡乱地左右摆动,嘴里因为着急发出的话既不连贯也没有逻辑,一时间竟然说不清楚他是不想要电视还是不想麻烦老何为他准备电视。

屋里弥漫着一股发霉发臭的味道,说不出来是长久照不到阳光还是有鱼虾在泥土里腐烂了才能发出来这么难闻的味道。

反正老何受不了了,说完这句话就赶紧走出门去透气,陈有光也跟着走了出来。

04.

正当老何打算继续给他介绍鱼塘和陈有光要负责的内容时,老何的手机响了起来。

接通以后就只能听见他一个人的声音,“啊,到了!”“谁跟你说的?”“这关他什么事,他都不住在村里了!”“我人都带来了,你现在说这个!”“你怕他干什么,你是儿子啊!”“嫌我说话难听,你别做事难看啊!”

好一会儿没声了,老何却迟迟不挂电话。最后终于挂了,他也没有立刻抬头看陈有光的眼睛,而是低着头气鼓鼓地将脚下的泥块狠狠地往河里踢。

陈有光虽然不聪明,但也不算笨,只看老何的表情他就明白这事一定是黄了。

不过这有什么的呢!当初老何打电话给陈有光,说村里有个鱼塘放了鱼苗,需要有人住在鱼塘边的房子里帮忙照看,虽然没有报酬,但提供地方住,鱼塘周围的空地还能种菜,水电都不需要出钱。他就在想这种好事居然会落到了自己头上,他一开始就是不相信的,所以现在落不到的,他也不气馁。

05.

“太过分了,臭小子不知道怎么晓得了这件事情,打过去威胁人家不要给你住!”老何解释的时候还是一脸义愤填膺的样子。

陈有光笑着拍拍他的肩膀,不接话。

“何琴那房子空着不给你住也就算了,陆小伟还害怕人家议论他赶走自己老爹,连村里也不许你待,脸倒是要的,良心不要了!”

“说起来我也不是他亲爹呀!”

“不是又咋地!你入赘到何琴家的时候,陆小伟是不是才十岁,你入赘隔年何琴的腿就被压断了,是不是你养大了他们姐弟两个!”

“没我,兴许有别人养他,我能养是缘分,不是说为着求他给我回报的!那房子也是他爹留下来的,我本来就没份,让我住了快二十年了!”

老何啐了一口唾沫,有点恨铁不成钢地看着陈有光那张嘻嘻哈哈甚至带点讨好意味的笑脸,转头又觉得自己好笑,又不是头一天认识陈有光了。

06.

他和陈有光是在韭菜地认识的。认识那年何琴的大女儿陆昭惠要上大学,何琴不同意,说家里两个孩子都读书负担不起,而且昭惠的成绩一般只是考了一个外省偏远地区的大学,她觉得读了也没啥用。可昭惠不肯,她说,不让她读就绝食饿死自己。最后是陈有光站出来说他给昭惠出学费,何琴还是不同意,说陈有光赚的钱也是家里的,谁出没分别。无奈之下,陈有光说自己另外找份临工做,多赚一份钱,何琴才勉强答应了。陈有光找的工作就是凌晨四点去老何家的韭菜地帮忙割韭菜捆韭菜搬韭菜。

陈有光干活并不算麻利,他的手脚总给人一种笨拙的感觉,互相之间不太协调。通常来说人家割了一垄,他才一半多。因为是按时计费,老何嘴里不说,心上是不太满意的。到了月底结账的时候,老何给他扣掉了个把小时,陈有光像没发现似的啥也没说。

只一段时间后,老何就发现陈有光干活速度虽然不快,但很严格地按照他们的交代,割韭菜的时候贴着根部往上三公分处割,而不是为了追求速度紧贴着地面,那样容易损伤韭菜的根系。根系损伤了,再长出的韭菜就不会那么粗壮。用胶带捆扎韭菜之前先要将黄叶烂叶以及杂草剔除,这样卖相才好看,而陈有光处理的总是所有人中最为干净和整齐的。

老何开始觉得不好意思,想着把以前偷摸扣掉的小时给陈有光加回去。可哪怕是半个小时,陈有光也能马上发现,告诉老何他算错了。老何这才意识到陈有光自己也有记账的,不知道为什么他吃亏了却没说出来。

07.

老何是一星期前在菜场门口碰到陈有光的,当时陈有光正出神地浏览着大门旁边的布告栏。老何问他在看什么,陈有光说在找地方住。他之前租住在离苍西村不远的一间民房里。因为年过五十不能做重活的关系,他开始学着别人骑着人力三轮车走街串巷收废品,再转卖给废品回收站赚一点差价。

尽管他每天都会将收回的废品分类打包整理,但垃圾始终是垃圾,垃圾上面带着的灰尘泥渍以及随意飘飞的碎屑还是让房子一天比一天暗淡下去,终于主人家受不了了,让陈有光将东西处理掉,腾空房子尽快搬走。

同老何告别后,陈有光沿着主路往东退出村子,因为主路狭窄,他进来的时候选择了步行,而将三轮车停在了入口处。其实他完全可以骑进来,毕竟他的三轮车比通常的要窄小,如果碰上来车,只需小心避让就可以了。但他觉得这样实在太耽误别人时间,仿佛连这条路也是别人施舍给他走的。

陈有光每次来到苍西村附近都不忘去对面的苍东村瞧上两眼刘先仁老夫妻留下的房子。

那是一幢两开间的平房带一个有屋棚的院子。房子的外墙上覆盖了一层厚厚的白霜,是因为房子所处的位置太过潮湿所造成的。陈有光以前做过瓦工,多少有点了解。

08.

刘先仁夫妻觉得这并不要紧,农村很多房子都会这样。陈有光说不是这样的,太过潮湿的环境对身体不好,说不定他们老两口的风湿关节炎就是这个缘故。陈有光自费买来了材料帮他们做了外墙防水,刘先仁夫妻则收留他住了下来。所谓收留就是在院子里搭了一张床,但陈有光觉得很满足,有蓝色的彩钢瓦屋顶,四面都是墙,风吹不着,雨淋不湿就足够了。

他和刘先仁夫妻认识已经是五年前的事情了,在那之前何琴的儿子陆小伟回来了一趟,那是何琴去世以后,他第一次回来。他说自己交了一个女朋友,女朋友想来老家看看,陈有光住在这里不方便,因为他没告诉女朋友自己老家还有人,而且陈有光没有正式工作也没有养老金,女朋友知道了一定会觉得自己配不上她。

陈有光用手背搓搓脸颊,那是他着急时特有的表现,接着他环顾了一下屋子,激动地胸口起伏了几次,终于左手呈握拳状猛击了一下右手的掌心说,他明天就搬走。

承诺完了以后,他才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该去哪里,因为陆小伟还交代了一句最好不要留在苍西村,让村里人知道了,他面上不好看。

陈有光想附近他还算熟悉的就只有马路对面的苍东村,他就骑着自己的三轮打算来碰碰运气。

09.

他是在路上碰到刘先仁夫妻的,那对年近八十的老夫妻,互相搀扶着,其中刘老先生还拄着一根木头拐杖,两个人慢慢吞吞但很有节奏地向前挪腾,像极了老式钟表里因为没电而走出一格又退回半格的指针。

陈有光当时已经骑过去几十米了,想想还是停下来退了回去,问夫妻俩他们要去哪里,他可以送他们。他说完还看看自己三轮后面那窄小的车厢,要一次坐下两个老人只能让他们互相交叉着双腿,大概得委屈他们一下了。

后来陈有光才知道他们是去镇里医院领风湿的药,他们有三个儿子两个女儿,但都没时间管他们。

刘先仁是个读过书的老头,他以前最喜欢看报,家里定了报纸天天送来。如今岁数大了,即使戴着老花镜也看不清上头蚂蚁大小的字,就改成了听收音机。因为耳背,收音机的音量总得调到最大,而且他睡眠不好,清早五点就会起床,陈有光也就每天都在这个时间被吵醒。

夫妻俩很久以后才意识到这一点,但陈有光再三强调并不要紧,他没有闹钟,权当喊他起床了。

天气晴朗,暖风和煦的白天,陈有光会骑着他的三轮车带着两夫妻在村子里闲逛,这是他们三个人最喜欢的项目。对于刘先仁夫妻来说,享受这样的速度好像是很遥远的记忆了,他们习惯于自己年迈而缓慢的肢体,只能感知吹拂来的风,而不是跟随他们流动的风。

10.

大概一个月之后的某一天早上,陈有光正在准备午饭,外头突然来了脚步声,是住在刘先仁家附近的一个年轻小伙子。他兴高采烈地提拎着一个粉蓝色的蛋糕盒子走了进来,那盒子外面还用红色的宽绸带打了一个漂亮的蝴蝶结。

陈有光问他来做什么的,小伙子说是刘先仁夫妻交代他帮忙买的,他也不知道是谁过生日。刘先仁夫妻在这个时候走了出来,他们接过蛋糕,放进了陈有光怀里,然后拉着他在前厅的饭桌上坐下,接着指挥他拆开包装,在那个种满了粉色花朵的奶油蛋糕上插了几根蜡烛,然后用打火机点亮。

“吹吧,孩子!”刘先仁夫妻带着慈爱的眼神看着他。

陈有光还在发愣没有缓过神来,他已经五十多岁了,竟然还有人叫他孩子,不过想想按照年纪来算,他不就是他们的孩子吗?

陈有光后来才想起,刘先仁夫妻之前旁敲侧击地问过他生日,他以为只是闲聊就随口说了,他要是知道他们打算给他过生日,那他是绝不会说的。

他不爱吃甜食,或者说不习惯吃甜食,因为纯甜的东西让他觉得不真切。刘先仁夫妻因为身体的关系,都只浅尝了一口,最后全部是陈有光吃掉的,他吃得很干净,仿佛是他一生吃过的最美味的东西。

他以为这样的日子可以再继续很多年,他细心地收拾着屋子,替换掉那些缺少插栓而高低不平的凳脚,在卫生间装上更亮的灯泡,免得刘先仁夫妻晚上起夜的时候看不清路而跌倒。

他总是不停地干活,也总是可以找到活干,待在这对老夫妻身边,让他回忆起和自己的奶奶生活在一起的时光。

奶奶曾经是这个世界上最为疼爱他的人。

11.

妈妈是不喜欢陈有光的,他没懂事时就知道了。

妈妈对弟弟的偏心是那么明目张胆,连一点隐藏和欺骗的意思都没有,但是陈有光没有抱怨过,他从小就觉得那是自己应得的,尽管他对于原因的记忆早就模糊不清了。但是妈妈总在辱骂和责打他的时候不停提醒他,让他以一种深刻但并不是自己的记忆的方式保存了下来。

那是他刚满五岁的时候,前几天爸妈为他过了生日,他第一次吃到了用硬质奶油做的生日蛋糕,那蛋糕的款式和形状他已经没有印象了,但拥有过蛋糕的甜蜜和满足还长久停留在他心里。

早上,爸爸要出门去一家钢铁厂上班,陈有光不知道怎么了,也许是前一天听人说了什么,突然急切地跑到爸爸身边说,爸爸,你一定要小心,不要被车撞死啊!

爸爸听完惊讶得张大了嘴巴,妈妈则快步奔过来重重拍了一下他的后脑勺,训斥道小孩子不要胡说。

爸爸乐呵呵地帮他揉着被妈妈打痛的后脑勺,接着将他抱在了怀里,安慰他说,爸爸一定会小心,谢谢儿子!

如果命运可以看到一个孩子对于父亲的心,它也一定会被这样水晶般澄澈的爱所打动,可惜命运只是一个长着眼睛却目不能视的瞎子。

爸爸的死讯是傍晚传来的,不是车祸,是一根吊绳意外断裂导致铁钩脱落砸穿了爸爸的脑袋。当时陈有光以及他的妈妈弟弟还没有吃饭,消息传来以后,陈有光也没有哭,他的肚子饿了,他只想知道什么时候可以吃饭。

12.

妈妈在反应过来以后不是跑出门去查看丈夫的遗体,而是拿起了一根大拇指粗的竹棍,她用尽全身的力气将竹棍一下下地挥打在陈有光的身上,仿佛他就是那个砸穿爸爸脑袋的铁钩。当奶奶赶来将陈有光救下来的时候,他的鼻子和耳朵都在往外冒血,可他仍然摸着自己扁扁的小肚子,用奶声奶气的娃娃音问奶奶,什么时候可以吃饭呢?

长大一些以后他反复和奶奶确认,他真的问了几次什么时候可以吃饭吗?看到奶奶点了点头,他的小脸就挂上了大人才会有的忧郁的表情,然后轻轻地叹了口气。

爸爸葬礼结束的当天,妈妈就将陈有光连同他的被褥扔到了屋外,让他睡在屋檐下面爸爸在世时做的狗窝里面。

奶奶和妈妈理论了几次,妈妈当着奶奶的面,让他进了屋,等奶奶走了,又把他的东西扔了出去。连他的饭,妈妈都是直接倒在那个脏兮兮的狗盆里,而且从来不洗。所谓的饭也只是比较稠的白粥,上面飘了一些没有油光的绿色菜汤。

奶奶实在看不过去,只得将陈有光接到了自己的屋里照顾。

当陈有光再大一点的时候,他开始明白了妈妈为什么这么讨厌他,原来是我害死了爸爸呀!

13.

奶奶掰着他的肩膀,强迫他挺直脊背,与她对视。她严肃地纠正道,不是这样的,你不要听你妈妈的,你没有做错任何事。你爸也是我儿子,我只比你妈更爱他,但我知道这不是你的错!

那是谁害死了爸爸呢?陈有光问。

我想是命吧,他自己的命是这样!

陈有光记住了奶奶的话,不过他也没有因此怨恨妈妈,他觉得妈妈可能不明白命是怎么回事,但是他懂了。而他妈妈这样对他,也是他的命而已,所以没有什么好埋怨的。

和奶奶生活在一起的日子是疏散且闲适的,她的管束方式是设立一个宽敞的围栏,只要陈有光没有超越这个围栏的行为,她都可以接受。她有着不同于年纪的开明,当然这种开明里面也免不了由于年老而带来的倦怠。

她呵护孩子的方式有着典型隔代亲的表现,因为儿子的早逝,在疼惜之外她更对于陈有光多了一份同情,毕竟死亡造成的痛苦从不在死去的人身上。

14.

奶奶因为心梗猝死的时候,陈有光才四年级。他放学回家,看见日常冷清的小屋前人头攒动,一个绿色的帆布大棚像一个胸怀宽大的母亲将每个人都贴心地罩在里面,那些模样熟悉但表情陌生的亲人在哭天抢地。

陈有光对奶奶的最后印象停留在大人们给奶奶换上的那双黑色布鞋上,布鞋是全新的,但尺码似乎不对。当大人们将奶奶的遗体从门板转移到棺材里去的时候,那鞋轻而易举地从奶奶脚上掉了下来。他突然意识到奶奶不想走,而她没有办法,因为那是命,谁都没办法!

从那天开始,陈有光的童年结束了。

之后陈有光的生活一直是在几个叔伯家轮流度过的,有的时候因为实在没人肯接收还要麻烦村委出面协调。陈有光的成绩一直不上不下,说他不努力是不客观的,但如果努力了又似乎不该只是这样的成绩,最后大家只能承认他可能就是不够聪明。

既然学习不行,就早点出去打工吧,这是长辈们给他的建议,陈有光顺从地接受了。

陈有光干过五花八门的活计。他在印花厂做印花工,秋收的时跟人去割过稻子,还当过一段时间的泥瓦匠。待得最久的是在一家服装厂做机修工,他的技术一般,脑子又不活络,而且由于不懂得拒绝,不管是否和他相关,大家都会随意差遣他干活,总是谁说什么,他就听什么,所以整天忙得像个旋转陀螺,反而本职工作常常不见人影。

15.

陈有光的个子不高,身材又瘦小,等大家意识到他也该找个老婆过日子的时候,他已经二十五岁了。十多年的工作时间里,他一直省吃俭用,存下了一笔不多但也不算少的积蓄,他不知道是不是够娶老婆,但他由此看到了希望,他是那么迫切地希望有个家,有一个属于自己的窝。

这时长久不联系的母亲托人来找他,让他有空回家看看。陈有光乐滋滋地以为妈妈原谅他了,也许多年不见,妈妈已经理解了命运的安排,不再怨恨他了。

起初看起来确实是这样,他回家的那天晚上,吃到了妈妈亲手做的一大桌子菜,他不挑食,每一样都很喜欢,他吃到肚子再也塞不下才放下筷子,放下筷子以后还长久地看着没有吃完的菜,流露出一种惋惜的表情。

妈妈见后安慰他说以后会经常做给他吃,说完以后她将头撇到一边,似乎在酝酿某种她自己都不习惯的情绪,等终于转过头来,她的第一句话就是,你弟弟要在外地买房子,你能帮帮他吗?

陈有光没有思考,就开心地点了头,他完全忘记了当他每存一笔钱时他那梦想中屋子就多了一块砖加了一片瓦。

他是跑着回工厂宿舍的,接着又跑回来,跑到了胃疼,疼得他弯了腰。妈妈没有安抚的动作,只是迫切地打开存折,然后默默但迅速地心算着上面的数字。当她终于算清楚以后,眼睛不自主地向上翻了一下,嘴角噘起,说了一句,“才这么点啊!”

尽管这样说,她还是毫不犹豫地全部拿走了。

16.

到妈妈去世,陈有光也没有拿回这笔钱,而且妈妈留了遗嘱,家里所有的一切都属于他的弟弟。村里的长辈看不过去,鼓励他打官司争取,他们劝他,即使他妈妈什么都不想给他,那房子有一部分是他死去爸爸的,他妈妈没有权利处置。

陈有光没有同意,他觉得只有仇人才会对簿公堂,而他和弟弟是亲人,亲人之间不会这样做。

介绍何琴给陈有光的是他的工友,工友说有个寡妇带两孩子,自己家里有房子,问陈有光要不要见见。那个时候的陈有光已经三十岁了,他想着大概一辈子都要打光棍了吧,他觉得这样也好,他不用担心对不起任何人,可听到工友的提议,他那对于想要拥有一个家的梦想又再次冒了出来,原来心底的火焰从来没有熄灭过。

何琴生得白净,一头乌黑的短发,只是牙齿有点参差不齐,有些太凸出,而有些又太内敛,不说话的时候看上去斯斯文文,一说话那凸出的牙齿就往外蹦,唯有那双和头发同色的墨黑眼睛水波流转惹人心动。她一见面开口就说,我女儿十二,儿子十岁,我一个人照顾不来,你愿意就住到我家来,但孩子不能跟你姓。

陈有光没有想过拒绝这个选项,因为根本不存在这个选项,他好像只会对别人说:好的。

17.

何琴表面文弱,内在却是一个和铁块一样坚硬的女人。她靠养猪赚钱,拌猪饲料、割猪草、打扫猪舍、照顾公婆还有抚养两个年幼的孩子,从来不见她喊一声累。

自从公婆生病,家里经济困难以后,她终于意识到自己一个人是撑不起这个家的,可她苛刻的条件又让那些看中她外表的人望而却步:她要求对方入赘,而且两个孩子都不能改姓,男方赚到的钱都要给她,同时她不会再生孩子。媒人一听就甩甩手走了,说她要找的不是男人,是普度众生的菩萨,谁甘心这样付出,还什么回报都不要呢!后来何琴在劝说下终于把不再生孩子这条去掉了,反正她上了节育环也是怀不上的,等发现了再说吧,可就是这样,也没人能答应前面几条。

她后来问陈有光看中了自己什么,是长相还过得去吗?陈有光笑笑说,他只是觉得能有人看中他就不错了。

自从陈有光住进来一起帮忙照看家里,何琴有了时间,除了养猪意外还在附件的弹簧厂寻了一份组装弹簧的工作,也就是在那里,她的一条腿腿被一个装着重货的木头箱子压断了。

如果有人能从头到尾看一遍陈有光的人生,就会发现和他亲近的人似乎总是厄运连连,如果有人要得出一个结论,一定会说他是一个不祥的人,他会给身边的人带来灾祸,所幸没有这样的人,而陈有光自己是不会这样想的,如果有人硬要告诉他,他也会很惊讶。

所以当一切发生以后,他没有什么茫然,只是顺从着命运的安排,成为了这个和他几乎没什么关系的家的顶梁柱。

18.

他发自真心地喜欢何琴的两个孩子:陆昭惠和陆小伟。他觉得上天对他真好,一次给了他两个孩子,而且都那么健康。他总是竭尽全力地满足孩子,为此他开始存了一些私房钱,在何琴不知道的情况下,给他们买零食吃,或者让他们去买自己喜欢的东西。

昭惠是上大学以后开始对他冷淡的,她变得时髦洋气起来,每次见面她都有着和前一次迥然不同的造型,有的时候像头顶着绿叶的火烈鸟,有的时候又像披了袈裟的白玫瑰,她会问陈有光,叔,我好看吗?陈有光都说好看。

儿女大了总是要和父母疏远的,以前陈有光听说过这话,但他相信他们的心仍是连在一起的。昭惠大二那年意外怀孕,第一个就是给陈有光打的电话,陈有光正想骂她,可马上反应过来她打给自己是真的把自己当爸爸啊!如果这个时候没有人帮助她,她该多么绝望,既然已经发生了,骂也是没用的!

陈有光打了两千块钱给她,让她流产后注意照顾身体。可两周以后,当他再去联系昭惠,她却告诉陈有光,她不要流掉孩子,她要生下来。陈有光苦口婆心地劝她,她还没有毕业,等毕业再生也不迟,没有文凭工作都不好找。

哪知他刚说到工作,昭惠就像被点燃的炮仗一下子炸开了,她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用撕裂的嗓门怒吼着说,陈有光又不是她亲爸凭什么管她,而且他只想着自己以后找工作,是怕以后不还他学费吗?

陈有光想解释,但昭惠已经挂掉了电话。后来陈有光又几次打给她,都没有接通就被摁掉了。

19.

大概一年不到的时间,昭惠居然主动打给了他,电话中她的语气变得谦卑和柔顺,关切地询问陈有光的身体情况,让陈有光有点受宠若惊。他问昭惠在那里过得怎么样,昭惠听完这个问题先是沉默了一下,接着呜咽地哭了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她说自己生了一个女儿,没人帮她照顾,她也没有钱,过得很不好。陈有光听到这里心疼不得了,马上要了昭惠的银行卡号,把自己偷偷攒下的积蓄全部打给了昭惠。

等他想再联系昭惠时,发现又打不通了。

何琴去世的时候,只有陆小伟和陈有光在身边,他们联系了昭惠,但昭惠不肯回来。何琴握着儿子的手反复交代,要让陈叔叔一直住下去。是的,这么多年了,两个孩子都没有改口,仍然是陈叔叔、陈叔叔地叫他,陈有光也没有想过让他们改口。

陆小伟流着眼泪,一直在点头。

陈有光从没问过陆小伟一句,你还记得你妈临死前交代的吗?别人让他问,他不肯,别人说陆小伟,他还帮着小伟说话,说他一个人没爸没妈日子已经很难了。大多数人听到这里就不再理睬陈有光了,甚至觉得他落到这个地步也是应得的,善心太过就是烂泥,烂泥始终是扶不上墙的。

20.

陈有光将三轮车停在刘先仁老夫妻那间平房边的马路上,但没有下车,脚还踩在踏板上,随时准备看到谁走出来假装只是路过的样子。

这时屋里突然跑出的一个灰头土脸的小孩,大概三五岁,那孩子的脸颊特别红,像是被枫叶染过色一样。他的衣服裤子都黑漆漆的,刚跑出来两步就朝前摔了一个大跤,立刻原地趴着哇哇大哭起来。陈有光正打算下去抱他,却发现一个瘦弱的小女孩急切地跑到孩子身边,将孩子一把捞起,帮他顺气同时安抚他不要哭闹。

陈有光一看就明白了他们一定是租住在刘先仁家里的外地人。

刘先仁老先生的去世是很突然的,不过这个年纪的老人就是这样,不像孩子似的摔了一跤就马上大喊大哭其实一般没啥大事,他们通常都是闷声倒下去就再也爬不起来了。老先生一去,刘奶奶一夜之间没了主心骨开始痴痴傻傻的,家人就将刘奶奶接了回去,陈有光自然是再次被扫地出门了。

可那段时光是那么地欢乐,陈有光觉得自己像一个孩子似的生活在那对老夫妇身边。他们成了他的父母,他叫他们阿伯阿婆,其实心里叫的是阿爸阿妈。所以即使那对老夫妇已经不在了,他总还是不由自主地回到这里,看一眼曾经为自己遮风挡雨的小窝。

21.

回家的路上,陈有光选择走建了三四年才完工的苍柏桥。这桥每个方向都有三条机动车道,敞亮且阔气。非机动车道和机动车道之间还竖有刷了橘色油漆的护栏。

今天的苍柏桥却出乎意料地热闹,西侧的护栏边聚集了密密麻麻的人群,他们停留的车辆直接将这一侧非机动车道堵得水泄不通。陈有光是爱凑热闹的,他滑溜地挤进人群,也伸长脖子,也竖起耳朵,一字不漏地听旁人说话。大家的脑袋都向苍柏桥下的苍柏河张望,河面大概四五十米宽,河水浑黄什么都瞧不见,现在上面有一艘叶片大的小船,打着圈圈不知道搜寻着什么。

陈有光听了一会儿就明白是有人跳河了,跳河的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家里不同意她和一个外地男人来往,吵架之后就跑到这里寻了短见。

陈有光也跟着众人一起摇头叹息,确实是可惜,她的年龄让她在遇到事情的时候手足无措。如果她能活下来,再过一些年重新审视自己的行为就会知道这是多么幼稚,这和他在小时候知道父亲去世以后还在那里问什么时候可以吃饭一样幼稚。

有的时候陈有光也觉得很奇怪,他从来没有想到过自杀,一次都没有。被妈妈唾弃辱骂赶出家门,奶奶死去后的孤苦伶仃,接着又被陆小伟撵出何琴的房子,到现在连一个鱼塘的住所都不给他,他也没有想过也许这代表这个世界不需要他了,他可以去死了,他从来没有这么想过。

他也不赞同好死不如赖活着,他觉得要活着就好好活着。他奶奶曾经教他,甘蔗的外皮紫不溜秋的,但是它的芯甜,可见外表越是粗糙的东西,内心越能品尝到甜!

他过得越不好就越能体会到生活的丝丝甜意,而且是那么真切的甜意。

所以只要命运不安排他去死,他绝对不会主动去求死。

22.

再接到老何电话已经是月底了,陈有光应该搬家的日子,他还是没有找到合适的地方,既能有便宜的房租,又可以让他继续搜罗废品换钱。可他心里也并没有多着急,他总觉得路是走出来的,不是想出来的,走着走着总会有路,他不会无路可走的。

果不其然,老何告诉他,隔壁镇子一家电子厂招门卫,全年无休,提供食宿,每个月还有九百块钱。

陈有光听完喜笑颜开地抬头看着天空,天空上的云朵像迫切要和他打招呼一样,变幻着形状,灿烂的阳光照在他生机勃勃的脸上,他仿佛一个正在发光的向日葵。

陈有光问了好几个人才知道去邻镇要坐几路公交车的。他将废品悉数清理了,只留了一床薄被和几件换洗衣服,全部装在一个麻袋里带上了车。

公交车司机是一个皮肤黝黑的中年男人,戴着一副厚厚的墨镜,他瞥了一眼陈有光,问他麻袋里装的是什么?陈有光回答是一些衣服和被子。司机听完露出鄙夷的表情,斜着眼说,不要放在座位上,也不要放在过道里。陈有光疑惑地问那应该放哪?放自己脚边啊!司机说完不等陈有光找好位置坐稳就发动了汽车。

23.

为了找到老何说的那家电子厂,陈有光又问了好几个人。他们指的方向各不相同,很久以后陈有光才知道,他们说的都没错,毕竟每个人习惯走的道路都是不同的,而通往同一个目的地也从来不是单行道。

厂长是一个瘦高个的男人,因为谢顶的关系,所以他长期保持着蓬松的梳向一侧的发型。他的脾气和六月的天气一样多变,早上上班的时候可能还嘻嘻哈哈地同人打招呼,中午吃饭就已经阴沉脸色不说话了。

厂里的员工大多不喜欢他,因为他喜欢骂人,而且总是用带有着动物字眼的词语骂人,他骂人的时候就像在骂自己家的一条狗。

陈有光也被骂过。按照程序,车辆载货离厂都提供检查出库单,这是规定的程序,检查完以后还要留下副联方便以后核对。可那天的司机说会计不在,没人开出库单,回来再补,陈有光无论如何不同意。

厂长接完司机电话,气势汹汹地朝着门卫室走来,第一句话就是让陈有光滚蛋。陈有光垂下眼睛看看地面,一言不发地站了一会儿,竟然转头收拾起东西来。厂长大概以为他会抗辩两句,毕竟错的并不是他。可他不了解陈有光,陈有光就是这样一个人,规规矩矩的,他明白厂长是真的可以开除他的,所以他没什么好说的。

厂长在陈有光即将走出门卫室的时候,又拦住了他。

24.

门卫室的工作是很单调的,赶上出货、原材料入库,半夜起来收货也是常事。

陈有光闲暇的时候,总是将门卫室和外围打扫得干干净净的,他看不得谁躲在墙角方便,更不能见地上有个烟头,他像巡视自己的城堡一样,不停地围着门卫室打转。

天气再热再冷他都是不开空调的,有一次厂长跑进来查出入记录,发现里头热得跟个煤炉似的,硬给他打开了。又不是花你的钱,你有啥不舍得的!厂长问他,说话的时候他那蓬松的几缕发丝因为流汗的关系耷拉了下来,显得特别滑稽。陈有光说自己没觉得多热,他这么大年纪了骨头里冒的都是冷气,正好和天气中和一下。

闲暇的时候,他还在绿化带里贴着围墙一侧偷偷种些应季的蔬菜,他也说不清楚为什么厂里供应三餐,他还要种菜做什么,可他喜欢种,地里能够长出吃的东西,那这块地就没有荒废着。

每逢新年,是厂区最为冷清的时候,连遥远的喇叭声都会让人觉得莫名地亲切。陈有光会捧着他的陶瓷茶杯,一边喝水一边暖手,在整个厂区里转圈、视察。这种不用担心明天睡在哪里还有钱赚的感受实在是太好了。

可平静的幸福总是像烟花一样短暂,当陈有光渐渐习惯这种简单的生活方式,意外又再次来了。

那是第二年的腊月,还有二十多天就要过年了,他感觉到气氛的改变是厂长一次比一次的沉默,往年这个时候他总是喜气洋洋的,而现在他连那撮盖住谢顶的头发都懒得打理,让锃亮的头顶就那么无遮无拦地出现在每个人面前。

25.

要钱的工人们聚在大门口迟迟不肯散去,陈有光接了厂长的命令谁都不能放进来。

他本可以躲在装了铁丝网的门卫室不出去,更何况他出去也解决不了什么问题,他只知道老板输了钱发不出工资了。闹事解决不了问题,可是不闹更不可能拿到钱。

最后他还是忍不住走了出去,试图安抚被阻拦在平移门外的愤怒的人群,但本来激愤的人群看到他更加冒火,大有推到平移门冲进来的架势。

此时,同样窝在厂里的厂长走了出来,他也不能做什么,平常被他骂了以后还要唯唯诺诺的工人,用那些污秽不堪的词语回敬他,他却没有力气反驳什么,只是垂头听着。

不知道是谁砸了一个空啤酒瓶过来,可能是在附近花坛里捡的,陈有光一辈子都没觉得自己有反应那么快的时候,或者这是本能驱动的,所以不需要他的大脑去控制,他一把推开了厂长,其实如果他朝着远离厂长的方向跑去或者干脆站着不动,厂长和他都能避开那个瓶子,原本砸瓶子的人大概也没想真的伤人,所以瓶子冲着两人中间地带飞去的,但他可能真的不聪明,所以下意识的反应不仅没有帮忙反而让瓶子在他的前额炸裂开来。

人群在看到陈有光满脸鲜血的时候,总算逐渐平静了下来,他们仍然骂骂咧咧的,但声音越来越小,人也越来越少。直到他们全部散去,陈有光才想起来自己也没有拿到工资。

26.

陈有光离开电子厂是在除夕那天。听说老板卖了厂子还债,他们不需要陈有光了。

陈有光收拾着自己的东西,他只带走了自己来时那个麻袋,麻袋里面也只装了来时那条薄被和几件衣服。其余没办法带走的东西,他拜托厂长来年帮他卖掉,如果实在没人要就扔掉吧。陈有光一直明白自己不能带太多东西,否则就走不远。

厂长问他要走到哪里去,他那惯常的笑容又回到了他的脸上,他说他也不知道,但是走着走着总会有路的。

除夕晚上六点,天空开始下雪,陈有光独自坐在路边一个公交站台的候车棚下,此时所有的公共交通都已经停运,所以站台空无一人。他静静地看着这场雪,雪花颗粒不大,但在路灯发出的扇面形的橘黄色灯光里看起来就像一个个舞动的小精灵。

他今年已经五十七岁了,明天他即将五十八岁,他突然觉得自己还很年轻,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27.

“噼里啪啦”“嘭嘭”“啾”声调不同但同样喜气的轰鸣声此起彼伏地在四周响起,有的仿佛是在和过去的一年说再见,所以带着依依不舍的惜别之情,有的则是迫不及待地走入新年,声声急切,步履不停。这一定会是一个不平静的夜晚,陈有光想自己不用担心会在雪夜睡着了。他可以一直听着新年缓缓走近的脚步声,然后等到明天清晨拍去身上的积雪。

陈有光回忆了一下这一生走过的路,他突然发觉得自己拥有的虽然并不多,但得到也并不少。他曾经有两对父母,他们都帮他庆祝过生日。他曾经有一个妻子,她很美丽也很坚强。他曾经有过一儿一女,虽然不在他的身边,不过孩子长大总归是要离开父母的。他这么想着觉得自己这一生竟然没有丝毫的遗憾。当然也不是一点没有,他还是想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窝,有顶有盖,风吹不着,雨淋不到,就足够了。

他的电话铃带着欢快得有些刺耳的声音在空旷的街道上响起了,陈有光低头一看是厂长打来的,慌忙接了起来。

厂长兴高采烈地告诉他,朋友工厂的门卫意外跌倒摔碎了骨盆不能干了,问他愿不愿意去?愿意的话明天就可以去,就在离电子厂不远的地方。这哪里需要问呢,陈有光自然是愿意的。

挂了电话,他想真好,新的一年还没有来,他已经看到了未来的路,他又会拥有一个窝,一个风吹不着、雨淋不到的窝。

陈有光想到自己名字的由来,奶奶说是爸爸起的,寓意是心里有光,脚下有路,他对此深信不疑,而且生活也确实如此!

尾声.

一些年轻的声音传来,几个还是学生模样的男孩女孩兴奋地在雪夜里转圈、聊天,他们走到很近才发现陈有光,发现以后就围了过来,好奇地问他,大爷,你是不是也出来看雪。

陈有光笑着说是。

他们又继续转着圈往前走,突然一个女孩意识到了什么,匆匆地跑回来,她换上认真的表情问陈有光,大爷,你是不是没有地方去?

陈有光摇头,不,我有地方去的。

女孩相信了,因为陈有光的脸上带着那么温暖的笑意,那种笑意是只有生活幸福的人才能流露出来的。

她开心地跑开了,她头上戴着一顶红色提花的毛线帽,帽子的两侧各有一根毛线编织的麻花辫,就那么愉快地摆来摆去,直到在雪夜里再也瞧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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