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今若许闲乘月

那是四月芳菲初现的时候,翠柳白杏,粉桃暗香,极尽华美炫丽。

她,一身粉红的细纱逶迤三尺,足间轻点,在桃树下婆娑起舞,轻纱漫舞间,隐有桃花香轻浮,仿佛桃花仙子误落凡尘。

他立在桥边,那一瞥,惊鸿过影。

她缓缓睁开了眼睛,眼睛倍感酸涩。

她又闭上了眼,去回想刚才的梦,哦,她记起来了,那是他们的初见,四月芳菲,最美的季节,最美的场景。

后来又发生什么了,她继续想,可想到的却是另外一个人。

她想不起来那是哪里,只记得那个男人穿着一身妖娆的红衣坐在她面前,脸上似乎是在轻笑。

而她,缓缓地走上前,伏在他的膝上,轻声说:“我答应你,但你要答应我个条件。我把心放在你这里,你可要好好保管,等我回来,我可是要收回来的。”

思及这里,她的心猛地一缩,从心底深处传来一阵疼痛,随即遍及四肢。她下意识地蜷紧了身体,使劲将自己团成一团,不露缝隙。

不知过了多久,她好像浑浑噩噩地又睡了一觉,也没有人来叫醒她。

她晃晃悠悠地下了床,许是睡的太久,脑仁有点疼,连脚步也有些轻浮。她倚在门框上,揉了揉太阳穴,唤道:“妆儿?”

没人应她。

她没了力气,越发地将浑身的重量倚在门上,张了张嘴,却懒得再喊第二次。

“娘娘,有什么吩咐。”

回她的是个清脆陌生的声音。

她抬了抬眼皮,眼前这个弯腰的婢女,她并不眼熟。

她吞了口唾沫,才觉得嗓子舒服了些,问道:“妆儿呢?”

婢女的腰弯得更低了,答道:“妆姑娘说娘娘您要吃桂花糕,出宫去给您买去了,一时半会儿回不来,皇上吩咐奴婢来侍候您。”

她点了点头,原来如此,怪不得没人叫醒她,往常,她若是睡得太久,妆儿那丫头铁定会趴在她床边絮絮叨叨的。

“扶我回去吧。”她伸出一只手。

那婢女连忙搀扶着她,慢慢走到了窗边塌上,扶她坐下。

“奴婢给您传午膳过来。”

她点了点头。

用了午膳,那丫头还没回来,估计那丫头也是留恋外面的热闹,耽误了些时间。也罢,她这一辈子就这样了,而妆儿却万万不能同她一样。

“娘娘是乏了吗?”

这声音传到她耳中越来越弱,她又觉得困倦了。

这一觉,一直睡到晚上。

醒来后,她的精神好多了。

没想到,她刚醒,门便吱呀一声开了。

应该是妆儿回来了。

“舍得回来了?”她轻嗔,却无半点责怪的语气,借力,微微起身,倚在床边,摸索着,将蜡烛点着。

意料中软腻的声音并没有响起,她有些意外,向门口看去。

她愣了愣,抬手,揉了揉眼睛,睁开眼睛,却又是愣住。

门口高大的身影一步一步迈进来,带来了夜中的湿润之气。

“看来,没有朕的日子,你倒是过的挺好。”

冰冷而又讽刺的声音,在安静的屋子里显得格外刺耳。

她皱了皱眉,掀开被子,下床,连鞋袜都没穿,规规矩矩地跪在他面前,行了个大礼。

“臣妾参见皇上。”

如今,她再也不想平白地让他挑到她的错处。

夜气寒冷,她单薄的身体伏在地上,隐隐颤抖。

如今这副身体,真是越发抵不上当年。

他突然上前一步抓住她的肩膀把她从地上提起来,对着她狞笑:“你如今做出这副模样给谁看!倘若是以前,你做出这楚楚可怜的样子,朕或许还会怜惜你,如今,朕只觉得恶心!”

说罢,猛地将她甩在一边。

她的肩膀吃痛,却一声没有吭出来。从地上爬起来,规规矩矩地又跪回去。

她知道,他该是有多恨她。

成王败寇,他一个天之骄子,差点就成了寇。这是他永远的耻辱。

他突然低下身来,蹲在她面前,捏起她的下巴,迫使她抬头看他。

她的这双眼睛,平静无波。

他忽得轻笑,“看来,你并不知道他回来的消息。”

马上,她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睛泛起了波澜,越见汹涌。她直直地望向他的眼睛,眸中的激动似要把他洞穿。

突然席卷而来的愤怒燃烧着他的理智,直涌而上。

他一把抓紧了她的脖子,咬着牙狠狠地说道:“你便是这般地在意他!你别忘了,你是朕的女人!是他亲手送给我的女人!”

闻言,她突然猛地挣扎起来,眼睛睁得通红。

今日之前,她从没有顶撞过他,因为她记得那个男人说过的话,他要她活着。

而如今,她却如何也冷静不下来,他,他回来了!她要去找他!

她拼命地挣扎着,却被皇上一把禁锢住,两双赤红的眼睛互相映在了对方的眸子里。

“你要去找他?闲月,我让你死了这条心!”

说完,他猛地撕开了她背后的衣服,雪白光滑的肌肤忽地裸露在空气中。

她惊恐地猛然睁大眼睛。

火红的帷帐中,春光旖旎。

她的眼空洞无神,直直地看着床顶。

皇上伏在她的颈窝,压抑着声音痛苦地说:“对不起……可是闲月,你从来不知道我有多爱你……”

一个帝王,说出了他平生最奢侈的字眼。

她没有做出一点反应,眼睛仍是空洞的,却翩然划落一滴晶莹。

她不停地在想,她再也不能去寻他了,再也不能……

她想起了他们最后一次的交集。

皇宫中,她将虎符给了他,他看着她,眼神复杂。

她多希望,他能对她说,你愿意跟我走吗?

愿意,她每时每刻都愿意!

可是,他没有,他没有时间。

她望着他远去的方向,突然感到害怕,前所未有的恐惧!

她拼命地朝着他远去的方向跑去,什么也不管,什么也不顾,身后有太多嘈杂的声音在唤她,可她却好像什么也听不见了。

唯一能感觉到的,就是他离去的方向,再也看不到他的踪影。

那一刻,仿佛有座巨大的山横在她面前,她猛地觉得无力。

谁突然从背后紧紧地抱住了她,她陡然没了力气,浑身软了下来。

“朕不会让你走!”

她笑了,仰头,看见了蔚蓝的天,白白的云,嘴里的鲜血顺着嘴角蜿蜒而下,越流越多,染红了一袭白衣……

她觉得倦了,真的倦了。

“闲月?闲月?”谁在唤她,声音越来越急促。

“无碍,我只是困了,不要吵我。”她委实是没精神睁开眼,也没力气动脑去想是谁,不知不觉,又睡了过去。

最近,她总爱睡觉也总爱做梦,而做的梦也总是记不住,可这一次她却记得格外清楚。

清楚到他眉边的那颗小黑痣她也看的见。

梦中的她一步一步地走向他,衣服上都是凝成黑色的血。

他一身红衣,坐在椅子上,轻抿着茶,看着她。

她直视着他,半点没有避讳。他长的极好看,比她看过的任何男子都好看,狭长的凤眸,看起来妖魅丛生,却又不见一丝阴柔,这是双极美丽的眼睛,是的,极美丽。

“你该跪下来,唤我一声主子。”这个男人说。

“为什么?”她问。

“因为你是我选出来的,我给了你站在这里的机会。”

“站在这里是因为我杀光了她们所有人,与你无关。”她说,看向他的眼睛也带上了几分杀意。

他放下了茶杯,轻笑一声,道:“有意思。”

不过,很快,她就败给了这个男人。

她相信,一切的一切,都是命中注定,从遇见就开始注定,否则,她无法解释,她为何会疯狂地爱这个男人。

这个妖魅,狂妄的男人。

她陪着他走过天地间很多地方,听过很多故事,也看过很多人心。她以为她会一直这么陪着他,可是后来有一天,他对她说,要她帮他做一件事。

媚惑楚王,祸乱楚国。

“我做不到。” 她说。

“你做得到。”他说。

她猛地看向他,却望进了他波澜不惊地眸中。那片如海般的深邃,原来她永远都看不懂。

“你当我是什么?”她突然觉得怒不可遏,霍得拔出剑,向他刺去。

他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

她在第一招就输了,败给了自己。

她随手扔了他给她的剑,一句不吭地向外走去。

直到临近子时,她才回来。

他房间的灯还亮着。

她门外深吸了口气,敲门,推门而入。

“怎的还不睡?”她故作轻松地问。

他从书中抬头,牵起嘴角对她轻轻一笑,“知道你会回来,所以在等你。”

“你这本事倒是厉害,要是哪天没钱了,还能靠算命养活自己。”她对他笑着打趣。

“月儿……”他看着她,脸上轻轻地溶着笑意,其余的,她看不出来,也猜不出来。

她,缓缓地走上前,伏在他的膝上,轻声说:“我答应你,但你要答应我个条件。我把心放在你这里,你可要好好保管,等我回来,我可是要收回来的。”

他浑身一怔,许久,修长的手抚上她柔软的长发,半晌,只说了一句话:“你要活着……”

她的眼角悄无声息地划落一滴泪,没入了头发,她在想,这过往种种不过是她的痴心妄想罢了,他的抱负,她不想懂,不过他让她去做的事,她从来没有办法拒绝,这次也是一样……

那天,她计算好时间,在桃树下翩翩起舞,亲手策划了两个人的初遇,而这一切,不过又是宿命的开始……

不知睡了多久,醒来时,已是白天。

屋子里不知何时堆放了许多东西。

“娘娘醒了?”还是那天的婢女。

她皱着眉问:“这些是什么?”

“是陛下赏赐的,还有一些各宫娘娘送来的补品。”

这算什么,补偿?

呵,她在心里兀自嘲笑。

“都拿出去吧……”

“是。”

她下了床,给自己倒了杯冷茶喝,冰冷的感觉从嘴里一直滑到胃里,让她有些清醒。

似乎有些重要的东西她忘了,却又如何也想不起来。

她有些烦恼,一只手撑着脑袋继续想。

那个婢女站在门口,对她行礼,说:“娘娘,奴婢已经处理好了。”

她突然想起来了,霍得站起来,却突然脑袋一片眩晕,险些摔倒在地。

“娘娘!”

她寻着声音,紧紧地抓住那个婢女,忍着眩晕,大声地问:“妆儿呢?妆儿去哪了?”

那个婢女浑身僵硬,没有答话。

她的心登时就凉了一截。

说是给她去买桂花糕,而今却都几天了,她这几日一直嗜睡,忘了时辰,昨日又与皇上……竟忘了这么重要的事!

妆儿会去哪?她一个小丫头,也没见过她得罪什么人,她会去哪啊!

“告诉我,妆儿去哪了?”她用尽全身力气抓紧那个婢女,狠狠地看着她。

那婢女浑身一软,跌倒在地,“妆姑娘,妆姑娘已经……已经被皇上赐死了……”

她的眼前一黑,栽倒在地上。

“娘娘!娘娘!”

婢女连忙过来扶她。她咬紧了牙,拼命地从地上爬起来,却又无力摔了回去。

她复又咬紧了牙,挣扎着,一点一点从地上爬起来,眼泪,一滴一滴地从眶滴落。

她的妆儿,还只是个小丫头,平素里爱贪嘴,却又极有分寸。每次她嗜睡,睡得不知今夕何夕,妆儿都会在她床边念叨着,她若是很久才睁开眼,看到的必是妆儿那通红的双眼,“娘娘,你终于醒了……”

她的妆儿,她的妆儿怎么会……不,不,她不信!

她不知从哪来的力气,竟是跑到了御书房。

她知道,那里面还有其他的人,可她已经管不了了。

“妆儿呢?”她问。

他的脸色在看到她时闪过一丝惊喜,却在她问后,变得铁青,他对她厉声斥道:“回去!”

“我只问你,妆儿呢?”她的声音很轻,仿佛随时都会随风飘去。

周围的大臣纷纷屏住了呼吸,他们还从未见过谁这样跟皇上讲话。

他似乎是要发作,却又忍了下来。

“妆儿是裴夜的细作,前几日为裴夜传递消息,已经被拿下,处死了。”

“萧轩!”她突然歇斯底里地怒喊,面目狰狞,猛地向他冲去,大有同归于尽的样子,但却终是没有多少力气,像只折断了翅膀的蝴蝶,在半路颓然倒下。

对不起妆儿,你看,你的主子是这般的没用,根本不值得你这样……

这应该是场梦吧,对了,是场梦,梦醒了,她的妆儿就会给她拿来桂花糕来吃了,说不定还会笑话她,净瞎想着没用的。

她的妆儿,她的傻丫头……

模糊间她不知道她流了多少泪,只觉得眼睛分外地干涩。悠悠醒转之际她好像听到了皇上的声音。

“朕……要听实话。”

“回禀皇上,依微臣来看,贵妃娘娘应该早前中了毒,却未经调理,加之又心神郁结,才会导致如今这样。”

“那要怎么治?”

传来的是磕头的声音,“皇上,贵妃娘娘已经是油尽灯枯之状,回天乏力了啊……”

“你说什么?!”

她睁开了眼,心里竟然没有感到一丝难受。

他正欲发作的怒火在看到她时压了下来,他低哑着声音说:“都出去吧。”

不多时,屋子里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

“什么时候,我,我怎么不知道?”皇上先开了口。

“上次,他来的那次。”她闭上了眼,翻过身去背对着皇上。她只觉得睁着眼也分外疲倦。

“原来是你,我原本还奇怪,他是怎么躲过那毒针的。你说,他知不知道?”他轻声地说。

他早就知道裴夜会来,就留了一手,在虎符旁设了一颗银针,取虎符,必被银针所刺。他想,就算最后虎符没有保住,却也能留下裴夜的性命,只赚不赔。可他没想到的是,最后取走虎符的,不是裴夜,却是他的贵妃,一个裴夜安插在他身边的细作,一个自始至终都在骗他的女人!

那天,她取走虎符,便就知道她一定是中了毒。她看着裴夜远去的身影,她知道,他得了虎符,日后便再也没有什么可忌惮的了,他终于能如愿以偿了。

可是她,她却终究抵不过心头的恐惧,发疯地追逐他的身影,只因,她明白,这会是他们最后的诀别。

可她还是追不上他,终究,呛血白衣……

“我不知道。”她真的很倦了。

“可他回来了,为你回来了……”

她已经睡去了,即使睡着了, 她的眉头也是紧缩着的,因她得不到片刻的安宁。

不知睡了多久,她积攒些了精神,能够多少吃点白粥,青菜。

皇上来了,坐在她旁边看着她吃,半晌,说了一句话:“他来了,你随朕去看他吗?”

“铛”,筷子落了地。

她换上了一袭白纱,涂上了胭脂,遮去了脸上骇人的煞白。镜子中的那个女人,五官精致,只一双眼睛没了光彩。

“你有多久没好生打扮自己了。”皇上轻声笑叹。

她转身,对他扯了一抹笑。

“萧轩。”她没喊他皇上,只轻声叫了他的名字。

“我在。”他亦没有以朕自称。

“妆儿,她。”她感到她的声音有些异样,顿了顿,继续说下去,“她虽只是个婢女,却与我兴趣相投,来日,寻块好地方,好生将她安葬。至于我……将我的尸身送给裴夜就好。我不知来日你们谁成谁败,这番话我也提前写了下来,你替我送给裴夜……”

“就这些……再没有了吗?”

她摇了摇头。

他苦笑,说:“我以为,你至少会对我说声对不起……”

“妆儿死了,我没有杀你替她报仇,已是成全对你的愧疚了。”

他摇了摇头,笑了笑,“你和裴夜,果然是像的。”

自然是像的……

寒风凛冽,风中传来肃杀的味道。

她站在城门上,一眼就看见了他。

她不禁会心笑了,他也真是的,骑着骏马立在众将中间,偏偏还是穿了一件红衣,不着铠甲也不拿长枪。

她又抬眼看了眼天,蔚蓝蔚蓝的,真好。

她轻轻地笑了,好久都没有这样开心过,脚向前一迈……

“月儿!”她知道,那是裴夜在喊她,真好。

她好像还听到了有人声嘶力竭地叫她的名字,不过,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现在正在往她心爱的人的地方飞落,在离她心爱的人更近一点……

她知道他会知道一切的,妆儿那个傻丫头,借口给她买桂花糕,肯定是为了偷偷去找他告诉他她时日不多了,她瞒得过所有人,却唯独瞒不过妆儿,还因此害了她……

她的眼前又浮现出他的脸,那双极美的眼睛。

她想起他对她说的第一句话:“你该跪下来,唤我一声主子。”

他还对她说:“知道你会回来,所以在等你。”

他说:“你要活着……”

种种画面皆在眼前闪过,现在,她,终于能长久地歇会儿了……


漆黑的夜,月光下,男子缓步走着,一身妖娆的红衣镀上一层柔和的光。

他走到竹屋前,轻轻敲门。门内传来脚步声,紧接着,门“吱呀”一声开了,屋内灯光映上了男子的脸,柔和了眉眼,晕出了笑意。

“闲月,我回来了。”

从今若许闲乘月,拄杖无时夜扣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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