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跟着她走了很久。
太早了,对我来说实在是太早了。一个小时内,我始终走在她后面几米,跟着她见识了暗沉得只剩蓝色的小区花园,尚有黄光的路灯,和打着哈欠的小贩若干。只因母亲一声令下,要我陪着姥姥。
菜市场的存在有些遥远和陌生,我边走边看,凌晨时候没那么多人,菜市场里几乎只有菜。水灵水灵得叶子一颤一颤,白菜前前后后摞出了小山,海鲜区湿漉漉的满地是新鲜的水痕,这与印象里却不大一样。我装模作样做成买鱼客,蹲到摊子边上,不叫她发现,顺便凝神观察和记忆找不同。只是不过片刻,一双泛旧但是整齐的帆布鞋便打破了我的宁静。姥姥发现我了,却也帮我发现了答案。她拖着小拉车,由着关节运作,半天只是稍稍弯下腰看了看鱼,叫那小贩称起几条好的,打上节勾在了两根指头上,再慢慢踏到水果区,留下一串来过的痕迹。彼时我找着了不同:脚印多了,深浅不一把水泥地印出碎花,踩脚印的人多了,那水痕也就快些蒸发到消失不见。
“怎么起那么早。想吃火龙果吗?”几米传来姥姥的声音,手上拎着鱼,脚尖指着水果区。
“哎——早睡早起身体好嘛。”我快两步过去接手小拉车。“好久没逛菜市场,变化好大。”
变换好大。我转过头,越过姥姥头顶一眼望到了小菜场的最那边。可能是我高了,也可能是小贩换了招牌。不及比对完记忆中摊子的位置,我又讶于姥姥提着的鲫鱼还有口气,啪嗒啪嗒挣了两下,震动竟传到了我揽着她的胳膊上。
二
我的早起仅仅维持了一天,看剧到后半夜让我第二天上午几乎睡到不省人事。醒来的时候如经宿醉,迷蒙中入眼还是一片灰蓝。我仰在床上,帘子滤下三分散漫日光,我惯去盯墙角的时钟醒盹,缓缓从影中那抹淡紫窥得半点乌云的傲气。
笃,笃,下午了,不过今日阴天。
钟表怎么会这么大声。我恍然,厨房那边传来一阵节奏,十成九是姥姥剁白菜。笃,笃笃,笃……有如不知名暗号。我顶着一头毛乱的丝一腔毛乱的绪踏着拍子踱过去。跨过一道道门槛,屋子似是也跟着我醒了。厨房里锅子伙同盘子,这种阴天时候你来我往搞出个交相辉映。
“我刚回来就包饺子啊。”
“你不是提前半个月就嚷嚷着想吃饺子了。”姥姥好像是看了我一眼,“上了大学口味都变喽。”
我盯着案板上蹦着的白菜又出了神,忽然被闪了眼睛,我错把她光下几近透明的白发融入了背景纱窗。
冬至那天和母亲随口一说外卖饺子难吃下次换一家,不曾想过这算不成愿望的愿望竟隔着座城隔着个人隔着十几天还被记得清楚,换一家换到了真的家。
三
姥姥哟姥姥……听见了莫再敲。
好景是不会长的,入睡时间点是见不得人的。姥姥来叫的可早,携着母亲给她当伴儿的小鹦鹉,站在猫眼底下,笃笃笃,笃笃笃。我睡眼惺忪,耳机还缠在脖子上头,裹着被子拖家带口去开门。“狼外婆回来啦,不开不开我不开…”
开开门那一刻我看见了一团火,或者说一个巨大的黄澄澄的梨,或者是某种金色飞猪,直冲面门。
“醒盹了吧。”姥姥不紧不慢进门,不疾不徐带小破桃儿回归笼子,帮我解除如临大敌的警戒状态,并让类似吴碧霞老师的笑声充满了房间。“天天要猫,真有个小动物看你吓的。”
四
我愣愣的看着一柜子又一柜子的书,娃娃,积木,遥控小汽车。每一样东西都在它该在的位置。
“剪报拼书您还在做吗?”我从镜台底下摸出三个大厚本,厚如大英百科全书前三分之一。软软的,也如面包。姥姥说书籍就是面包。
姥姥透过金边儿的老花镜看我,我从老花镜里看到了今天日报的漫画板块。“去年就停了,没什么好看的了。”
姥姥又从那一摞里翻翻看看,拎出一本《列车危情》,颠几下放上茶几。“这本我看你挺喜欢的,就给包了个布书皮。”
收拾屋子很伤元气,我把一屋子的全部小玩意都过目了一遍,傍晚累坐在电视底下,口里念叨着,姥姥姥姥这些东西不搬也还是不要扔了吧。
姥姥端着西红柿炒鸡蛋,浅浅一声把菜放茶几上,说我喜欢玩的书跟娃娃都在表面,让我赶紧洗手吃饭。
五
姥姥咱录个视频吧,给爷爷奶奶带好我口头说怪没意思的。
教政治的老师这回终于背不下来那一条又一条了,拿着手机缓缓搜着祝福语,絮絮叨叨。
“这条太长啦,念不顺。”“那找个短的。”
“这条好多人都知道,没新意,亲家要嫌的。”“那找个很少人听过的。”
“这个寓意不好不能说。”“那找个寓意适合的。”
视频录了五遍,第一遍我光圈调大了总跑焦,第二遍曝光度让我意想不到,第三遍姥姥好紧张一直嘴瓢,第四遍属于常规NG,第五遍堪称完美。
姥姥捧相机,再三确认不会碰坏它,犹犹豫豫最后还是叫我抱着。我们挤在沙发上,脚下的棉拖毛绒绒蹭着我脚腕,她则靠过来,眯着眼睛看那小方块屏幕。
半晌和我说,“姥姥还没给你也拜个年呢,祝小宝新年身体健康学业更上一层楼……”
我忽然觉得自己像个入侵小人国的新巨人,与满屋子的小物品旧念想格格不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