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长江岸边，我硕士毕业，抱着女儿拍照，先生站在我边上，深情地拥住我们俩。晨风吹起我的长发，我感到轻松而惬意。
孩子粉嘟嘟的小脸，可可爱爱，我忍不住亲亲她的额头，逗她开心地笑不停。
看着孩子，我又不禁想起了我由来已久的心事。
如果不出意外，我会到武汉的一所小学去当美术老师，而这，并不是我想要的。
女儿笑道，妈妈，这里真美。以后我还要来这里玩。
同是硕士毕业、留在武汉某大型公司做科研的先生，已经在向往一家在一起的美好生活。他躺在沙滩上，闭上眼睛，对我们说，当然可以，以后这个地方可以经常来啦。
看到这个场景，我怎么忍心去打搅，说出我的心愿？
他侧身过来，看着我们，眼角露出笑意。我默默地看着女儿拿着小铲子挖沙，内心里在犹豫。
哈哈。他笑了起来，眉眼上翘，原来女儿说想挖个大洞，把我们都埋进去，只留个头在外面看风景。
这多好的风景，我也希望常常能见。我们都是喜欢长江的，我老家屋后就是长江。
那里多美好呢！小时候，我们在屋后的江堤上跑着，看朝阳，观夕阳。看长江与天合为一体，看江水轻轻拍打岸边，看江水里捞出多少鱼……牛们静静吃草，羊儿咩咩叫唤，无所事事的狗走来走去。我们春天在草坪上捡地衣皮，夏天跟大人们去江水里嬉戏，秋冬只在江边散步，……每天每年，那么纯粹，简单。在读了大学工作之后，更是觉得，儿时的生活，才是我最想要的生活的模样。
这些景致，藏在我心底，怎么画它，都不厌倦。家里人知道我喜欢画画，一点不犹豫，尽最大努力让我学了美术，毕业后，我在武汉一所私立中学当了一名普通美术老师。
一个乡村姑娘，能留在大城市，有一份稳定且收入不错的工作，总是值得庆幸的。但不久，我就觉察到，这工作一点不适合我。学校追求升学率，重点都在文化课上，要学美术的孩子一般都在外面培训班自己学，学校里仅有的两名美术老师，除了上好高一高二每周一节的美术课，学校还会布置大量的日常工作。
虽然没有教学压力，但是每天的打卡，学生对课程的不重视，接踵而至的任务，常常叫我忍不住走神。
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
那时候，每个周末，我都会去江边写生。我热爱长江，我热爱我的专业，我希望我笔下的长江是美的。通常，一画就是两个小时。
有一天，在江边游泳的他，走进了我的画里，再不多久，一来二去，他就成了我的先生。
02
我鼓起勇气，跟他讲起了我的打算。
他移开目光，和我说，第一次看见你，就知道你是喜欢自由自在的，所以后来会鼓励你考研，但没想到，等我们有了孩子，你的心意还是没有变。
我说，我是有点幼稚，临近三十，有了家庭，还是长不大。
我们都看着两三岁的孩子，久久无语。我心底知道，其实，他是默许了。
他是外省人，父母都在老家，家里还有其余兄弟，忙不过来，平时我们接触的机会少，凡事都是我们自己做主，他们只要知道就好。
其实，我想回乡下老家，这打算我爸妈一直都知道。我高中毕业去上大学，就开玩笑似的对他们说起过，我想回老家，但是他们就笑笑，并不当真。等我工作后再频繁提起时，他们才觉得有些着急，经常在我耳边唠叨，这怎么行，隔壁的小玲，没读过书，人家打工几年，在城里买了房子，一家人都搬去了。这乡下好多人的梦想就是去城里。你倒好，有这么好的条件还要回来。
听多了，我时常无语，回老家就只是睡觉，他们跟我讲话，我只是走神，人也很快消瘦下来。他们才明白，我不是说笑话的。他们开始感到害怕，毕竟我是他们唯一的孩子，却不明白我真正的心思，只知道好好培养我读了书，最后不能成为邻居们的笑柄。
这时候我遇见了先生，我父母就像找到了救命稻草，有他管我了。我在他的鼓励下考研，读书，又结婚，生子。最后，好容易安定下来，我又悄悄提出想回乡下。
他们相互望一眼，默默不说话。我爸想了半天，看了看自己自从我读大学之后就戒烟的手，手指上面还有隐隐约约的烟熏后的痕迹，手背上已长出不少的老年斑，他说，如果你要回来，我和你妈肯定是会帮你的。
我定睛看着我爸和我妈，心底万分感动，就像小时候他们支持我画画，不由分说花钱给我买材料一样。爸妈并不看我，他们还是相互望一眼，不再说反对的话，只是长长地叹了口气。
女儿在阳光下欢笑，把沙子撒向长江，光着脚丫在沙滩上跑来跑去，真像儿时的我啊。我也流露出微笑，不禁脱了鞋子，跟着女儿一起在沙滩上奔跑，挖沙坑，朝江上的轮船大喊。先生不断地跟在我们后面拍照，微笑也爬上了他棱角分明的脸。
我要回家去，女儿就不得不跟我去乡下上幼儿园，因为她还小，离不开我。
先生为此事，极其苦恼，但是明显地，他经常加班，也没法带孩子。我企图说服他，放心让我带去，我会照顾女儿，他忽然就变了脸色，大声骂我一句，没话说你！
那晚，在安顿女儿休息之后，他去了书房休息。我知道，这两室一厅的小房子，远离武汉市中心，是花了他十年的青春加班加点换来的，至今还在还贷，我作为他的另一半，一点忙都没帮上……
我不怪他，但是，我已经快30岁了，人生不努力冲一次，我觉得我一辈子都会黯淡无光。
03
一家人凑了二十万块钱，我就开工了。我穿上了我之前留在家里的旧衣服，旧雨鞋，我妈才不舍得扔掉它们。我不会开车，但是开亲戚的农用拖拉机装材料，亲戚教了一次，自己开两下居然会了。多数时候，需要跑来跑去，我就骑上我爸的摩托车或者我妈的电瓶车。
鸡舍我选择了在高坡上，下雨不怕淹。鸡舍旁边有一个不小的湖，清澈见底，是不错的水源。不大的山坡下是树林，鸡们白天可以自由地玩耍，晚上自己回笼，不太需要人管。
我必须事必躬亲，请来的工人只会你说怎么做就怎么做，一点估计不到的，他们就瞎弄一气，恨不得这里拿了钱赶紧到另一家开工。我常常跟他们斗智斗勇，他们装着苦哈哈的模样，说，一个画画的妹子，偏偏懂这么多建屋子的活儿，教我们这些没文化的男人怎么好活？我笑着说，哥，你不是过得挺好，一会儿活干好了，包工头发钱；回家，老婆饭烧好了，孩子在你面前蹦蹦跳跳，怎么不好？
那些不熟悉的工人见我说着地道的方言，一口一声“哥”叫着，他们就不好意思多说啦，干活也细致了不少。
开始养鸡和养自己的小娃差不多，怕它们生病，怕它们吃不好，天冷怕冻着，天热怕捂着。这里面自是有好长一段故事好说，神奇的是，它们居然一天天长大了，还开始生蛋。当我捡起第一枚鸡蛋的时候，我和女儿睁大了双眼，欣喜地看着，还忍不住将温热的白而亮的鸡蛋贴在自己脸颊上。我爸我妈看着，嗔怪我比女儿大一岁。
附近销售不起来，我就选择在网上卖。我考察各家快递公司，选择一家长期合作，签订好了合同。又研究了各种快递包装，最后学到用稻谷谷壳撒在鸡蛋格子里的方法，快递到各地，果然不轻易会坏，这样损失就会少些。
网上卖东西，一开始并不简单，特别是我们这种新开的店铺，谁会在乎你呢？我在当地注册了公司，以企业的名义开通各个网络平台的账号，订单果然多了起来，大家也愿意信赖。
开始我不敢定价太高，类似的卖家网络上太多，就做了优惠活动，请大家品尝我家的鸡蛋。
我用心做文案，写自己从小对家乡的眷恋、硕士毕业后的梦想、对绿色环保创业的坚持，配的图片是我亲手绘画的鸡舍，我和我女儿的漫画照，……这样吸引了一些顾客，他们品尝我的鸡蛋后，就成了我家长期的顾客。
有的感谢我，让他们的亲人需要补养，有了放心鸡蛋；有的跟我成了朋友，常在后台跟我聊两句，说要买鸡，还想看看我家有没有新鲜的蔬菜；有的还给我介绍新客，不遗余力给我免费宣传。
他们在直播间说着各地的方言，叫我帮他们在周边搜寻好吃的，常常叫我这个大忙人忍俊不禁。
转眼三年过去了，成本早就收回，就在我下决心扩大规模的时候，2020年1月来了，我家鸡舍坐标，湖北。
一声令下，快递全停。一转眼，我的鸡场，一下子无人问津，鸡蛋卖不出，鸡们每天还照样吃粮食。
大家都躲在家里，尽管过着年，但大街上没人，村子里也没人走动。世界安静下来。
除了孩子脸上天真无邪的欢笑，我怎么笑得出？
先生跟我一样愁眉不展，不过他试着出主意：到处出不去，我们只好跟村里干部打打交道，眼下很多人回家过年，一般只打算住几天，家里的肉菜准备不充足，现在规定不能出村子，但村民需要菜，问问他们，定点配送，能不能先买我们家的鸡蛋和鸡，我们便宜卖就是。
这个提议当然好咯，村子里的确很多这样的人家，平时，我跟他们的关系处得不错，村干部更是想把我打造成致富能手，再说，一个村里住着，大家都沾亲带故，他们也非常乐意帮我。
鸡蛋要凌晨两三点捡，要不然就会很脏。过年卖鸡给乡邻，有的挑挑拣拣，有的讨价还价，有的要求处理得干干净净……所幸，我爸我妈还有在家办公的先生，还有我，一起上阵，忙乱了一段时期之后，鸡场只剩下少部分鸡。
算了一下账，因为我们本身规模还小，也没亏钱。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我们居然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清闲。
可是，我知道守得云开见月明，我必须趁早想出路，否则，我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销售网，不去维护，一下子就会烟消云散。
04
正月还没结束，我就在家三楼阳台上摆起桌子，放上自家菜园子里的蔬菜，做起了直播。先生开始还问我，你这人一向低调，居然能拉下脸子去直播，为什么？
我只说，开弓没有回头箭，要做就做好，一定要做好。
阳台上视野辽阔，正对面是长江，左手是我家菜地，右手不远处的高坡，就是我家的鸡舍。
这里的确心旷神怡，但也寒风刺骨。
一个新号直播间，能有多少人来看呢？我又有多少话好讲呢?多数时候，我放着自己抽空做的宣传视频，专心画画，偶尔处理一下粉丝提问，或者有时就在直播间跟粉丝聊天，海阔天空，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这样，坚持了三四个月，信任我的粉丝逐渐多起来。
快递全面疏通后，鸡蛋订单果然少得可怜。
我一边整顿鸡舍，重启战鼓，一边和我爸我妈种起了时令蔬菜。
我对我爸妈说，鸡蛋暂时卖不出，但是蔬菜是没关系的，我们的地好，坚守传统种植，好东西一定会收到欢迎。我爸我妈自从跟我创业，对我的话言听计从，甚至我还听到他们边干活边对我请来的邻居小工说，他们喜欢做农活，又能和孩子在一起，还不错，每天很开心。
这样，在初夏刚来的时候，我的直播桌子上摆上了我家绿油油的蔬菜——黄瓜、玉米、茄子、辣椒等，一旦开始采摘就供不应求。
在鸡舍重建、慢慢恢复的阶段，我应粉丝要求，到周边给他们搜寻质量好的放心蔬果，比如桃子、土豆、莲藕等，都受到热烈欢迎。有些种植户对我感激不尽，握着我的手说不出话来。记得有一个大爷，他自己喂的鸡生了蛋，提到我家，请我帮他卖，我直接把现金放到他手上，他感动极了，眼泪差点滴下来。想以前，他们想卖点自己舍不得吃的好东西，多么不容易。
这年农历冬月，忽然有一个养殖户老板到我家，他一进门就说，画家同行，来，来，我们谈个业务。我出去一看，一个五大三粗的壮汉，大概六十岁了。他见到我，粗糙的脸露出坦诚的微笑，我也在一座山上占山为王，养猪，都是实打实的土猪、黑猪，我不想被贩子买去，太便宜了，我舍不得。我就在想，嗯，你说，你会反对和文盲一个的我合作吗？
我哈哈一笑，说，你家不反对和画匠一个的我合作，我当然更不反对。
我进行实地考察，还品尝他家的猪肉，很满意。这样，我的直播内容就更加丰富了，一头猪通过预订，一般一天就可以卖掉，年底那几天，更是火爆。
掐指算算，创业将近五年，到了年终，总算可以休息了。一家人都聚在一起，空闲时，先生看着我，就是不说话，有时候盯得我发麻，我说，你想说啥说呀。难道你想跟我合伙吗？
他笑了，说，没见到你这样倔强的，居然还想玩下去。
我说，不做怎么行，做事业的谁甘心前功尽弃啊？
他说，好吧。你看你，变成了什么模样，长发怀孕都舍不得剪，现在这么短；以前拿画笔的手，现在敢杀鸡；以前抱一岁的女儿抱不起，现在扛一麻袋稻谷健步如飞，……女儿呢，原本皮肤雪白雪白，到哪儿都觉得自己是个小公主；现在呢，就是个淘气的假小子，黑不溜秋，越来越像我，不像你了……总之，恭喜你，现在你是个合格的农妇了。
我哈哈大笑。他苦笑着看我，一声不吭。我忽然隐隐有种怪怪的感觉，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说，我闻见了一股说不清的味道，你说，我们相隔四十分钟高铁，让你有了异心是不是？他又笑了，又气得不行，露出无辜可怜的模样。我恼怒地别过脸去，又忍不住回头看他，他一张脸黝黑，笑起来牙齿特别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