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水鸡汤——论老汪其人与其风

你好,我是杭州高级中学高一七班的王琳棋。今天我要向大家介绍一位我特别喜欢写小说像散文的大文学家汪曾祺,真水无香,文字如清水鸡汤。当然,此处鸡汤可不是泛滥于朋友圈的毒鸡汤哦。

接下来请和我一同享受一段关于发现与感受的旅途。人生啊,就像一列永远向前的绿皮列车,兜兜转转回环往复,你会路过河流,路过山谷,直到抵达大海和远方。而在这当中,生活又是其不可缺少的一部分。所以,发现和感受美与残缺可以让我们更加年轻,也永远保持对万物的求知欲和感激之情。好,那么现在开始吧。

我是温州人,来杭州快半年了。一切都还算适应,只是偶尔会怀念起家乡的味道。那到底什么才是家乡的味道呢?

前段时间过年回家,夜阑人静的时候突然肚子饿,妈妈给我下了一碗清汤素面,青菜是爷爷奶奶自己种的,面里加的荷包蛋是本地鸡蛋,面是楠溪江粉干。没有多余的调料,淡淡的油水和一调羹醋。

这个味道我一直都记得,淡而有味,就像汪曾祺的文字一样。

但不知从何时开始,中国人的口味变得越来越重,留学生出国时总不忘老干妈蘸酱,大伙儿聚会时总吃香喝辣,三五好友出门夜宵也选择麻辣烫。而这种趋势正如同文化重口味的走向。

读者对于文字的口味也变得更加重口,有的辞藻华丽,有的内容低俗,有的机关算尽,有的浅白无力。但总有读者愿意去读这类作品,不免叫人感到遗憾。

今天,我要向大家介绍前面提到的汪曾祺,我比较喜欢直呼其名,或者叫他老汪。在我心里他就是一个永远笑嘻嘻永远和和气气永远年轻得像周伯通一样的老头。可能我喜欢的作家都具有这样的特质,他的老师沈从文也是,再比如丰子恺和林清玄也是。老汪的身影甚至不很清晰,湖面上水汽朦胧,他在河对岸朝我招招手,就隐入山中去了。像贾平凹先生曾在一首诗中这样评价汪曾祺:“是一文狐,修炼成老精。”

老先生在一篇散文中提到过气质成就风格。布封说过:“风格即人。”中国也有“文如其人”的说法。就像苏东坡的词宜关西大汉执铁棹板唱“大江东去。”柳三变的词宜十三四女郎持红牙板唱“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

老汪说自己的作品不是悲剧,缺乏崇高的,悲壮的美。“我所追求的不是深刻而是和谐,这是一个作家的气质所决定的,不能勉强。”三毛也说过,我不求深刻只求简单。

在跟在别人后头空空洞洞地喊了十来年的大江东去后,他说,我发现自己是一个只会写小桥流水,不擅写大江东去的人。

写作的三个阶段:一是模仿,二是摆脱,三是自成一家。老汪同志说,“我现在岁数大了,已经无意让自己的作品像谁。别人怎么写我已经模糊了,我只知道自己是这样写的,就这样写了。”“写文章嘛,就是随便的把文字丢来丢去。”

契诃夫也曾提到过,菌子已经没有了,但是菌子的气味还留在空气里。

喜欢汪老先生文字中流露出来的一派天真,以及对世间寻常万物的怜惜珍爱之情。那是一种对美德发现和追求,作为文人应有的对万物的悲悯和人文关怀。朱光潜先生在谈美书简里也说,万物都值得在颤抖中被拥抱,真正的美,即为柔弱,却不可征服。

他的文字很淡,所写的小说不大有跌宕曲折的情节,更多的是意境和从容。读他的文字,时常会激起我对世俗的感激与欣赏。

那接下来我要给大家读几段我的书摘,取自他的散文。就这些像流水账一样的文字,体现了他的特点和独特的人文魅力。我们下节再见。


以下摘自他的散文,内容大致可按“记人事,写风景,谈文化,述掌故,兼及草木虫鱼、瓜果食物,间作小考证。”有人说他生于水,爱水,爱写水,文字也如水。对水的情有独钟浸染他的文字,使它们悄悄散发出淡泊的水气,晕染出空明的水韵。

首先是他的花园,通过一些特别的细节,你会感到生命与自然的联系。

·在任何情形之下,那座小花园是我们家最亮的地方。虽然它的动人处不是,至少不仅在于这点。每当家像一个念一样浮现于我的记忆之上,它的颜色是深沉的。

祖父年轻时建造的几进,是灰青色与色的。我自小养育于这种安定与寂寞里。

那只青裆子永远眯着眼假寐(我想它做个哲学家,似乎身子太小了)。只有巳时将尽,它唱一会,洗个澡,抖下一团小雾在伸展到廊内片刻的夕阳光影里。

一下雨,什么颜色都郁起来,屋顶,墙,壁上花纸的图案,甚至鸽子:铁青子,瓦灰,点子,白。于是我们,等斑鸠在我们那个园里叫。等着一棵梅稍经一触,落下碎碎的瓣子,等着重新着色后的草。

草根的甜味和它的似有若无的水红色是一种自然的巧合。

-捉到一个蟋蟀,我不能看出它颈子上的细毛是瓦青还是朱砂,它的牙是米牙还是菜牙,但我仍然是那么欢喜。我每吃一个梨,一段藕,吃石榴吃菱,都要分给它一点。正吃着晚饭,我的蟋蟀叫了。我会举着筷子听半天,听完了对父亲笑笑,得意极了。

看到这的时候我也笑了,你面前有没有出现一个淘气无比却又心性简单的男孩,举着筷子朝你微笑。那个年代孩子的快乐就是这么简单,也许他们什么都不懂,可就凭着那份生命与自然的联系,他们每天都可以过的自由自在。

它老先生于是坐在新大门旁边息息,吹吹风,神情中似乎生了一点气。

汪曾祺叫这小动物老先生实在令我很感动,这是一种由内而外散发出来的与自然平等相待的心态,可现代人们似乎已经失去了这种宝贵的品质。


接下来是他对于世界和生活的感受,平生若能拥有汪老一样的生活姿态,便倍感荣幸。

夏天的早晨真舒服。空气很凉爽,草上还挂着露水(蜘蛛网上也挂着露水),写大字一张,读古文一篇。夏天的早晨真舒服。

西瓜以绳络悬之井中,下午剖食,一刀下去,喀嚓有声,凉气四溢,连眼睛都是凉的。

乘凉。搬一张大竹床放在天井里,横七竖八一躺,浑身爽利,暑气全消。月华五色晶莹,变幻不定,周围有一个模模糊糊的大圆圈,谓之“风圈”,近几天会刮风。

这段描写直接导致了人家问我最爱什么季节,毫不犹豫地脱口而出是夏天。我喜欢的另一个作家笔名叫八月长安,取自生于盛夏八月,愿此生长安。夏天这个特别的季节,会永葆青春,一路前行,唱着永不褪色的歌谣。但除了夏天,汪老对秋冬的描写也非常有味道。

一叶落而知天下秋,梧桐是秋的信使。梧桐叶柄甚长,与树枝连接不很结实,好像是粘上去的。风一吹极易脱落。立秋那天,梧桐树本来好好的,忽然一阵小风,飘下一片叶子,无事的诗人吃了一惊:啊!秋天了!其实只是桐叶易落,并不是对于时序有特别敏感的 “物性”。

第一次读到这里的时候忍俊不禁,面前就好像有个周伯通,指着无事生非的诗人,对着读者挤眉弄眼。这其实并不破坏了秋的美感,反倒打破了自古伤春悲秋的传统。再接着读冬天。

“南方的冬天比北方难受,屋里不生火。晚上脱了棉衣,钻进冰凉的被窝里;早起,穿上冰凉的棉袄棉裤,真冷。”

天冷了,堂屋里上了槅子。春暖时卸下来的,一直在厢屋里放着。搬出来,刷洗干净了,换了新的粉连纸,雪白的纸。上了槅子,显得严紧、安适,好像生活中多了一层保护。家人闲坐,灯火可亲。

这八个字,简简单单,却万分有力量。前半句的闲道出了冬天这个季节的安适,而后半句的可亲则将灯火看作同类,也沾染上这种温暖的气氛了。冬天本萧条无力,但人为的温暖也让这个季节的温度不再那么寒冷。


莲花池边有一条小街,有一个小酒店,我们走进去,要了一碟猪头肉,半市斤酒(装在上了绿釉的土磁杯里),坐了下来。雨下大了。酒店有几只鸡,都把脑袋反插在翅膀下面,一只脚着地,一动也不动地在檐下站着。

一棵木香,爬在架上,把院子遮得严严的。密匝匝的细碎的绿叶,数不清的半开的白花和饱涨的花骨朵,都被雨水淋得湿透了。我们走不了,就这样一直坐到午后。四十年后,我还忘不了那天的情味,写了一首诗:

莲花池外少行人,野店苔痕一寸深。

浊酒一杯天过午,木香花湿雨沉沉。

这样一种生活姿态,我给它命名为无言。古人说诗的作用,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还可以多识于草木虫鱼之名,这最后一点似乎和前面几点不能相提并论,其实这是很重要的。草木虫鱼,多是与人的生活密切相关,对于草木虫鱼有兴趣,说明对人也有广泛的兴趣。

以下几段取自《故乡的食物》,汪曾祺谈吃,我以为是最佳,以至于每次我向人家推荐他谈吃的作品,都要附四个字,深夜慎读。金庸说过,大陆满口噙香中国味的作家,当推汪曾祺。不仅在于他会吃,更在于会写吃。一生文章无数,但涉及最多的、写得最好的当数美食。他是把口腹之欲和高雅文学拉得最近的人。名噪一时的《舌尖上的中国》总导演陈晓卿觉得,还是汪曾祺写得干净。“他从不卖关子,很讲究、很有味道,说的虽是普通的食物,但却是我这辈子都吃不起的。”

·曾经沧海难为水,他乡的咸鸭蛋,我实在瞧不上。

·我在泰山顶上一个招待所吃过一盘儿炒棍儿扁豆,非常嫩。平生所吃扁豆,此为第一。能在泰山顶上吃到,尤为难得。

·这家所卖蒸菜中有一色rang小瓜:小南瓜,挖出瓤,塞入肉蒸熟,很别致。rang不知怎么写,一般字典查不到这个字。

这里汪老用了拼音,我觉得实在是太可爱了。

·不知道文思和尚豆腐是过油煎了的,还是不过油煎的。我无端地觉得是油煎了的,而且无端地觉得是用黄豆芽吊汤,加了上好的口蘑或香、竹笋,用极好秋油,文火熬成。

·杨花萝卜即北京的小水萝卜,因为是杨花飞舞时上市卖的,我的家乡名之曰:“杨花萝卜”,这个名称很富于季节感。

孩子切萝卜,觉得这个一定很甜,尝一瓣,甜,就放在一边,自己吃。切一天萝卜,每个孩子肚子里都装了不少。

相信大家小时候都有这样的经历吧,说着要孝敬长辈切个水果榨个汁,到头来东西没做多少,反倒全装进肚子里去了。汪曾祺很吸引我的一点是他明明已经长大成熟,却还能体会、感受甚至保持这种少年人的心境。

以上句子,我不打算一字一句地去分析结构与情感的表达有什么好处,也不打算像做阅读一样抠字眼深挖一些作者本人都想不到的意思,就这么慢慢地去读去听去品。他的文字可能不是标准的鸡汤美文,甚至一篇文章的大部分内容都与主题毫无关联,但正是这些闲笔,信手流淌出来的文字更真实,也更有力量。也许他的力量不会让你热泪盈眶,但足够你满心欢喜,就如同清水鸡汤。我们经常会陷入这样一种种过程,少年为赋新词强说愁,文字如烈酒,鸡汤味过重,老去后心境荒芜波澜不惊,文字如白开,鸡汤味淡去,没有滋味。汪老的文字就恰恰处于二者之间,这也是我们所追求的一种境界。

当有一天妈妈在炒菠菜时,你会在边上嘟囔,哎我和你说,汪曾祺说过,炒菠菜要少动铲,一动就黄了。那时候,你是真正明白汪老语言的妙处了。

谢谢你的陪伴与聆听,我们有缘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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