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六年，我考上了北京九中。在这所学校里，我渡过了六年的中学时光。
北京九中座落在模式口村中街。模式口文物多，掌故多。且不说法海寺、承恩寺，以及田义墓，单是我上学的路就大有故事。
从我家到学校，有八里地。其中有一半路程走的是驼铃古道，一半是五二年新辟的石门公路。
先说驼铃古道。在高井村东头，有一座人们不大留意的漫水桥。桥是用巨大的长方形石块修建的。桥面和地面平，四孔。洪水为患时，漫水桥没在水里 ，不影响泄洪。洪水过后，清澈的泉水从桥孔流过，桥上走人，人拉着骆驼，骆驼背上驮着煤口袋。清脆的驼铃声日夜不停地响在古道上。门头沟的煤炭就源源不断地运进了京城，运进了皇宫。
据说驼铃古道是清嘉庆年间开通的。道路崎岖，很窄 ，只能走骆驼。隘口的地方 一一也就是两山夾一沟的险要处，我们叫模式口顶子，依然险峻。
过了模式口顶子，公路一分为二。一路进了村，一路沿村外去了石景山。
进村的路便是有名的模式口驼铃古道了。道路两旁，由北向南，由高向低，青砖灰瓦的民居错落有秩。经过两个过街楼一一楼子没有了，基座还在一一就到了中街。往东通翠微山上的法海寺。往南便是承恩寺，承恩寺对门就是我的母校九中了。
这条路北高南低，那时候，地下水位高。摸式口顶子上路边的水沟里，常年泉水不断。泉水最终流进了永定河，河里的小鱼也逆水来到山上。
去石景山的那段路是五二年建成的。它在村西拐了个大弯。这段路落差大，路窄。最初的公交车叫36路。一种戴鼻子的，只有靠窗户两排硬座的汽车。
汽车象老牛一样慢慢腾腾吭吭吃吃喘息着向上爬。经常有汽车在半坡上抛锚。售票员带着乘客喊着号子推车。
至于那些蹬人力三轮车跑运输的人，用一根麻绳把人和车捆在一起，象黄河的纤夫一样，身子弯成一张弓，也不见得能拉到山顶上。精疲力竭之后，不得不出两角钱，雇我们帮他推上去。
修石门公路时，在漫水桥西边五十米处建了一座水泥桥。不宽，二车道。洪水由桥下过。
公路往北延伸，有了高井汽车站。车站佔了我家一半院子。从此“三亩地”名不符实，成了一亩半。
我睡觉的屋子离公路最近，也就二十多米.。路上过车时，震得门窗哗哗地响。屋里屋外就隔一层窗户纸。这种纸韧性强，透光，防风，但在防潮隔音能力就几忽为零了。
每天晚九点，总有一个在钢铁厂上班的人骑车路过。那时侯，没有路灯，四周一片漆黑，在没有月光的日子，走夜路就象钻进了黑洞。既使撞上什么东西 ，也不可能提前看見。他可能给自己壮胆，要不就是表明他的存在，就边骑车边唱快板书。
“打竹板，点对点，听我说说油灯碗儿。油灯碗儿，不大点，里头有油又有稔儿……”
这大概是表达人们用上电灯照明后的喜悦心情。
“今天的稀粥熬的多，敞开肚皮随便喝。我一吹哨就开始，再一吹哨就停止。五分钟要喝完，不许落后许提前……”
这大概是讽刺国民党军官克扣军晌的事。
值得一提的是五六年到五七年北京市开挖的第一条人工水渠一一永定河引水渠。在没有任何机械设备的情况下，场面的宏大，组织的严密，以及热情的高涨，是现代人难以想象的。
挑土筐的排一队。推土车的一人拉，一人推也排成一队，人们在平地采土，奔跑着，挥汗如雨，形成一个个泥土传送带。几个小时之后。河的雏形就形成了。
接着是打夯的队伍，八个人一组，唱着号子把百十斤重的铁夯悠过头顶，再重重地砸在泥土上。土夯实了，河道便挖成了。
一九五七年通水时，对我来说简直就是一个盛大的节日。在我心目中，它就是一条大河，象黄河、长江。我在心底永远是这样称呼他：我的河，故乡的河！
我还发现和我有同样感情的人大有人在。
一天晚饭后，我和哥哥一起去河边散步。一个的戴着印有“巡察”字样的红袖标的年轻人挡住了我们的路。盘问我们家住何处，姓甚名谁，为什么到河边来?
哥哥气坏了，呼吸都急促起来。指着他的鼻子，憋了半天，脸涨得痛红，说：“你一一吹毛求疵！”
那个人好象听到了一声惊雷。肯定他不知道这四个字的意思。看着哥哥怒不可扼的神态，他反而怂了。一低头，退走了。
清清的河水到翠微山脚下就钻了洞。我爬过两个山梁，在法海寺和承恩寺之间，找到了出水口，湍急的河水直冲向了摸式口发电站。
在这样的环境中，上学是一件快活的事情。我从不厌学。当一些儿时的小伴唱“学不学，社大爷，读不读，扛大锄”时，我打内心里抵触，鄙视他们，觉得他们没出息透顶，不堪造就。
上学的路，也有出偏差的时侯。有一次，周六，上半天课，我给自己放假了。一个人到山上玩了一圈。走到苏家大院后面的山梁上，一大丛酸枣树掛满玛垴似的果食。走近一看，还有一棵臭椿树。树上系着一根麻绳，原来前面是一口大井。好奇心驱使我想看个究竞。我拉着绳子，探出身子往井底看。当我看到黑幽幽的井底时，突然，我的脑子一片空白，我被吓晕了。万幸的是我没有松手。
后来，听老人说，早年间，比国人在山上建过别墅，凿过几口大井。井的口径太大，曾经有骆驼掉进井里。
几十年过去了，回想起上学的路，不管是石门公路上抛锚的车，驼铃古道上残留的过街楼，还有故乡的河，模式口水沟里活泼的鱼，甚至张开大口要吃人的井，我都感到那么亲切！我知道，我的魂将永远留在这里。舍不得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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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