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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
山间吹来一股清凉的风,李华似乎感受到了佛经中所说的醍醐灌顶,平日里充斥着工作琐事的大脑在一瞬间放空。
“这大概率不是出现幻觉了,毕竟才饿了一天。”李华自言自语。
这种感觉对他而言还是很奇妙的,这些年总有做企业的朋友喊他来辟谷,可他总说浪费时间,公司的事放不下,而且他总认为辟谷不一定科学,万一搞坏了身体得不偿失。
现在好了,因为公司受到上头政策的影响,他察觉到大势所趋,没有继续苟延残喘,而是及时止损,立刻遣散员工,宣布歇业,虽然行为上看起来雷厉风行,潇洒不羁,但他的心绪早已跌落谷底。
当身体的那根弦真的停了以后,巨大的空虚感几乎吞没了他,他把自己关在房间,成天喝到烂醉如泥,睡到日夜颠倒,一闭眼脑中尽是凌乱不堪的画面,屋子里满是烟蒂和外卖餐盒,从前那么在意形象的他,现在头发几乎油得可供小鸟做窝。
改变这个局面的人,是赵可。
赵可是个女强人,经营着一家大几百人的企业,她每年都会去辟谷。她和他年龄相仿,赵可32岁,李华大她一岁。
当赵可得知他公司的情况后,便提出上门找他聊聊。
他们是大学同学,因为都来自农村,家庭条件不好,一起经历过清贫的大学生活,所以成为了很好的朋友,相识多年,彼此了解,几乎无话不谈,虽然对于企业经营管理上两人各有见解,但是并不影响两人相互尊重的友情。
为此,对于她明天的到来,李华彻底将家里打扫了一遍,又下楼剪了个头发,洗了一个很长时间的澡。
次日清晨,赵可如约而至。
“像你这样聪明的人,应该不需要那种老套的开导吧?”赵可没有寒暄,而是单刀直入。
李华给她冲了杯茶,半倚在沙发上,笑道:“只要你不嘲笑我,我们还是好朋友,哈哈!”
赵可端起杯子抿了一口:“我知道你的情况并不好,昨天的语气不好,今天的脸色也不好,所以我觉得你现在很需要我!”
李华没有否认:“你也知道我的性格……”他忽然话锋一转:“其实还好了,我没有负债,还有积蓄,基本够活了!”
赵可连忙道:“我说你需要我的帮助,不是指经济上的,我当然知道……哎!”
她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叹了口气,气氛倏然就在这几句话中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不过聪明的赵可瞬间就领会了这种变化,她又主动俏皮道:“兄弟,你不会觉得我是看你笑话,来找优越感的吧?你干嘛这样的反应对我?我可有点寒心哦!”
李华立马也察觉到方才自己的敏感,连忙笑道:“是我的错,可能最近脑子里的筋老是搭错,你别和我一般见识!”
“哈哈”
话至此处,就算说开了。
人在失意的时候,往往就有了心灵上的需求。
赵可这次来,不仅是朋友见面,而且还邀请他一起参加一个活动。
“辟谷?就你以前说的哪个?天天饿着肚子不吃饭?我是不是疯了!”李华道。
赵可一脸嫌弃:“怎么可以这样浅薄的定义呢?我辟过很多次,你看我不是很健康吗?我就想让你陪我去!”
“要不我还是想想吧!”李华敷衍道。
“你可以想,但是不要想太久,因为下周就开始了,再想就错过报名了!”
若是往常,他觉得这就是浪费时间,但是现在,他有了尝试的兴趣,因为他确实无事可做了,所以最终他答应了赵可。
九思山。
辟谷地。
“饿了一天,又离开了手机,感觉怎么样?”赵可望着山尖初露的白光。
李华面容臃肿,露出了无奈的笑容:“一夜没怎么睡,早上起来感觉有点饿,现在感觉又还行,离开了手机,我觉得时间变得好漫长,又不能抽烟,好难熬呀!”
赵可嫣然一笑:“美洲的印第安人外出旅行,每走一段路都要停下来歇一段时间,说是为了等灵魂跟上来!所以不是时间太漫长了,时间永恒不变,而是你以前太匆忙了,突然慢下来不适应!”
李华面无表情,似乎有点不敢苟同:“像我这种苦出身的孩子,如果不匆忙一点。不去奋斗,要如何改变命运呢?”
赵可一直在笑:“那你觉得你此前的成功,是来源于你的匆忙奋斗?”
李华摇了摇头:“天时,地利,人和吧,当然不能说完全是因为我的奋斗,但是如果我躺平,就绝对不会有那样一段成功的经历!”
山间有一条木凳,赵可示意他坐下来:“我当然不是和你争论你成功的原因,我只是告诉你,神经绷得太紧……或者说,成功和奋斗,和个人因素未必有太大的关系!”
李华又摇了摇头:“事在人为,和人没关系,那还能和什么有关系?”
赵可摇头:“如果这样说,那就太傲慢了,我们能够成功,是因为多种因缘际会的结果,同时你又在相对正确的时间做对了相对正确的事情,可这并不代表你造就了一切,你的企业并非离不开你,你也不能力挽狂澜,就像现在……”
赵可没有继续侃侃而谈,她意识到自己的话可能有点重了,可能没有照顾到李华此刻的自尊心。但李华并不在意,因为他知道他们只是在认真的讨论。
“那你呢?”李华问。
赵可这才放松下来,答道:“你看我每年秋天都来辟谷,公司也不会因我离开而怎么样!人力影响的范围其实是很小的,很多人把自己看的太重要,觉得离开自己地球就不转了,事实上只要框架搭好了,运作符合基本的自然规律,就不存在太大的问题。如果一个企业的老板,整天忙前忙后,事无巨细,监督着干活,那这家公司一定不是一个好公司!”
李华面露不解:“人难道不需要监督吗?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长期没有监督,没有纪律,员工不会磨洋工吗?这是人性呀!”
赵可莞尔一笑:“是人性,但是人不喜欢被监督更是人性,你不能太反人性,我们的目的是干好活,而不是控制他人,我的意思是应该用制度来约束,管人的不是人,不是您作为老板亲力亲为!”
“嗯……怎么说呢?应该说好管理是一家坏公司的结果!”赵可思考了一下,又补了这一句。
李华还是不能认同,不过他已经无力争辩,因为饥饿感忽然袭来,他顿感脑袋一阵眩晕,有气无力的笑道:“现在我的公司没了,所以我没底气跟你辩论!”
赵可看他面色泛白,抬手看了一眼手表,微笑道:“早上七点到九点是胃经当令,会感觉很饿,过了这个点就好了,快喝点水吧!”
如红宝石般的阳光露出山尖一点,唤醒了熟睡的大地,微风拂过草地窸窸窣窣的声音让人感觉悠然,安逸;天地之间也逐渐明朗起来。
静坐。
静坐是每天的日课,静坐可以平和心境,消除疲劳,增强记忆,让心归于自然,让身体的小宇宙和大宇宙同频,一开始可能心烦意乱,难以坐定,但是真正掌握方法,抛出杂念,坐完会觉得神清气爽,越坐越舒服。
大师傅和赵可都这么说,昨天已经坐了两个小时,没啥感觉,但是来都来了,继续坐呗。
钟声响起。
李华手结定印,双手相叠,微闭双眼,身体放松,自然地落坐在屋里的蒲团上。
静心原本是很主观,很抽象的概念,李华一坐下来,脑海里就不断浮现出自己的境遇,出身贫寒,艰苦创业,创业成功,前呼后拥,受人尊重,形势所迫,关门歇业。这一切就像跑马灯一样在他的脑海轮回,原本那个忙碌充实的自己,现在变得清闲无比,这种清闲总让他悔恨,不甘,恐惧,不安。
不一会儿,他的脑海里又浮现赵可,浮现赵可早上说的话,那些话我几乎能够完整的复述,我好像不在意,可它似乎又在隐隐刺痛我,我真的不在意吗?她说的有没有道理呢?
思绪未止,他便听见了敲门声。
进来的便是赵可,见他还盘腿坐着:“哎哟!两个小时过去了,感觉你还意犹未尽,才第二天就达到了这样的境界,悟性不浅呀!”
李华先是震惊不已,原来已经两个小时过去了!感觉不过十几分钟。回神尴尬一笑:“哪来的悟性,我还不知道是不是睡着了,这两个小时过得也太快了!”
赵可忽然从口袋掏出一个野果,递给他:“吃个果子吧!”
“什么果子?能吃吗?”
“我也叫不上名字,总之可以吃,我吃过!”
李华大吃一惊:“辟谷还能吃果子吗?大师父不是说不能吃嘛……”
赵可连忙制止他:“你小点声!”
李华不知所措。
赵可慧黠一笑:“大师父有时候太死板,辟谷其实是不食五谷,并不代表啥都不能吃,这野果不属五谷,且还是我大清早就在这山上去摘的,生于天地自然,如何吃不得?”
李华也被她逗笑了,一把将野果抓了过来,递进嘴里咬了一口。
就在牙齿轻触果皮的瞬间,果浆在口腔迸发,那股清甜的果香几乎渗透进每一个味蕾,这一刻仿佛大脑的传出神经已清晰的发出指令——它清脆而多汁。
他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果子,他几乎兴奋的跳起来,脸上的每一寸皮肤都写着满足。
赵可仿佛已经预料到,波澜不惊的望着他:“好吃么?没有饿了一天的肚子,你绝对尝不出如此绝妙的味道!”
李华将果核丢进垃圾桶,表情也逐渐平静下来:“你的话似乎充满着禅意,看起来比大师父还要大师父了!”
赵可也打趣道:“你怎么三句话不离大师父,大师父昨天的晚课讲的怎么样?”
李华摇摇头:“说实话,太饿了,他口音又比较重,所以我也没怎么听!”
赵可笑容可掬:“咱们这七天可不便宜呀,这课都收费的,你不听可就吃亏咯!”
李华叹了口气,也打趣道:“哎,若不是你推荐,我是一天都呆不下来;花钱挨饿,也是没谁了!不过既然你都这样说,那我决定今天晚上好好听一听吧!”
赵可起身往外走:“可别勉强,累了就随意,拜拜!”
晚上七点钟。
三十几个学员落坐蒲团。
大师父有点像这里的“负责人”,约摸五十岁出头,身材瘦高,面容清癯。尤其那双眼睛,如一泓清泉般明澈平静,仿佛蕴含着岁月沉淀的智慧。
李华挨着赵可坐,大师父开始说话:“我们这里有一些朋友是第一次来,七天的辟谷养生,是一个清理身体,焕发新生的过程,从身体上和心灵上都是……”
才一个开头,李华已经听不下去,他耷拉着脑袋,仿佛下一秒就能睡着,还有就是太饿了,他感觉自己已经虚弱到经不起一息风的侵扰。
次日,清晨。
天气是阴凉的。
当他来到昨天的长凳处时,赵可已经在了。
“我想问你来着,这个辟谷有没有辟死人的案例?”这是李华见到她的第一句话。
赵可的脸上还是挂着笑容:“要不行的话,给大师父说一声,你回去也行,今天早上已经回去几个了!”
李华又好气又好笑:“真的吗?这确实不是人过的日子!”
赵可站起身来:“那走吧,我带你去说!”
李华连忙按住她的手臂:“我不是这个意思,再等等吧,我现在闲人一个,反正我出去也没什么事!”
赵可露出一丝嫌弃的笑容:“你看你这个人,不就公司歇业了嘛,感觉你整个人的心气都没了!”
李华苦笑:“自己的企业,就像自己的孩子,我怎么会心无挂碍,毫无感觉呢?”
赵可意识到,昨天的辩论又将继续:“你怎么能这样想,你怎么会觉得企业是你的呢?我们只是机缘巧合在局中,你本来就不曾拥有!”
李华摇头:“这是佛家的理论吗?现实不是坐而论道,知道这些道理又能如何?”
赵可望着远处山间的薄雾:“任何事情都有道可循,所谓缘起性空,如果我是你,我绝对不会像你这样痛苦!”
李华急忙反驳:“你不痛苦是因为你不是我,你的公司没有倒闭,所以你可以居高临下,大谈特谈!”
赵可答:“当然不是,以前你公司正常的时候,我也经常出游,每年辟一次谷,你觉得我会造成公司管理太散漫;从那个时候我们的想法就不同,不是吗?”
李华感觉脑袋懵懵的,似乎有点缺氧:“饿着肚子,我好像说不过你,还是回去学小和尚打坐吧!”
今天的聊天似乎还是不太愉快!
李华忽然有点期待静坐,他也感觉很神奇。
昨天的两个小时过得很快,可是今天却再也找不到昨天的感觉。
恰恰相反的是,今天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很难熬,冷汗从他的鬓角滑落,相同的是,他的脑子里又在跑马灯,又在回漾赵可说的话。
他并不愿去想,极度饥饿的身体已不允许他过多的消耗能量,可是他无法控制自己的思绪,然后他便晕倒了。
醒来的时候,赵可坐在他的床边。
“你醒了,吃点东西吧!”赵可扶着他靠坐在床上。
几个精致的小碟子里,有腰果,杏仁,葡萄干,核桃一类的干果,李华喝了口水,吃了一点没有味道的干果,不一会儿,他便感觉身体舒服了很多。
“你不用担心,我也晕过,如果你实在担心,我们就放弃,这也不是什么大事……”赵可话未说完,李华便打断道:“已经三天了,我不会放弃的,我并不会觉得这个辟谷能够让我的思维发生变化,或者解救我,无论它有没有意义,我都会选择坚持下去的!”
赵可点头应允。
次日清晨。
老地方。
今天李华来的更早,而且他并没有感觉异常饥饿,昨天晚上睡眠质量也不错,此刻的精神状态也不错。
过了一会,赵可才来,远远的就给他打招呼。
然后他们又默契的接上了前一天的话题,李华问道:“我还蛮好奇的,你是怎么接触到辟谷的?还有,你为什么每年都去旅游,辟谷,你的公司规模也不小。你不需要照看嘛?而且这段时间工作上的消息怎么办,你全都不管不顾吗?”
赵可脸上依然是标志性的笑容:“我一个一个回答你,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接触到辟谷是因为失恋,那时候事业刚起步,爱情对我很重要,我感觉天塌了,辟谷对我来说就是逃避,我在选择逃避,只不过有意外收获,或许这是我和辟谷的缘分!”
李华不忍打断,赵可接着道:“至于公司的事,其实说心里话,我当然也没有必要映射你,我的看法是人千万不要把自己看的太重要了,我们所认为重要的事,其实都未必重要。我们总是把自己放进了事物里,而忘记了跳出来看,用旁观者的视角来看,佛家讲诸行无常,诸法无我就是这个道理,至于工作上的联系,可以和公司其他人对接,或者等我辟谷结束,每次辟谷前,我都会朋友圈告知,了解我的伙伴都知道我这个习惯,很少因为这个影响合作耽误生意,同样,这个过程中的自己其实也没那么重要!”
李华这次没有反驳她,而是望着远山,若有所思。
第五天。
天上下起蒙蒙细雨,雨滴轻轻敲在窗台上,李华自然醒来。
昨天晚上睡的很踏实,他伸了个懒腰,脸上满是幸福的神色,他已经很久没有睡过这么踏实的觉了,一夜无梦。
前几天醒来的第一感就是饥饿,今天似乎并没有明显的饥饿感,难道是过头了?他莞尔一笑,起床洗漱。
梳洗罢,饮水,盘腿而坐。
赵可推门而入。
“早上好呀!”赵可坐了下来。
李华哈哈大笑:“你怎么不敲门?万一我在换衣服呢?今天下雨出不去,你就追来找我辩论了?”
赵可一脸嫌弃:“换衣服也没啥可看的!我这是担心你有没有问题?看来你很好,我走了!”说完起身就要走!
李华连忙挽留:“别呀,来都来了,再聊聊呗!”
赵可盘腿而坐,李华喝了口水,缓缓道:“昨天晚上我睡的很好,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的感觉了,我感觉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很放松,但是潜意识似乎在想你说的话,我想我可能太敏感了,所以造就了我的性格!”
赵可盯着他的眼睛:“是吗?你觉得你为什么会敏感?”
“我不知道!”李华的回答很坦诚。
赵可会心一笑:“那我说说,如果我说的不对,请原谅我的冒犯,其一,我觉得我们都是农村的孩子,越是农村的孩子,父母的期望就越大,可是很多为人父母的人,他们自己狭隘自私,还要把自己那一套用在子女身上,所以穷人的孩子想要出人头地,需要自己彻底将自己打碎,重新的去接受世界的规则;要么就循规蹈矩成为和父母一样的人。显然,你获得过成功,但是在这条路上,你必定战战兢兢,我们渴望被认同,却时常有一种“不配得”感,因此也令我们更加在意别人的看法。
赵可用了“我们”,正是她直言不讳的原因,因为她同样出生在农村,拥有苦难的经历。
她接着道:“其二,你现在更加敏感,是因为你正经历了世俗意义上的失败,越是从底层打拼出来的人,越是患得患失,我们害怕失去,所以我们紧绷的神经,不断的按照自己的方法去得到,去证明,我们在意的东西太多了……”
说到此处,赵可似乎有一丝哽咽。
窗外的雨还在下。
李华动容地看着她,沉思良久:“我想我可能已经听懂了!”
赵可欣然一笑:“答应我,不要有执念了!”
钟声倏然响起。
“要静坐了,我回去了!”
李华手结定印,所有的心结都如春天来临的冰河逐渐消释,这两个小时,只一瞬。
第七天下午。
基地还举办了个仪式,复食吃了一顿清淡的午饭,庆祝学员们顺利“毕业”。
下山后。
山下分别。
“我又欠了你一个人情,你又帮了我一次,也许对我来说是新生!”李华说得很诚恳,他的眼睛较之前变得干净清澈,神态平和。
赵可伸出手:“不客气,有时候面对友情,就像面对另一个自己,所以,你懂得!”
李华点头。
目送着赵可的车在夕阳下沿着山间小路缓缓驶离,这七天辟谷的意义,似乎并不在于辟谷本身,此刻他的心里有一份沉甸甸的感激。
他回头望了一眼暮色中的九思山,嘴角带着笑意。
他知道,走出这座山的人,已不再是自己。
2024年8月28日於上海南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