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来自淘故事,经作者授权发布;作者:泥丸
一
山坡上。林间长了几棵脱皮的树,有些叶子已经干黄脱落,有的还坚守着一段绿色,挂在树枝上在风中飘摇。
铺了浅浅一层金黄秋叶的小小空地上,并排躺着一个老太太和一个小孩儿。她们的脸朝向天空,天空西侧是橘红色的太阳,阳光穿过松散的树叶落在俩人干瘦的脸上。几块软绵绵的白云在一阵阵风中悠闲的移动,伸展。
小孩子呆呆的望着天:“奶奶,看天上的云多好,多好看”。
“是好看”,老太太睁开半眯着的眼睛。
“以前放牛时,看半天儿云——看它们飘来飘走——也看不够”
孩子小名儿叫泥球,这名字是奶奶给取的,说把名字取的土气些,长大后脾气不会太骄横,也更容易养活些。泥球没见过他娘,他爹给姓李的老爷家种地,泥球给人家放牛。本来老爷家的管事看泥球长得还算秀气,想选他做个端茶送水的童仆,泥球爹极乐意,做童仆不过端杯茶水,扫扫庭院之类,不用风吹日晒,还有看上去精神极了的衣服穿,多好的差事。但泥球犟着不去,非要挑个放牛的活儿,爹气得骂他没出息,要伸手打他,又被奶奶拦下:念书有出息,你咋不把孩子送去念书?爹只好满脸堆笑的跟管家赔不是。管家当然满不在乎,穷人家的孩子多着哩,你不想干自有别人抢着来干。
“奶奶也爱看云,也看不够”。老太太回想着些许往事,努力从干涸的喉咙里榨出一点唾液滋润下枯黄的嘴唇。
太阳的颜色更深沉了些,温度却比刚才更低了。
“泥球儿,”老太太声音很小,随着阵阵秋风才送到孩子的耳朵里:“天上也有放牛的小孩儿”。
“诶?天上也有放牛的?”
“有。你看这些云,也是有小仙童来看管的。”
小孩子没有说话,静静的听着。
“小仙童给神仙爷爷神仙奶奶牧云,他常躺在某一朵云上面——可能就是最大的那朵。就像你喜欢往天上看一样,他也喜欢往地下看”。
“嘻嘻嘻,”小孩觉得好玩儿,手脚在地上划动起来,“那他有法力吗?呼风唤雨?撒豆成兵?”
“有呀”,老太太的声音更低哑了些,“不过没有大神仙那么厉害。他坐在云上,无聊时欣赏地上的景物,看到哪里有不平之事,就施法相助,要是他自己法力不够,就等天黑后回去告诉那些大神仙”。
“呵,那今年还发了这么大的水……”
“可能小仙童也会贪玩儿打盹儿吧,你放牛时不也常在牛背上打嗑睡么”。老太太讲完,闭着眼睛似乎睡着了。地上还有些太阳的余温,让人发困。
“倒也是。”泥球充满同情的望着天上几朵白绵绵的云,也打了个哈欠。
二
泥球蜷卧在一朵云中,小小的身躯把柔软的云压凹,云的四周卷起,把他包住、托起,形状像老李家的包子。那包子如婴儿的拳头大小,皮薄汁多,李家大哥从屉上提起一个,递给泥球,像提了一个小水袋儿,在阳光下晶莹剔透。放在嘴里,用牙齿挤破一个小洞,里面的汁液迫不及待的冲出,从嘴里直流到胃里,热乎气儿一直串到脚底。把剩下的皮和馅一同嚼碎咽下,再把香气从鼻孔擤出……舒服之极。泥球在云里吧唧着嘴回味,云在风的轻推下摇啊摇。
突然一双手粗暴的把云朵撕碎,泥球从空中被揪了下来,跌落到地上……悻悻睁开眼,看到一个男人摇动着自己的肩膀。
“爹……”泥球的身体不自觉的收缩了下。
月光和星光穿过树枝和树叶,散落在两个人身上,那男人的眼圈通红,在阵阵秋风中显得有些狰狞。
男人双手手指掐着泥球肩膀上单薄的皮肉,把泥球掐的生疼。
“我让你看好你奶奶,让你看好你奶奶”。
“爹,奶奶刚才跟我说……”
“跟你说个屁!说个屁能有用?!”男人的声音中,带着些颤抖和哽咽,“你奶奶一辈子没享过福,现在还说什么……还有什么……”
泥球从男人的手指中挣扎出来,向后蹭了下身子,看到奶奶还没睡醒,她的胸前放了两个已经黑烂了一部分的果子,在月光下熠熠生辉。泥球咽了下口水。
男人的身体有些发抖,缓慢坐到地上,用被红色血丝包住的眼球望着泥球,也不说话,把泥球看的发毛。被爹骂过无数次,这次是最可怕的一次,泥球想,不知道一会儿会有什么样的狂风暴雨。泥球在心里做着准备,手里抓起地上几片小小的干叶,在掌心捏碎。
风中的树叶飒飒响了好一阵儿,男人手指着大概月亮的方向:“往这边走,有几棵果树,你自己去摘果子吃吧!”
泥球愣了一下,仿佛得到了赦免一样,踉跄的从地上爬起来,向前撞了几步,又回头问道:“爹,我给奶奶带几……”
“滚!”男人低声吼道。这个字像给泥球身上注入了能量,一溜烟的跑了。
哪里有什么果子呢?这两个半腐的果子,还是男人在地上的树叶间扒拉了半天才搜刮到的。他自己没舍得吃,本打算给老太太和小孩一人一个,但回来却发现月光下,草地上浑身冰凉的老娘,一股子悔意和歉意涌上了心头,他决定把两个果子都留给老人。
孩子已经跑远了。男人紧紧抱起老人,嚎啕了几声,不久后转为低沉的哽咽,趴坐在地上,用双手挖起土来。秋月冷如水,秋风吹打树叶,不知藏在哪里的狗叫声不断传来。男人的手上渗出的血很快和泥土、砂砾混在一起,部分泥土顺着血管融化在他的血液里,让他慢慢平静。
天渐渐亮了起来。
男人把老太太的衣服整理好,两枚果子分别被塞进老人的左手和右手里。把老人抱进土坑中,磕了几个头,用臂弯抱起土来,把坑填平,又从附近抱来些土,使坑上的土比地面高出三尺。没有什么可以作为墓碑的东西——或许等两枚野果长大,会成为果树形状的墓碑吧,男人这样期允着,长舒着一口气。经过了一晚的悲痛和辛劳,竟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感。他抓了一把半青半黄,沾了露水的野草,擦了擦手上混着血的泥块。
该去找泥球了,再往前走走,找个可以安身的地方,给人干几年杂活儿,总能吃上口饭,凑活着把这小兔崽子养大。
三
一座并不太高的山。山下是一片片的田地,田地间零星分布着七八个大大小小的村落,大一点的村里有二三百户人家,小一点的大概有几十户。或弯曲或细长的小路和水渠把这些村落和田地沟通起来,像被缝补过无数次的破布块,不同颜色的线头浑然一体。
山上有座古庙,门垣破败,年久失修,牌匾和神位之类木制品荡然无存,大概早被胆大的樵夫或饥寒难耐的借宿者烧火取暖用了。所以也无法辨认端坐在神台上的是哪一位神仙,或哪一位佛爷。泥像身上的彩漆已经风化、脱落,露出泥土的本色,仍眉眼弯弯,注视着脚下的世界。
一胖一瘦两个人虔诚的走近庙门,胖的对泥像双手合十,瘦的在胸前深作一揖。随后各自从腰间的包袱里拎出一把斧子,向泥像的肚皮砍去……
满地土块泥渣。泥像内部只有几包草药,和几根作为支撑的木樁。两人明白了佛爷肚子里都藏着大户人家供奉的金银珠宝的传说在这个山间小庙并不成立。泥像残损的脸上依然挂着慈悲的微笑,仿佛早已洞察了这个终将到来的结局。
胖的躺在渣土之间喘着粗气,瘦的把他拉起:“走,到后面看看!”
后院又能有什么呢?满地荒草,几棵枯树。
“奶奶的……”
“和兄弟们一起劫道不好吗?非要拉我跑出来,找一千多里地,才找到个破庙,劫什么神仙?!”
“咱俩也劫了好几年道了,哪回分到真金白银了?不都是一顿酒席就把咱打发了么。咱用命换的钱,九成多都孝敬老大了,咱手里那点儿,连在窑子里睡一晚都不够。”
“那是你眼高,非想挑个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美女,你这副凶神恶煞的尊容,夜里还不得把人家姑娘吓个半死?”
“闭嘴!”
“这下倒好,金子银子没看见,要是再厚着脸皮回去,大哥还不得活剐了咱俩?”
“逃出来了,老子就没打算再回去,咱哥俩总不能真当一辈子土匪吧?”
“不然干啥?干啥不得要本钱?一没房子二没地,还能干啥?”
“这庙不就是个房子么?也没人住……”
“好你个老小子,敢情是个秃驴杂毛转世,你想当和尚老道,我还想要老婆孩子呢。”
“你猴急什么,我是说这庙里修修也能住人,不如先住下,缓些日子,再盘算个能赚钱的营生。”
……
做过土匪的人,大多是识时务的,做事也雷厉风行惯了。三四天的时间里,他们二人清理好了庙宇,修补了门窗,在山间砍了些木头做了简易家具,在庙里住了起来。
庙很小,只有一间本应供奉着神佛的正殿,四周被一人多高的墙包住。殿前是庙门和前院,庙门形同虚设,胖瘦二人简单修补了下,又添设了门锁和门栓。殿后是一间供僧、道起居用的偏房和一个后院。后院有个后门,被生着锈的铁链锁住了,大概是原来的出家人为了方便去后山拾柴而开设的吧。
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二人在庙里住了几天,觉得安逸闲适,比土匪日子舒服的多,顺水推舟般萌生了依靠庙宇来敛些钱财的念头。不知此处百姓多信奉哪路神佛,于是下山置办了一身僧衣和一身道袍,胖的头发本就稀少,便索性剃光,挑了僧衣,瘦的穿了道袍。又买了香炉香案,供桌,香花蜡烛之类。准备择日“开张”。
置办东西容易,花些钱就行。可犯愁的是,供奉哪位神仙呢?平日里要做些什么“功课”和“法事”才能让人信服?胖瘦二人向卖香的人打听到向南二百里地有处道家丛林,向北三百多里有个佛教禅寺,决定去学学人家正经佛寺道观的出家人如何做法行科,看看哪位神佛香火最旺,于是胖子向北,瘦子向南,一南一北,各自出发。
四
以胖子的脚力,本来早就该走到了禅寺。但因沿途几个乡县发了大水,只能绕道而行,绕来绕去,便绕的稀里糊涂。加上时不时遇到些老弱灾民——灾民中有亲戚可投奔的早投奔亲戚去了,没有亲戚投奔的青壮给人家做些只管吃住没有工钱的活计,剩下些老弱的没人要用,无处可去,在街头巷尾气若游丝的样子,看着实在晦气,胖子心里更是多了几分不快。
这天晚上,走到一片山坡,月光下可以看见山坡微微起伏的轮廓,远远看上去似乎几步便可以迈过,但若真在林间绕起来,也要费些功夫才能找到出路。胖子觉得有些疲乏,便想干脆在林间凑合一晚,等天亮了再继续赶路。
胖子在一棵粗大的树干旁坐下,随手拾起根树枝,塞进衣服和皮肤之间,在后背的皮肉上来回刮蹭,解解身上的刺痒和疲乏。他越挠越舒服,夸张的向侧前方伸着脖子,在月光与星光的引导下,看到前面一棵树下躺着个小小的人形。
哦,无非是个和父母失散,到处流窜的孩童。胖子向大树蹭了蹭身子,靠在树干上,望着面前熟睡的孩子。孩子头发蓬乱,像地上干黄的野草一样,身上落了几片枯草,在风中飘摆,孩子的衣襟被风吹起,凹陷的肚皮在秋风中一起一伏。胖子从包袱里拿出了些干粮,饶有兴趣的边看边吃。
大概人在吃饭的时候总会胡思乱想。随着肚腹之中的空虚被填满,脑子里也会产生一些“建功立业”之类的幻觉。胖子在食物的引导下盘算起自己的事情,当初做土匪时,每天在刀光剑影下生活,可劫到的钱又分不到自己手里。既和瘦子逃到那破庙里住,就应借此时机,想办法多多敛些香火银子,弥补上天对自己的不公。日后娶个老婆,生个孩子,享受人间欢乐。
可要恢复小破庙的香火,自然要有些香客爱看的神仙发迹故事,可那里既不是名山洞府,又早已没有了修行人,如何才能让香火旺盛起来呢?胖子看着孩子在风中起伏的肚皮,幻想着日后和瘦子分香火钱的美丽图景。
胖子走向前,摇摇孩子的胳膊,把他摇醒。
小孩儿慢慢睁开了眼,看到眼前是一个从未见过的光头,身穿黄色僧袍,脸上似乎有几分慈祥。
胖子问道:“小子,你叫什么?”
“泥球……奶奶取的……”
“家在哪儿呀,家里有什么人?”
“四海为家,四海之内皆兄弟。”泥球的美梦被胖子吵醒,隐约有些不快,但看胖子打扮像个出家人模样,又有些好奇和尊重,便脱出这么一句。这话是以前放牛时,偶尔偷看村口私塾的先生摇头晃脑的念书,什么“天子以四海为家”之类,无意间记下的。
胖子愣了一下,从包里掰出半个馒头,塞到泥球手里。
“吃吧”。
泥球捏紧了手里的馒头,迟疑了几秒,看了看胖子的眼睛,说了句“谢谢大师父!”掰下半个馒头的一半,狼吞虎咽的咽下肚子。
“为什么要剩一块儿呢?”
“我想……想给奶奶留点儿……”泥球小声道。
胖子笑了笑,把另外半个馒头递给泥球:“这一半给你奶奶,你把那块小的吃了吧!”
泥球接过馒头,眼球有些湿润,低声念叨着“谢谢大师父”,把馒头和泪水一起咽下。
胖子微笑着坐在旁边一棵突起的树根上,“你奶奶在哪儿呀?”
“奶奶和爹在那边”,泥球用手指着一个方向,又换了一个。“我来给奶奶摘果子,没找到果子,怕爹骂我笨,没敢回去……在树下睡着了……我该回去找奶奶了,大师父,谢谢你的馒头。”泥球站了起来。
胖子转了转眼珠,“我刚才往山上走的时候,看到一个男人背着个老太太下山去了。”
“不会吧?”泥球的语速急骤了些。
“大概他们急着要赶路,你又藏在这树底下睡着了,他们没找到你,以为你已经下山,便下山找你去了。”
“我去找找他们”。泥球也顾不得向胖子道别,便向印象里和奶奶看云的方向跑去。泥球本来就对“出家人”有种莫名信任,加上吃了他的馒头和几句短暂交流,更觉得这和尚不会骗自己,但仍抱着一丝侥幸——或许和尚口中的两个人不是自己的爹和奶奶呢?
可泥球跑过来时,没有记准方向,也不记得跑了多远,在林间睡了一觉后,更是晕晕乎乎。山路崎岖,心中焦急,脚下慌乱,找了好几大圈也没能找到爹和奶奶。
周围有接连不断的野狗吠声。泥球平时是不怕狗的,但因寻而不得,心中的慌张恐惧猛然增了数倍。只好再慢慢找回胖子身边,似乎天地之间,只有这和尚是个可以依靠的人了。
胖子在原地等了好久,见泥球垂头丧气的回来,心中长舒一口气。他跑去把泥球的手拉住:“快,我背你下山,快些走或许还能追上你的家人”。
于是,胖子也不再打算着去什么禅寺了,而是带着泥球,装模作样的在山下转了几圈儿,讲些“缘分”、“父子久别相逢”之类的故事。一路上连哄带骗,望到前面有衣衫褴褛的壮年男子或老妇模样的人便远远的绕开,想方设法把泥球带回破庙之中。
五
泥球跟胖子下了山,找了好久也没能找到自己的爹和奶奶,心中十分焦虑。但凭个苍天荒野之间的小小孩童,又能有什么办法?只能相信胖子口中的“缘分”故事,觉得只要自己可以活下去,总有一天能和自己的家人再次团聚,而那久别重逢之喜悦,是朝夕相处所不能替代的。或许再次相遇时,奶奶的身体比现在要好很多,爹也不会动不动就骂自己……这样想着,心中似乎稍稍宽慰了些。
和这个好心的“云游和尚”回到了他修行的庙里,一起住在正殿后的偏房里。庙里清静而无聊,泥球和胖子一起生火煮水,做饭吃饭,收拾庙宇,别无他事。
泥球问胖子,为什么庙里没有神像佛像,为什么不用念经打坐。胖子想了想,说神佛在自己心中,坐卧立行便俱是“修行”,又何必刻意而为,或假惺惺的念什么经呢?泥球听了,更觉得这和尚是个得道高僧。
胖子从不让泥球出庙门。每次出去买米面或拾干柴时也不带上泥球,而是把他锁在庙里。泥球倒是从未多想过,毕竟能有人收留自己便已是天大的造化。只是每天待在小小庙中,只能在前院后院之间来回走走坐坐,实在有些无聊。远不如之前在广阔天地间放牛时逍遥自在——泥球虽也明白过去早已不可挽回,但不可挽回才更让人怀念。
这天胖子独自出了门,又把泥球独自锁在了庙里,泥球等了一下午,也不见胖子回来,闷得实在难受,爬上后院一棵枯树,看到墙外有只灰色的兔子,在地上跳跳又爬爬,毛绒绒的,俏皮可爱。泥球的童心被兔子勾起,把胖子不让他出庙门的教导抛之脑后,从树上跳到墙上,翻了出去。
那兔子听到声音,“嗖”一下窜到干草丛里。
泥球悄悄追上几步,手扶着山墙,尽量没有动静的向前迈步。可山上几块石头松松垮垮的掉了下来,兔子一溜烟儿的跑没了影儿。
泥球这才发现,这片山墙上的石头是被人垒起的。石头有大有小,他把石头一块块搬下来,发现石头后是个半人高的小洞,正想钻进洞一探究竟,却听到身后有人在喊自己的名字。泥球想着赶紧跑回去,可惜后墙外没有树可以借助,他进不去墙,只好不好意思的回复:“大师父,我在外面。”
里面的声音有些焦急:“你怎么出去了,没被人看见吧?”
“没有,大师父,后山有个小山洞!”
胖子在地上拾了块石头,把后门上锈迹斑斑的锁砸烂,推门走了出来。泥球正满脸兴奋的指着山上那个小洞。
“走,看看去。”
古庙依山而建,从庙的后门到小洞口只有两三步之遥,因无柴可拾,无景可观,平时极少有人经过。再加上洞口被石块封住,更不易被人注意到。
泥球低下头,便进得洞来,胖子却要半蹲着身子,才能勉强挤进来。洞里比洞口宽敞些,可以容人站着前行。洞里清冷而黑暗,泥球一手摸着石壁前进,走到尽头,又转了身,摸着另一边石壁走回来,望着胖子,胖子身后是洞口的亮光。
“大师父,这里为啥有个洞呀?”
“唔……唔……”胖子进洞后,并没有往前走几步,而是停在洞口,默默地想着什么。“可能之前的和……呃,之前的祖师曾在这洞里修行过,后来又把洞口封住了……我们先出去吧……”胖子说完,便转身,蹲下,出洞。给泥球让出了条出洞的路。
夕阳还没有完全落下。胖子看着黑黝黝的洞和洞里的泥球,对自己之前的计划有了些新的想法。
六
泥球和胖子在庙里住了一个多月。因不用再挨饿,奔波,瘦骨嶙峋的四肢渐渐丰满了一些,皮肉间也隐隐有了些红润的血色。只是自从发现了后山的山洞之后,胖子便给后门添配了新锁,又砍了后院的树,更加严厉的禁止泥球出去,胖子自己却每天都要出去半天。
这天下午,瘦子回来了。
瘦子身穿一袭藏青道袍,面颧清瘦,风尘仆仆,居然也有些“仙风道骨”的样子。
瘦子见胖子正在偏房里生火煮水,身边坐了个小孩儿,二人有说有笑,其乐融融。瘦子心中疑惑,正要开口相问,却被胖子“热情”的拦下。
“道兄云游归来,辛苦辛苦!”胖子不由分说的让瘦子坐下,倒了碗水,笑着对瘦子和泥球说:“道兄给泥球讲讲路上的奇闻秩事吧!正好我下山一趟,去去就回!”说完后转身离开,关门走了。
瘦子想,或许是山下谁家的小孩跑到山上来玩,缠着胖子说话,把胖子说烦了,便想把这包袱丢给我吧。瘦子盯着泥球看了看,泥球本来就有些认生,被瘦子盯的更是心里发毛,坐在一边玩弄着手指。
坐了一会儿,瘦子自己也觉得尴尬,便有一搭没一搭的和泥球聊了几句。
得知泥球是胖子从半路带回来的孩子,瘦子已然憋了一肚子气。心想好个胖子,身穿个僧衣,便真以为自己是个大善人了,眼下连自己都养不活,身上的散碎银子也所剩不多,庙里又没有香火——甚至于连供奉哪位神佛都没有着落,眼下却捡了个吃干饭的小孩回来,不知脑子里在想什么。
天快黑了,胖子才回来,带回来一套花花绿绿的新衣服,两根红绳,一块白布,一些饭食和碎茶叶。
瘦子见胖子回来,上前质回:“这孩子是你带回来的?”
胖子脸上笑的灿烂,“对,对,我看他身上有慧根,脸上有灵气,带回庙里修行,日后没准能成神仙……诶,道兄,这炉子上热水做好了,你洗洗风尘可好?”
瘦子见胖子嬉皮笑脸的样子,更加生气,想骂胖子,却终究没骂出口,无奈叹了口气,坐到后院,自己生起闷气去了。
胖子却不生气,脸上仍挂着笑容,对泥球说:“牛鼻子脾气就是古怪,本想给他接接风来的。来来来,他不洗咱洗。”
胖子让泥球在炉火旁脱了衣服,兑了盆温水,用布巾擦洗泥球的皮肤。泼了四五盆脏水,才把泥球脏兮兮的小身子从头发到脚趾洗的干干净净。
洗完澡,胖子给泥球换上新带回来的衣服,衣服的材质又软又滑,比泥球之前穿过的都要舒服。上身是红色的宽大褂子,下身是蓝色的裤子,还有白色的云袜和绣着云纹的布鞋。泥球穿好衣服,被热水洗的红润的脸上透着新奇的笑容,感激之情从眼神里流溢而出。
胖子又帮泥球疏理了头发,用红绳儿扎了一左一右两个丫髻。
泥球好久没有洗过澡,换过衣服了,觉得舒服极了,全身皮肉筋骨焕然一新,像年画里手持如意的幸福小童。
胖子又把泥球拉到桌前坐下,抓了一把茶叶,放在碗里,转到炉边倒了一碗热水,晃了又晃,让茶叶的颜色在水里化开。端到泥球面前。
“洗完澡肯定渴了吧,来,喝口茶水,喝完咱就吃饭。”
泥球道了谢,端起茶碗。吹了吹水面上的浮沫和热气,徐徐的喝了一口。
可能因为水有些烫吧,泥球觉得有些腹痛,端着茶碗的手突然没了力气,泥球怕茶碗打碎,赶紧把碗放在桌上。眼前又有些恍惚,一不留神,自己的身体跌到地上。
坐在后院的瘦子听到东西跌落的声音,不禁起身,进屋来看。
他看到泥球横躺在地上,小小的四肢上下抽动,口角流出了些白沫儿,而胖子坐在一旁,笑眯眯的看着泥球手脚抽动的幅度越来越小,片刻便没了动静。胖子迅速起身,扶起泥球的肩背,靠在桌子腿上,把泥球的双腿盘好,做成打坐的样子,双手一上一下放在腹前大概脐下的位置,把头颅摆正,擦去嘴角的浮沫,又拿白布叠了几叠,从泥球的魄门塞了进去。泥球的身体在胖子的摆弄中逐渐僵硬,脸上似乎还挂着没来的及消退的微笑。
瘦子愣愣的站在门口,可能因为秋夜寒凉,做了多年土匪的他竟觉得胖子有些陌生和可怕,忍不住打了几个寒颤。
七
胖子专心忙活着,修正了泥球身体的形状,跑到后院打开后门,在柴堆里挑出了一根木棒,又回到屋里,把泥球脱下的的旧衣服缠绑在木棒一头,浇了些菜油,拿到火炉里点燃,塞到瘦子的手里。
瘦子还不明所以的站在门口,胖子拍了下他的后背才回过神儿来。
“拿着火,跟我走”。胖子的语气间有一种不可违抗的气场。
瘦子没了自己的意识般接过火把,呆呆的等胖子发落。
胖子抱起泥球已经僵硬的身体,像是虔诚的居士抱着刚刚请回家的瓷制佛像,向后门走去,用一个犀利的眼神示意瘦子跟上他。
二人走到了洞口,胖子让瘦子先进去为自己照亮,瘦子躬身进洞,觉得夜晚的洞里寒冷彻骨,手上的火苗也冻的闪了几闪,小了一圈儿。
在火光的引领下,胖子走到洞的尽头。把泥球平稳的放在地上,小心翼翼的摆成端端正正的面朝洞口打坐的样子。泥球的影子在被火光映得红彤彤的墙壁上拉的老长,在闪烁的火苗下一呼一吸。
胖子端详了一会儿自己的作品,觉得大体满意,推着瘦子走出了洞口。继续让瘦子拿着火把,自己捡起散落了一地的石块,一块块垒了起来,把洞口封住,又用脚把地上的碎石渣踢的远远的,就像这个小洞从未被泥球发现过一样。
夜晚的山间很冷,胖子干的热火朝火,瘦子冻的浑身哆嗦。
“好了,好了!”胖子完成了一连串工作,满足的伸了伸筋骨,叫瘦子一起回去歇息。
“歇什么!?这是咋回事儿呢?这孩子……刚才还好好的……”瘦子的混沌的脑浆被寒风吹的清醒了不少,终于忍不住问了胖子一句。
“咋回事儿?哈,这可是我给咱庙里请来的神仙——我跟你说,打明天起,咱可就有香火钱了——这活儿可都是我干的,到时候分钱,我可得拿八成,要不是看在你是多年的兄弟,一点儿也不分给你!”
瘦子不置可否,默默跟在胖子身后,回到庙里。
胖子锁了后门,添了炉火,烧掉了剩下的茶叶,又坐了一壶新水,叫瘦子一起吃那些早已放凉的饭菜。胖子一边吃,一边讲解自己的计划,又讲了许久他这些天的辛苦——既要天天哄着泥球,防着他被人看到,又要一趟趟下山,挑选些合适的“托儿”之类,种种难处,实实不易。
八
清晨,天还没亮透,山下三个穿红戴绿的队伍敲锣打鼓的在一个个村庄间游荡。
大多数人家已经基本结束了秋收中最为繁忙的一段时间,在睡梦中被队伍吵醒,既气愤又好奇。相互打听是哪家别出心裁,非要赶在太阳出来前娶妻嫁女。
每个村里总有些神通广大,消息灵通的人。打听到是县里三个吃斋的老爷在同一天晚上被少年神仙托梦,神仙说他多年前在咱附近这座小山上飞升,但肉身仍在山里,如果能为他塑像立祀,供奉香火,自可保一方平安,风调雨顺……
这当然是胖子提前编好的故事。但胖子土匪出身,编出的故事空洞而老套。所幸村民里隐藏着些才华横溢,想象丰富的,使得故事在口口相传中迅速丰满了起来。
三个队伍在不同村落间交叉,到快中午时才汇合成一队,向山上行进,队伍后尾随了许多结束了农忙的村民和凑热闹的孩童。
一胖一瘦,一僧一道两个人早在庙前等候。胖子望见长长一队人走上山来,微微一笑,双手合十,口念“佛号”,面向众人,满面春风的问道:“各位施主前来,所为何事呀?”
为首的是三个老爷模样的人,对僧道二人各自行了礼,其中一个站出来,以当事人的身份又讲了一遍“仙童托梦”的故事。
“阿弥陀佛!”和尚道:“我和这位道兄云游至此,见此山虽不大,却紫气腾腾,想必是有修行之人曾在此得道,便在山间住了下来,算得今日,正合那仙人当年飞升之日。各位施主既有仙缘,不妨帮神仙找到肉身,供在庙里,也算是一件大功德!”
“可是啊,这位师父”又一个老爷站出来,“我们肉眼凡胎,哪里认得仙人啊!这山虽小,搜寻起来也得费上些工夫,况且这么多年来,也没听说谁发现过什么神仙修炼的场所……”
“这位道兄能掐会算,法力高深,不妨让他来算上一算”,胖子指着瘦子。
瘦子前些日子在道观参观,见过多次道长掐诀念咒,虽然没看出个所以然来,也勉强学出了些模样。装模作样的手舞足蹈,念念叨叨了好一会儿,把记住的几招几式都使了出来,又自己胡乱编了几招凑数,实在无计可施,便用脚踏了下地,作了个揖道:“请诸位随我来”。
胖子、几位老爷及各自的队伍、围观的村民跟着瘦子挤进了庙中,经过正殿、后院,挤在前面的人站在洞口,更多的人只能堆在后院里。
“各位,”瘦子说,“此洞中自有玄机,我不敢道破,还请进洞一探!”
一个老爷叫身边几个精壮小伙儿搬开洞口的石块,又叫人做了火炬,进洞去看,几个胆儿大的村民也跟着进了洞中。他们看到洞中有一位打坐的仙童,微微低着头,发髻在火炬的光下熠熠生辉,不知在这清冷的洞里等待了多少年。
出洞的人把洞里的情况报告给洞外的人,又在大家的一致同意下,由一个公认做事妥当的年轻小伙儿把仙童抱出,请到正殿中高高的桌子上,供人瞻仰,参观。
仙童一动不动的坐在围观人群的正中间,头微微低着,眉眼间似乎带着微笑,弱小的身躯里透着些威严和神秘。人们不知道他已在洞中静静坐了多少年,但身上的皮肉仍然新鲜光泽,像睡着了一样,身上的衣服也像刚换上一样不染纤尘,在微风下轻轻拂动。
人群中有人跪了下来,对着仙童磕起头来,口中念叨着什么。周围的人也陆续有跪下叩头的。
“想不到咱这穷乡僻壤,也出了少年得道的小仙童,福气啊福气。”
“是啊,听说北边好几个县被大水淹了,咱这里安然无恙,原来是有仙童护佑啊!”
“哎呀,仙童啊,求您保佑我们家小宝长大后考个功名啊,我家小宝和你年纪差不多呢——啊,我是说,和您得道前的年纪差不多。”
“要是可以像仙童这样可以永远不老,我男人也不会天天去找那个狐狸精了。”
“求仙童保佑,今年赵老爷能多给我点儿工钱,让我有钱给老娘治病!”
“仙童哥哥,我希望……希望以后也能有你这么好看的衣服穿。”
……
人们又在几个老爷的号召下,央求和尚和道长留在庙里,为仙童塑金身,建道场,以便可以永世护佑这一方土地和黎民。一个又一个或多或少的捐了香火钱。
胖子请来了造像的师傅,在仙童盘坐着的腿上放个了铜镜,脖子上挂了个小小铜铃。工匠们在殿里用青砖和细泥砌了新的神台,神台中间靠墙的地方插了根木樁。他们把仙童请到台上坐,背靠着木樁,用绳子把仙童的身体紧紧绑在木樁上,用几根木头绷住仙童的四肢以固定形状。然后用混着稻草的粗泥在仙童身上密密的裹了厚厚一层,又在粗泥上涂了层细泥,按照仙童原来的相貌修出模样,刻上五官、发髻和衣纹。
之后要用几个月的时间等泥塑变干。这段时间里,每天都有很多人来庙里祭拜。据说县衙里的老爷们也派人来拜过,不知求了些什么,反正没少往功德箱里放钱。
胖子和瘦子重新修缮了古庙,漆了几根大柱。请人刻了“仙童庙”的金字牌匾和写着“仙童”二字的牌位。又有香客送了些“有求必应”之类的匾额挂上。二人收获了大量的香火钱,又受乡民尊敬,比当年杀人放火的土匪日子舒服的多。
几个月后,泥塑干透了。工匠们为仙童像绘上彩漆,衣带飘飘的样子,稚气未脱的脸上带着具有“慈悲”意味的微笑。像是大了几圈的泥球。
九
时光不紧不慢地流淌着。
一位身穿道袍,满头白发的男人走到山前——他听说山上有座“仙童庙”,打算祭拜参访。又听说庙里本有一僧一道,那僧人却于多年前带着很多钱下山走了,不知去往何处,大概是受不了庙里的清静,还俗去了吧,只留下一个瘦道人守在庙里。
庙里确实清苦。男人心想,如果不是没有办法,有几个人真心愿意在这种地方住上一辈子呢?
男人中年时,家乡遭遇了一场大水。逃难路上,老娘病死,埋了老娘后,儿子又失踪了。他找了几天几夜也没找到儿子,绝望之下试图轻生,却没有死成,被一位云游的老道长救回道观,从此便在观里打扫庭院,搬搬东西。无数个平淡如水的日子把心中的悲凉和绝望冲淡了些。
不久前,老道长羽化,男人内心深处的巨大悲痛死灰复燃。他决定离开道观,做个云游道人,用身体的劳累来打磨内心的不安。
仙童庙前有些男女出入,求官求财求子求福的大概都有。男人走进殿门,先跪在地上的蒲团上磕了三个头,殿门旁坐了一个很瘦的道人,为他敲了三次磬。
磕完头,男人抬头看了一眼神像,觉得似乎熟悉。心脏突然在胸膛里剧烈地跳了起来,肚子里翻江倒海般涌起了很多回忆。
男人向瘦道人施了一礼,捂着肚子退出殿外,瘦道人也回了他一礼。
疼痛从胃脘一直穿到肩背,男人捂着胸口,大口喘着粗气,脸上滑落了几颗汗珠。他忍不住透着殿门回望了一眼仙童塑像,想到当年自己的儿子失踪时,大概和这泥像的年龄相似——也不知他是否还在世上,过得怎么样了?这个问题他想过了无数次,又无数次的强迫自己不要去想。
唉,痴心父母古来多啊。男人的疼痛好转了些,他长叹一口气,擦擦脸上的汗,向殿里的仙童深作一揖。在道观时,曾无数次祈求过让自己找到儿子,今天却不求这个了,希望天下人都不会再像自己和儿子这样流离失所吧!男人许完愿,下山去了。
天气很好,风和日丽。几朵白云在天上慢悠悠的游荡,静静地望看人世间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