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续上篇，参考链接“斯特里克兰德式”的顿悟与专注-《月亮与六便士》（上）
一个男人拥有对一个女人无尽的爱，不管是否与她在灵魂上契合，情愿做出所有的牺牲来赢得她的热情，我称之为“斯特罗伊夫式”的爱情；一个人在某个陌生的地方感到似曾相识，仿佛冥冥中受到召唤而回到阔别多年的故土；或者一个人对某件事物充满热忱，仿佛内心某个声音在期待许久，我称之为“斯特里克兰德式”的回归。
斯特里克兰德在巴黎的生活乏善可陈，除了他可憎可厌的行为。他究竟有多讨厌？没有人会忘记书中的热心肠、老好人、甚至被称为“小丑”的荷兰人德克.斯特罗伊夫。他是一个三流的画匠，但却是一个能够发现美的伟大伯乐。当所有人都对斯特里克兰德的作品冷嘲热讽、不屑一顾，斯特罗伊夫却认定那些都是伟大的杰作。
“为什么你认为美就是美？美是世界上最宝贵的东西，能像石头一样扔在沙滩上，让一个漫不经心的过路人随便捡起来吗？美是奇妙的东西、奇怪的东西，画家经过折磨灵魂才能从这混沌的乱世找出来。画家把美创造出来，美可不是所有的人都能辨认出来的。你要想认出美来，就必须重复画家的那种冒险。它唱给你听的是一曲优美的旋律，你自己内心要再次聆听它，你就需要知识、敏感和想象力”。这是伟大的欣赏和共情，斯特罗伊夫认定斯特里克兰德是一位伟大的画家，而不顾一切的去帮助他，这是另一种的执着。
当他不顾妻子布兰奇的强烈反对，把濒死的斯特里克兰德接回家照料时，他丝毫不顾及会被这条不知人间冷暖的“毒蛇”反噬。一个饱含深情的热心人总是会受到伤害，坚定的信念必无法与充沛的感情并行，倘你试图去做尝试，“感情”会成为被伤害的创口，农夫与蛇的故事很早就已经告诉我们这一点。尤其在如今的商业时代，当一个人深情挚意的去赞美一位“成功人士”如何有情有义时，我们权且听听就好，勿需当真。当斯特罗伊夫挚爱的妻子布兰奇因为照料而爱上斯特里克兰德时，命运对斯特罗伊夫的打击远不及此。一个帮助别人的人被所帮助的人逼出家门，那个恶棍甚至抢走了自己最爱的老婆，但依然并不会安定下来。这最终导致了布兰奇的自杀。
“我”无法在这件事情上原谅斯特里克兰德，而斯特罗伊夫在安葬了布兰奇之后选择回到故乡荷兰，他说：“我们身处这人世，没有谁知道为什么到这里来，死后又会到哪里去。我们必须者者谦谦；我们必须认清安静处事的美；我们必须低调的度过一生，不让命运注意我们。让我们去寻求简朴的物质的人的爱情吧。无知远比有知可取。让我们待在我们小小的角落里少言寡语，心安理得，像他们一样逆来顺受。这就是生活的智慧”。这是毛姆所唾弃的消极哲学，也是好多人在经受打击之后所选择的避让态度。只因他们对于“情感”的关注太过强烈，而对于内心真正的渴求做出了让步。
在毛姆的作品中从未有过令人钦佩的女子，布兰奇也不例外。斯特里克兰德讲述了斯特罗伊夫和布兰奇的爱情史：布兰奇是罗马一个贵族王孙家的家庭教师，被这家的儿子诱奸怀孕后被无情的扫地出门。快要临产的她在自杀时候被斯特罗伊夫拯救，这就是这段婚姻的恋爱史。布兰奇屈从于斯特罗伊夫热烈的爱和热情，把骨子里的那种渴望按捺住，不知是肉体上还是精神上的那种渴望。她憎恶斯特里克兰德，但是也无法抗拒他身上的那种野性诱惑。
斯特里克兰德说出一句看似奇怪的爱情观，我相信这也是毛姆对女人的偏见：“一个女人能原谅男人给她造成的伤害，但是不能原谅他为她的缘故而做出的牺牲”。或许这也可以解释布兰奇在爱上斯特里克兰德之后对依然付出的斯特罗伊夫反感的原因吧。
此后的斯特里克兰德辗转马赛，因为斗殴伤人而搭上一艘货轮，最后到达法属塔希提岛。“我一直在擦洗甲板，一个家伙突然对我说：嗨，就在那里。我抬头望去，一下子看清了海岛的轮廓。我立刻知道那就是我一辈子都在苦苦寻找的地方。接下来，我们走近了，我好像认出了它。有时候我在岛上溜达时，仿佛似曾相识。我可以发誓，我过去在这里生活过”。
毛姆对此做了感慨：“我认为，有些人生来就生错了地方。偶然事件把他们抛进了特定环境中，但是他们总是怀有一种连他们自己也不清楚的乡愁……也许就是这种陌生感，让人远走他乡，漂流四方，寻找某些永久性的东西，让他们可以牢牢依附在上面。也许某种根深蒂固的返祖诉求，督促这种彷徨者回到他祖先在历史的懵懂混沌时代离去的故土。一个人偶然来到一个地方，莫名其妙的感觉他属于这里。这里就是他苦苦寻求的故乡，他愿意在他从来没有见识过的环境里安居下来，仿佛这种环境是他们生来就似曾相识的。他最后会在这里找到宁静。”
为印证这一点，书中还讲述了亚伯拉罕医生的传奇。作为圣托马斯医院的青年才俊，光环辉耀，一路开挂从医学院学生直到医院主治医生。毫无疑问他会青云直上，达到职业生涯巅峰。但一次度假改变了他的人生轨迹。当在甲板上眺望阳光明媚的亚历山大城，看到形形色色的来往行人，他好像突然得到了什么启示，猛然间他感觉到了一阵欢欣鼓舞，一种美妙的自由自在的感觉。他觉得他找到了家，瞬间就拿定主意，要在亚历山大城度过自己的余生。他说：“我不管别人怎么想。那不是我在行动，是什么东西在我体内更强大有力。”
塔希提岛对于斯特里克兰德就是这样的地方，但在旁人眼里，他时常在岛上像一条丧家犬一样的生活，因为他需要打零工来挣取购买颜料和画布的费用。但这无疑是他最快乐的时光。妻子阿塔是毛姆唯一没有使用贬义描绘的女性，他们一起住在海岛远离港口的树林中。
当被问及与阿塔在一起生活幸福吗？斯特里克兰德说：“她从来不干涉我，她给我做饭，照看她的婴儿。我让她做什么，她做什么。我想从一个女人那里得到的东西，她都给我了。”他觉得：“女人除了谈情说爱，什么事情都干不成，她们把爱情看得无比重要，简直滑稽可笑。她们想说服我们，爱情就是生活的全部。其实，爱情只是无足轻重的一部分。我懂得情欲，情欲是正常的、健康的。爱情是一种疾病。女人是我获得快感的工具；我没有耐心满足她们的要求，充当什么配偶、伙伴和伴侣之类的角色。”这是他的爱情观，当然是荒谬的，但对很多的艺术家、哲学家、商业奇才来说，事实不过如此。
斯特里克兰德把一切的热忱投入到创作中，用灵魂的画笔涂抹他对于这个世界的理解。在麻风失明之后，他在茅屋的墙上、地板上创作出让人一幅“气势恢宏、虽然有美，却有某种令人不安的东西”的杰作，没有人知道那究竟是什么，但会让人感受到就像透过深渊窥见“真相”时候的那种无能为力的恐怖。这是他最后的绝唱和杰作，用生命的最后能量找到他灵魂的引领者想要他到达的地方。按照他的遗愿，这一切随着他的尸体归于灰烬—从哪里来，就回到哪里去。
作为斯特里克兰德为数不多的朋友，布鲁诺特船长给出了更多的理解与阐释。他帮助我们描画出一个因追求美而时刻躁动不安的灵魂。他与斯特里克兰德同样深深的热爱这边土地，他认为斯特里克兰德是一个“方楔子”，可在英国和法国到处都是圆窟窿。但在塔希提岛，各种各样的窟窿都有，什么样的楔子都能对上一个窟窿。斯特里克兰德在这里得到的是—同情，就像斯特罗伊夫所给予“美”的同情那样。斯特里克兰德一辈子就是一个上路的香客，附在他身上的魔鬼是铁石心肠，他追求的是美，而不是真理。
我相信毛姆给予布鲁诺特船长更高的认可，在书的最后部分出场并非偶然。布鲁诺特船长是一个法国人，破产后与妻子一起到塔希提岛谋生，两个人勤勤恳恳、不辞辛劳、披星戴月经营起一份产业。他从心底里热爱劳动，他说：“世人只是口头说说劳动的幸福，这只是一种没有意义的空话，但对我来说，劳动是最有意义的东西。我是一个幸福的人”。他把这种幸福归结于“相信上帝”的信仰。这也是毛姆对人生意义的终极总结（起码在他45岁写作《月亮与六便士》的那个年纪如此）。
在25年后、70岁的毛姆的作品《刀锋》中，主人公拉里优雅、谦和、善良，拥有博爱的胸怀，甚至想通过与堕落女孩索菲结婚来挽救她的灵魂。这是斯特里克兰德式极端狂热者的反面。拉里同样有一种东西在引导他对人生意义上下求索，在经历了哲学、煤矿工人、基督徒、艺术的尝试后，他最后在印度的宗教中找到自己的信仰。
斯特里克兰德的作品在他去世不久后被收藏家们趋之若鹜，这证实了伯乐斯特罗伊夫的眼光。无数人因为当初没有低价购买他的画作而捶胸顿足。很多人在彼时重新捡拾对他的片段回忆，总会附加上一层朦胧的粉色彩。倘没有这样的成功，又如何会被人发现他半生创作生涯中的挣扎？我们从俗世中来，终归要回到俗世中去。
斯特里克兰德的原型是法国后印象派画家、雕塑家保罗.高更，高更在35岁时成为一名职业画家，此前是证券交易所经纪人。但不要以此来了解高更，这是毛姆艺术作品中的形象，这个形象会在人性的冲突上更加鲜明，对美的执着、狂热和偏执，对世俗生活的残忍、冷漠和无情，使他成为一个更加纯粹的、竭力探索灵魂的画家。高更的一生都在渴望成功，最后因为梅毒而不是麻风病在塔希提岛去世。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