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我是芜茗酒楼楼主江月离,亦是江湖势力芜茗阁副阁主,自小女扮男装,与念北一同随从师父打理芜茗阁。
念北,我的同门师兄,芜茗阁阁主。
自小师父便我将男儿养,走南闯北,在江湖上混,整日刀光剑影,与粗鲁汉子打交道多了,久而久之,我的确少了些女人味。
念北总是挑这一点来打趣我,我本无趣,便任他去了。
后来师父云游四海,将芜茗阁交付给了念北,将芜茗酒楼全权交付给了我,我便金盆洗手,亦收了剑,那把曾经名动天下的连云剑,被我方方正正地摆放在一楼正中央,当做镇楼之宝。
可笑的是,竟无一人认出它来,甚至于无人关注。
没有事端,我觉得挺好,于是我老老实实地当我的楼主,日子一天天如水流逝,倒也平静。
直到我遇到穆归,我生活的一切便全被打乱,甚至重归起点。
初遇穆归,已是半载前。
那是一个秋日的午后,外面下着淅沥小雨,天阴阴沉沉的,像是积郁了很久,即要痛泄一番。
楼里生意不像往常,客人寥寥,有几分清冷。
我雇来的掌柜上了二楼给我端了凉茶,当他絮絮叨叨地抱怨这鬼天气,接不了多少客人时,立在窗前的我,回首冲他笑答:“这天气也挺好。”
那掌柜知我性子,便立刻知趣地闭了嘴,不再做声,只冲我回了一个讪讪的笑。
我无奈浅笑,我长的并不可怕,也不凶残,却不知他们对我的态度为何总是如此,小心的迁就。
我想不通,不也愿去想,反正早已习以为常,于是又偏过头观雨。
雨水滴滴答答地从房檐坠下,打到翠绿的叶片上,湿润了房瓦,不同时间各种雨点声音交奏成乐,或激扬,或沉诉,每一声都有其独特的韵味。
我的确是感觉挺好的。
喜欢这样的寂静,一个人站在窗子前,听风观雨,无人打扰,多好。
就在那样令我沉醉的寂静中,一阵喧嚷的声音从楼下传来。
登时,有小二慌忙跑上来,急声报给我:“楼主,楼下来了一群持剑的黑衣人,说要抓走一个客人,那客人不从,是故双方在楼内出了手……”
这边小二话还未说完,楼下便砰砰传来了几声瓶罐破碎的脆响。
嗯?想到了什么,我长眉一皱,当即,我明显看到,小二的脸色变了变,低头不敢看我。
我本是惜钱护短俗人一个,来抓谁我可不管,但在我的地盘砸我的东西,我必不能任他们放肆。
我身形一闪,甩了小二在身后,便到了楼下。
寒光凛冽,剑花横扫,情景纷乱,吃酒客人躲闪不及,银子都没付便逃窜出门冲进了雨里。
我不在乎他们,只望向打斗的人,看到那人身影,我眸光一亮,唇角不自觉地微扬:哦?
被围在刀光剑影里的客人,竟是个少女。
双方竟还打的不相上下!
“住手!”
我厉声一喝,但沉锐的声音很快被刀剑相击的刺耳声音所掩埋。
无人听从。
我眯眼笑了,胆子够大。
连云剑,两年未动,手痒了呢!
隐约听到掌柜和小厮们倒抽凉气的声音。
霎时我翻身越过打斗区,在掌柜和小厮们惊恐的低呼声中,撩起青袖,伸手触上可我多年未动的铜剑剑柄,刹那间,周身寒气骤起。
我唇角扬的更高,这熟悉的感觉,又忽然勾起了当年我持剑闯荡江湖、行侠仗义、惩除恶障的那份快意。
剑还未出鞘,杀凛剑气便已然在楼中冲撞,狂风忽然卷进楼里,撩起了众人长袍墨发。
一时间楼内鸦雀无声,空气中充斥着死亡的气息,寒意交叉弥漫在所有人身边,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所有黑衣人皆用惊悸的目光看我,唯有被围在他们之中的少女,苍白的唇角一勾,眼底漾出千层笑意。
我看到了。
她目光穿过重重人影,落到我眼底,然后,大方地冲我一笑,毫不遮掩。
黑衣人们皆惊悸我手中的剑,不敢再任意妄为。
其中一人立即改了态度,收剑冲我一抱拳,试探性地问:“敢问阁下,可是千……”
“知道了还不快滚。”
我低声打断了他,素手悠悠抚着剑柄,一副拔剑欲出模样。
千鹤传人之一,我并不想让他们知晓我的这个身份。因我无太多抱负,若能平淡地过完这一生便已足矣,不像我的师兄念北,志向远大,不甘平凡。是故,我得到的是芜茗酒楼,而念北师兄得到的却是芜茗阁。
追求不同,需求也便不同。
此地有我撑场,他们也不敢轻举妄动,只得无可奈何地提剑,一干人空手而归。
此事便草草了之。
屋内熏香缭绕,袅袅香烟卷着弯升腾,膨胀,消散。
我斜坐在躺椅上,把玩着手里的白玉扳指,懒洋洋地瞄着她,似笑非笑:“这些古罐可都是上古至宝,你说,该如何赔我?”
这时候的她,才仿佛有些无措,抱着拳冲我微蹙眉,一声无奈叹息:“那小女子,在这儿做工赔偿可好?”
她的声音尖细却沉,让我听的浑身不舒服,我却也没怎么多想。
只是立刻嗤笑她:“做工赔偿?你可知,就算你在这儿做工一辈子,你都还不回这些银子。”
“那小女子就做一辈子!”
她执拗的话着实让我愣了一下,于是我收敛了懒散,细细打量着她。
少女面色白皙,眉目清朗,明眸皓齿,神情恭敬,身着布衣,就那般挺直脊梁立在我面前,不卑不亢。
不错。
我看的深,也看得远,于是满意地点点头,别有深意地笑了,“的确姿色可佳。”
闻言,她眸子明显一亮,却是抿紧唇并未说话。
恰想到酒楼里缺一个打杂小厮,如果她不嫌脏不嫌累的话,我可以考虑让她留下来。
出乎我的意料,这般倾城的人,竟是不嫌弃的。
其实,她有更好的选择,在这城中,拥有过盛容貌的姑娘,只要有一项看家技能,一夜间就能飞上枝头变凤凰,这样的例子可真不少,但我没给她讲。
只因凤凰的结局,到底终是辗转红尘,一生俗不可耐。
我看得出,她不平凡,但这条千里马,需要伯乐。
我平日闲来无事,并不介意当一当她的伯乐,点拨点拨她,让我也当个师父爽一把。
是故,我有了一个准徒弟,名唤穆小归。
【贰】
我有一座自己的府邸,除了一个厨子和几个侍女外,就只有我一人居住。
府邸虽占地巨大但不华丽,主以花草竹菊假山流水居多。
我喜清淡,一个人闲时,便卧在树荫下躺椅上,翻阅古卷,悟诗中的高山流水,品字里行间透出的壮志豪情,感受诗中刻骨铭心的爱情情感,极是惬意。
那时考虑到穆小归独自一人无处可居,是故我便给她在我府邸安置了一间空房。
她也是异常欣喜,大大方方地搬了进来。
她也不怯生,对待我的侍女极好,像对待自己的亲人一般,而且,她整日见我就欢喜得很,黏在我身后,小声地唤我:“公子。”
她眉目带笑,一张精致的脸蛋倾国倾城,让人一见便心花怒放。
我却是无感觉的,纵然这与我对她的初次印象大径相庭,虽活泼了不少,可越是解读她的笑,越是觉得或多或少带了些讨好的意味。
其实很没必要。
但我也不反感她这样唤,于是任之作为。
可时间一长,我听着也烦了,我名唤江月离,是故便让穆小归唤我阿离。
刚说给她听的时候,她眸子明显一亮,直接抱住我的胳臂,凑近我乖巧开口:“阿离。”
她开心的像个无害的孩子。
眼前的那双眸子灿若星辰,除了干净的笑意,我是没看到其他东西的。
我无奈一笑,纵然她比我小上六岁,可她的身高,却不比我矮,甚至比我都要高上一点。
她如此这般,渐渐让我习惯,并因她欢喜,她着实可爱。
是故我站在一个过来人的角度审视她,并暗地为她开心,此女必将前途无量。
可,我们之间,似是有什么东西,在灼热着升腾。
一点一点地挑拨着我的神经。
我并非无情之人,终是察觉出了她对我异样的情感。直到后来,她看我的那双眸子里,炽热的暧昧毫不掩饰,全权显露。
对感情并不过敏的我,忽然有点慌。
多少次我想告诉她,我是女儿身,怕她痴情错付,怕到时候无辜遭受诗中所写那种刻骨铭心的痛。
可又怕,说的太直白会把关系搞僵,对双方都不好。因此,我时常在言语中透露出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的意思,可不知是她装听不懂还是真听不懂,竟没反应。
相反,她每日黏我黏得更紧了。
我不禁苦恼:姑娘家的心思,我着实捉摸不透。
直到那一日,我们之间薄如蝉翼的一层关系,终是被捅破了。
夹杂着雪花的寒风轻轻地拍打着窗柩,房内火盆里火苗蹿动,一并发出窸窸窣窣的微小声音。
我身裹狐裘大衣,手捧着暖炉,卧在躺椅上,阖目听雪。
门吱呀一声被轻轻推开,登时寒风蹿进房里,让我浑身一激灵。
那门被迅速而又轻巧地关上。
我淡淡地掀了掀眼皮,看到穆小归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姜茶走过来,我紧了紧身上狐裘,又淡淡地阖上了眼眸。
许是见我睡着,穆小归也没喊我。
耳边传来一道叮咚的声音,我知道她把姜茶放在了桌子上,但旋即没了声音。
她一直没发出声音,我内心不禁诧异:小归怎地不动了?
如此,我便出了神。
然而还没想出个所以然,一股清香迎面袭来,接着就是一道温凉的唇落在了我的脸颊上。
我惊的迅速睁开眼睛,便看到了穆小归轻垂长睫的动人模样。
温柔缱绻,仿若沉醉。
那是我第一次感觉尴尬。
我立即伸手叩住她的肩,一把推开她。
许是我的力气用的过大,穆小归踉跄地后退了两步才算站稳身子,而我,腾的一下便站了起来。
迎面对上一双漆黑明亮的眸子。
那眸子里,没有慌乱,而是云淡风轻,含着温暖的笑意,亦如初见时一般。
对,就是这种眼神,我极赏识的目光。
我想,这才是真的穆小归吧。
她冲我坦荡地嘿嘿笑着,一点也无羞赧,一双眸子里尽是我不悦的影子。
“小归,你可知你做了什么!”
我攥了手指,压低了声音。
却未想到,她面上笑意不变,往前一步靠近我,伸手直直戳上我的脸,唇角一扬。
“我知道,亲了你。”
她看我的眼神里,竟是若有若无的轻佻。
我一愣,倒是被这般镇定的她讶住了。
此刻若是掌柜和小厮在这儿,指不定他们已经抽了上百口凉气。
我大脑迅速旋转着,立刻下定了决心。
我伸手拨下她的手指,错开她的目光,敛下眸中不自然,觉得再怎样的辞藻修饰也不如一针见血来的痛快,只轻咳了声,开门见山道:“小归,我是女子。”
然而她的反应却是出乎我的意料,没有丝毫的惊讶,她的眼底笑意反而更深,跨一步靠近我,浅笑开口,“我知道。”
话音刚落,我满心讶然,猛地后退一步,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面前巧笑嫣然的人儿,种种事迹在我大脑中重演。
从“她”喉间发出的,居然是清脆的少年声音。
纯粹,干净,清朗。
像曲清音,跳动着最纯洁的音符。
一时间我觉得,世间最动听的声音,也莫过于此了吧。
我又自嘲地笑笑,我早该想到的。
他说他叫穆小归,当时的我还在奇怪,如此曼妙的少女,怎起了个如此不适宜的名字?
现在想想,真是可笑。
一个十七岁的少年,本是雌雄莫辨之龄,又可能演戏过于逼真,瞒天过海,竟毫无破绽,本眼尖的我还真没瞧出来。
能装这么久不被发现,真是好本事。
也当真危险。
我无话可说,却看穆归继续笑着,眉宇间绽出年少的刚毅,全无了伪装的妖媚。
原来是男是女,只需一个眼神便可饰演的完美无痕。
然而他的下一句却在我心中搅动出了惊涛骇浪——
“阿离,其实,我一早就知道,你是女子。”
我抱紧了怀中暖炉,强压震惊,不动声色地抬眸看着他,唇边几分冷意,“何时?”
“见你的第一眼。”
我心头一凝,双眸骤冷。
他却笑的单纯无害,云淡风轻,在我看来却危险万分。
我便与他那般对峙着,我眸中锋芒毕露,每一道眼神化为最尖锐的刀,毫不留情地刺向他。而穆归则是春风过境般柔软,轻轻地将我的寒刀点化,每一丝目光都将温柔诠释的妙不可言。
本是剑拔弩张的气氛,他却是缓缓伸手,再自然不过地轻轻点上我的唇。
他挑了挑眉,用最清脆的声音打趣,又似是蛊惑,“其实我本想亲这儿来着,但,想了想,我又放弃了。”
“因为……”
我面色一黑,大力拍掉他的手,他却俯身过来,靠近我的耳朵,一声调笑。
“我怕你会扔了我。”
我伸手去推开他,冷冷一哼:“正有此意。”
然而,不同于上一次的反应,穆归竟然纹丝不动,反倒将毫无防备的我顶退了一步。
他竟还隐藏实力!
心中被激起千层浪,警惕涌上心头,风平浪静下暗流涌动。
他看出我心中所想,坦荡地摊摊手:“我既已坦白身份,便有必要让你知晓。”
我并未跟他废话,飞身旋了房内两把佩剑,一把扔给他,而后拔剑出鞘,对着他刺去。
他立即明白我的用意,拔剑出鞘,接上剑光退步出房。
漫天大雪中,一黑一白两道幻影奔波在房顶、小院中,剑光四射。
强力剑气一波一波地向外震出,将漫天飞雪震得随气流转。
我紧紧攻击着面前那到敏锐的身影,心中愈发激动。
我的剑术极高,江湖之中,除了念北之外,鲜有人能与我匹敌。
今日棋逢对手,我与穆归,竟平分秋色。
末了,我们皆停在房梁上,他在房梁那头,我在这头,刀剑相向。
风冷,剑寒。
微小雪花旋绕在剑尖周围,缓缓落下,凭空断成两半,我们相视一笑。
这番剑术切磋,当真豪气云干,快意得很。
剑术之友,不可多得。
那夜书房,我们把酒言欢,畅快地喝了半夜。
酒过三巡,我们都有半分醉意。
米色油灯旁,穆归一手支头,一手捏酒杯,半张脸隐在阴影里,轮廓俊俏分明。
他眯眼瞧我,恣意一笑:“阿离,你可知,我本是来取你的连云剑的。”
此言一出,我醉意立刻消了几分,偏头盯向他,只见他醉笑着:
“可是我又改主意了。”
“为何?”我不禁诧异。
一回想,他的确有很多下手的机会。
他忽然起身靠近我的耳朵,浅浅笑着,酒气喷薄间,一字一字温柔如水,是我不能招架的暖意:“你比剑重要。”
“我来娶你。”
心头冷不丁的一颤,我斜视了他一眼,冷嗤一声,毫不口软:“做梦。”
怕他酒意上头,我迅速起身,匆匆离开。
夜风中传来他的哈哈大笑声,一字一句显得极为清晰。
“阿离,你信我,这是迟早的事。”
【叁】
后来的很多时候,每当想起种种过往,我便感觉,自己被穆归占了便宜。
但,事情已过,再追究亦是于事无补,于是我便将之忘却,沉默置之。
换回男儿装的穆归,当真俊俏的很。
雪停的那日清晨,我早早起床,披了大裘,推门踏雪。
走着走着,视线中隐约出现一道黑影,手持寒剑,在雪地上舞动着。
是穆归。
他身形灵巧轻动,浑身散发着满满的少年朝气。
见他练的过于专注,我便立在原地观望,没去打扰他。
穆归收束剑式,长剑倒贴右臂,脊梁挺得笔直,长袍无风自动,墨发高束,潇洒俊逸,英姿飒爽。
他就那样在雪地里站着,周遭白茫一片,唯独他一身黑色劲装,却也相称相应恰是完美,仿若白茫茫的山水画里,用墨滴晕出的一笔,孤傲却自然,遒劲却洒脱,凭空添了一种遗世独立的美感。
他偏头冲我这个方向遥遥一望,唇角一勾,笑的无害。
一双灿若星辰的眸子里盛着最干净的笑意,让我心头一动,便以为这世间最纯洁的东西,便在此了吧。
仅一个眼神,而已。
然而,当那人笑着开口说话时,心里对他初有的好感,猛然烟消云散。
他贱贱的声音里是若有若无的调戏:
“阿离,怎么?看这么久了也不动一动,莫非是,看上我了?”
“看上我也没关系,本公子,并不介意收一个男人婆为妻。”
听闻此话,我嘴角抽了抽,被笼在宽袖下的手微微收紧,目光寒了几分,依旧直直地望着他,没说话,也没动。
他倒是能猜出我的心思,于是拎着长剑,笑嘻嘻地冲我走来。
“阿离莫气莫慌,小归知晓阿离心中不舒坦,不过,慢慢习惯就好。”
我面色一黑,心中一阵无语,真想给他一巴掌。
穆归是个男儿,总归要实至名归的,若是只在我的芜茗酒楼做个小厮,着实是屈才,于是我去衙门做了个客,为穆归觅得了一份捕快的干事。
做了捕快的穆归每日都忙了很多,早出晚归,再没时间跟我贫嘴,甚至我每日可见上他一面都是好的。
但若是见上了,他还是那副笑嘻嘻的轻佻模样,还不忘调戏我两句:“阿离可有想我?”
“我知道阿离害羞,阿离肯定想了。”
但一般他说的话,我都不理,我本无趣,况且,这些话早在几年前,念北已经给我说了数不清的遍数,只可惜,当时的我,无感亦无趣,并未予以回应,枉负了少年郎的心意。
直到有一个夜晚,我心烦意乱睡不着觉,便索性爬上房顶,眺望银月。
纵然时节已是仲春,冰雪消融,万物复苏,可夜风还是挺凉。
寒到骨子里。
心烦之由是,念北说要来我这儿玩玩。
来信里说的很明白,打着做客的旗号,来我这儿见识见识穆归的实力。
我的什么消息,都瞒不过他的眼线。
其实我不想他来。
穆归若是输了,念北就可以名正言顺地赶他离开。
不知为何,一猜想到结果,我便心头泛酸,终归是不想让他走的。
正出神间,月下一道黑影掠上房顶,是穆归。
他二话不说冲我丢过来一个什物,我扬手一接,发现是香包,再抬头便看到他双臂一枕,躺在我身旁,一副放荡不羁模样。
“我见街上女子都带这玩意儿,我看着挺好看,所以也给你买了一个。”
我放到鼻尖嗅了嗅,春菊的芬芳。
正是我所爱。
一股温意涌入心底,像是有什么陌生的东西,悄然滋生。
我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就那样看着月下少年俊美的侧颜,那般干净美好,我一时愣了神。
对,满眼都是他。
直到穆归缓缓偏头对上我的目光,温和地微笑,我浑身打过一个激灵,第一次大脑空白。
我们便那样对视着,他的唇角扬的更高了。
终是他缓缓伸手,轻轻地揉上我的眼睛,宠溺地笑着:
“歇一歇再看,眼睛会痛的。”
我心头一愣,理智回归,霎时伸手拂开他,目光别向另一边,第二次想抽他一巴掌。
翌日一早念北便来了,来的匆匆。
我一推开房门,便看到了立在房门前的英俊男子。念北生的面皮本就俊朗,长阳下的他白衣胜雪,仙气飘飘。
侍女本请他去厅堂候着,可他非要在我门前等,侍女知其执拗也便不劝阻,任由他等着了。
能在百忙之中抽空来我这儿做客,也不知他是在怕什么。
看到我出来,他眸里是掩不下的激动,开口却是一如既往地损我:“我说小离子,几个月没见,你怎一点长进都没有?”
“能不能在意一下你身为女子的形象?”
“你这都老大不小了,再这样下去,小心找不到婆家。”
我无奈扶额,一声叹息:“师兄,你这张嘴……”
我话还未完,侧面便传来一道嬉笑的声音。
“真欠打!”
我心一沉:巧了,穆归没去衙门。
两人这初次照面,便打了一架。
念北持鞭,穆归执剑。
明面上说是切磋武艺,可我看得出来,念北招招都是下尽狠手。
两个男人之间的对决,当真激烈凶残。
但,念北这次玩大了。
那一血鞭不偏不倚刚好抽在穆归的左脸上。
血肉瞬间模糊。
我瞳孔猛一骤缩,宽袖里的手指迅速收紧。
念北愣了,就在那愣神的空隙里,穆归忍痛,提剑反击。
穆归,险胜。但那张好看的脸,怕是要毁了。
房间里,我亲自给穆归上药。
念北则在一旁愧疚地来回踱步,纵然穆归没说什么。
上药包扎的整个过程穆归一声没吭,神情却很难过。
难过是必然的,毕竟这么好看的一张脸,毁了自是可惜。
替他缠好纱布,我沉默着抱着药盒起身离开,穆归却伸手拉住了我的衣袖。
回首便看到他那可怜巴巴的眼神,让人不禁怜爱。
他第一次话说的吞吞吐吐:“我若是破了相,你,你会嫌弃我吗?”
念北听闻此话,立刻偏头面向他,方才的愧疚立即消失,话说的酸酸的:“喂!你别自作多情,小离子,对你才没那心思呢。”
穆归不理会念北,只直直地望着我,目光闪闪,似是乞求,等待着那个令他满意的回答。
我却是笑了,别有深意地反问:“你说呢?”
见他不答,我又笑:“你且休息,有事叫我。”
语罢,我转身,拎着惊讶的念北出了房子。
是故,念北当晚就走了。
他知我性子,已然猜出了我话里的意思,也不大做纠缠,放手便是成全。
遥遥夜风中,他背对着我,挺拔的背影有些落寞,说的话带了几分哀伤。
“小离子,你终于动心了。”
“我这个大哥,真心为你感到高兴。”
“穆归这小子日后若是敢欺负你,大哥一定来为你打抱不平。”
听闻此话,我心猛地一揪,这样的念北,让我愧疚。
我嘴唇翁动着,终是错开话题,缓缓开口:“师兄,真的不住一夜吗?我这儿地大,够你住的。”
然而念北却是一声低笑,似是叹息,“不了,阁内诸事繁忙,还等我去处理呢。”
语罢,不等我回话,他便飞身一跃上马,消失在黑暗尽头。
夜极黑,风极凉,我垂眸,暗自叹息。
许是过于熟悉,我们才不能成为对方的良人,只能成为最亲近的兄妹。
【肆】
自那以后,穆归脸上便多了一道痕,但有着念北派人从四面八方寻觅来的养颜去疤良药养着,那疤痕,也淡了不少。
而我则换回了女儿装。
我让侍女给我梳了一头闺发,着了白裙,点了淡妆。那日万点春光中,我初次以女装出现在穆归面前,我看的清楚,他的眼眸,募地一亮。
他手指插进我的发丝里,细细地抚摸着,笑的温柔,“阿离,你女装的模样,真好看。”
我抬眸看着他深入眼底的笑,抿紧了唇,终是古板了些,嚅嚅道:“我还是换下来吧。”
我欲转身,他却一把拉住我,一低头,一道温凉的唇便落在我唇上。
软软的,带着炽热的清香。
温热的气息缠绕,我耳根迅速升温灼热,第一次感受到了羞涩的味道。
并不喜欢,却不讨厌。
情深入骨,温柔缠绵,我忽然感觉,自己醉了。
醉倒在了温柔乡里。
后来,北巷唐府一夜失窃,丢失数万银子。
那是穆归当捕快以来接手的第二个大案。
他很忙,每日忙着在细微中寻找蛛丝马迹,然后推索真相。
他们按线索顺藤摸瓜,竟然发现了江洋大盗的藏匿点。
最后,案子破了,大盗也被捉拿归案,穆归却失踪了。
毫无预兆地失踪了。
我心急万分,大发雷霆,芜茗阁几乎倾巢而出,只为寻他一人。
我倒要看看,何人如此大胆,敢在我的眼皮底下动我的人,当真是自讨苦吃。
日子一天天过去,穆归却依旧音讯全无。
心存的希望在一点一点的被耗干,但我不敢绝望。
念北怕我难过,便推掉芜茗阁的繁忙事务,来我这儿陪我。
穆归消失后的很多个夜晚,我辗转反侧,夜不成寐。
一个月夜,风微凉,我从榻上爬起,披散着发,停靠在窗前。
月线如丝,从窗子中映射进来,惨白如银。
我手里一遍遍摩挲着他送我的香包,唇角勾动的苦涩,眼前蒙了一层薄雾,视线模糊。
我不信神明,却依旧在祈祷,祈祷他可以安然无恙,只要安然无恙就好。
找不到他,我真的慌了。
我不敢去想最坏的结果,他那么强,怎么可能会……
更何况,他还有我呢。
还有我没娶回去呢。
但,祈祷终归无济于事。
后来,恰逢武林盟主摆宴,并特地邀请纵横两派千鹤玉灵传人赴会,我本想推了,但碍于盟主的面子,我便极不情愿地被念北拉了去。
洛城大殿,金碧辉煌,豪华奢丽,对我并无任何吸引力。
但我注意到了一人,尊贵客座上的另一边,一个戴黑色面具的男子,玉灵传人。
一举一动皆温文尔雅,完美的让人挑不出半分毛病。
我手指渐渐蜷紧,浑身神经紧绷,周身气场骤冷。
连念北都察觉了我的异样,连忙伸手拉了拉我的衣角,低声耳语:“小离子,你怎么了?”
“没事。”
我低低一应,撩起桌上酒杯,昂首饮尽。
手捏紧了杯子,我垂眸怒笑。
终于待到宴会散去,念北与人寒暄,已是盛怒的我迅速起身,独自一人出了殿,便将那玉灵传人拦了下来。
“听闻玉灵传人武艺超群,天下无双,不知今日可否赏脸,与在下切磋一番。”
我望着离我几步远的人儿,面上带笑,话却极狠。
他似是笑了,没有说话,只颔首点头。
那日练武场,仅我们二人持剑对峙,我几乎用尽全力,才将他打败。
我执剑,直指面前没剑的人儿,控制着自己发抖的身子,咬牙切齿,却还是听到了自己颤抖的声音。
“穆归,既然活着,为何不回来?”
面前人儿透过面具眼孔看着我,眼神变幻莫测,是让我感到陌生的熟悉。
良久,他终是一声轻叹,伸手轻轻摘下了自己的黑色面具。
剑眉星目,脸庞干净,偏左有一道不太明显的长疤,尽管如此,那人浑然天成的俊逸气质丝毫不减半分,那般熟悉的人儿,便这样活生生地出现在我眼前。
尽管已有心理准备,可再见到我朝思暮想的面庞时,我的眼眶还是倏地湿了。
但我手中的剑迟迟不落,我必要他给我一个交代。
他冲我温和笑着,缓缓开口:“归总是要归的,但不是现在。”
“因为,我怕……”
他却忽然抿了唇,一番犹豫下,终是被冷笑的我接了话。
“是怕我知晓你的身份,还是怕我耽误你的鸿鹄大业?”
江湖之中,水火纵横,相斗相争,便是千鹤玉灵。
我千鹤,他玉灵,百年规矩,我们不会被允许在一起。
穆归却垂眸,沉默不语。
我望着他的模样,心中一寒,泪水漫过眼角,自嘲地笑了:“明白了。”
在我转身决绝离开时,身后一只有力的臂膀将我腰肢紧紧一捞,下一刻,我连人带剑便被卷进穆归怀里。
他的下巴抵在我肩头,每丝气息都喷薄在我耳边,有些发痒。
“傻姑娘,谁允许你走了。”
“我穆归说过,我来娶你,便定不负你。”
顿了一顿,他又道:
“其实,我是真的怕,怕连累千鹤。”
他在我头顶喋喋地说着,恨不得将所有事故都解释一番:“我那日不是故意要离开,也不是故意不回来,只是师父他太过年迈,时日已不长,且将玉灵托付给了我,师父他性子又直,墨守成规,定不会同意你我喜结连理,不然又将掀起一场闹剧。”
“是故我本想,先与你不做联系,待师父安然归土、驾鹤西归后……”
微风撩起他的发丝,在我的脸庞上挠来挠去,方才坚硬的心在这一刻被融化的虚无,原来……是我误会了。
我忽然伸手堵住他的嘴,并在他惊愕的眼眸里笑开:
“别说了,我懂。”
我抹了眼角泪花,抬头冲他狡黠一笑,学着他的样子,调戏他:
“反正你破了相,除了我,谁还会要你?”
闻言,他猛地将我抱起,我一愣,猝不及防地伸臂勾住他的长颈,他极为激动:“君子一言。”
我唇角慢慢上扬:“驷马难追。”
只听他欢呼一声,在秋叶飘落的练武场,抱着我转了好久。
老天总归待我不薄。
有生之年,能与他欣喜相逢,便是妙缘。
此生我再无欲其他,只因身边有了一个值得托付终身的人,便心满意足矣。
文/连屿
【去年上半年参加校园征文的一篇小说,翻出来做了些修改,也就,勉强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