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回忆是美好的，而有的回忆是痛苦的。
一月是个新的开始，对我而言却是个灰暗的月份，亦是我不敢触及的殇痛。
一月九日（农历十一月二十三日）是我那至亲64岁的母亲去世的日子。对于母亲的离开，这三年来一直是我无法触碰的痛，每每想起如鲠在喉。
一直想用一种方式去记录和怀念母亲，但一想到往昔的点滴，所有的悲伤情绪总会在瞬间将我击溃，堵压在胸口的痛总是让我无法呼吸。让我始终不敢去面对。
曾经幼稚地认为生活在这个通讯发达、交通便利的时代，远嫁完全不受任何影响，仅仅只是一个电话与一张机票的距离。然而现实却狠狠地扇了我几巴掌。
时隔三年，一切恍若隔世，却又历历在目，言犹在耳。终于鼓起勇气开始面对，不再逃避。
2018年1月9日的一大早，电话声急促地乍响，一看是弟弟的来电，一种不详的预感朝我袭来，接通电话后弟弟还算冷静地告诉我：“妈妈今天早上一直喊不醒，我们已经打120了，现在我们正在给她做心肺复苏。什么情况一会儿再给你电话。”挂断电话的我焦急不安地什么也做不了，只有祈祷母亲能像之前那样死里逃生，心里不停地告诉自己：弟弟一会儿会打来电话说妈妈醒来了，刚才只是睡昏了而已。
煎熬了十分钟左右也没等到电话，实在忍不住就给弟弟拨了过去，电话刚接通就听到电话那头弟弟的哭声，弟媳的声音也从电话那头传来：“姐姐，120来了，说妈妈已经走了……"如雷轰顶般的消息打得我猝不及防，一个踉跄跌坐在地上……这是父亲离世的第18年。
面对一次又一次的生死别离，从爸爸到奶奶到爷爷我的至亲一个个从我身边消逝，这次死神又无情地带走了我至爱的母亲，我最终还是成了无父无母的“孤儿”。此刻，要我如何面对？终于抑制不住地嚎啕大哭，试问上苍为何如此残忍？祈求上苍可否把我仅有64岁的吃了一辈子苦的母亲还给我！
在这之前的一个月里我的右眼皮每天跳个不停（我试过在眼皮上贴小红纸各种“民间配方”亦无作用，一度以为眼睛出了问题准备等时间宽裕的时候去看眼科），得知母亲在老家又摔了一跤导致腰椎受伤，杯口大的伤口引发感染，送到昆明住院做了几次清创手术。期间有过很多担心，每周要和弟弟和母亲通电话几次，每次都听弟弟说母亲的伤口已经越来越好，甚至在最近几天已经奇迹般的迅速愈合了，我感激地舒了一口气，以为妈妈再一次度过了劫难，然而现实中并未出现侥幸。
跳了整整一个月的右眼皮也随着突如其来的噩耗戛然而止。
本以为来日方长，和母亲之间只是一个电话的距离，不曾想远在2016年因母亲住院回去照顾她竟成了我和她的最后一面，那次也是因为被不死的癌症帕金森综合症折磨多年的母亲一个人在家半夜起来上厕所摔倒后自己无法站起来，在地板上跪了整整大半夜昏厥后而引发一系列并发症住院，远在异乡的我接到弟弟的通知后，生怕母亲就那样远去，安排好一切，飞机、转车辗转八、九个小时一路奔赴医院。几次被医院下了病危通知书奄奄一息的母亲，在我的呼唤下睁开了双眼。哥弟和我三兄妹共同在医院照顾她，或许是因为儿女都在身边，她有了足够的安全感，慢慢地母亲的状态开始好转，连主治医生都说很不可思议。
二十多天的住院，看到病房里一个又一个的老人带着希望而来，却又一个又一个的带着失望和无奈而离开，生而为人，无法回避的生死别离。当时的我心情无比沉重的同时却又很感恩上苍能让我母亲度过了那个坎。出院时，母亲的双腿还不能落地，只能回家慢慢休养。
把母亲送回家，因为哥嫂和她住在老家，我和弟弟都不得不回到自己的岗位上。分手的那一幕仿佛昨日，早知道那是我和母亲的最后一面，我一定会不顾一切地留在她身边多陪伴她些日子。
挥手告别的瞬间，没能明白有些离别是没有归期的。
就因为人生没有“早知道”，这三年来我一直陷在无法释怀的痛楚当中，总在想，如果当时我没有逃离家乡的那座城市，没有选择远嫁千里，如果哥嫂、弟弟和弟媳能够多费点心关爱母亲，或许母亲就不会那么凄凉而孤独地离开了。
然而，人生没有如果的如果，更没有重来的机会。
好长时间内心里我无法原谅自己，亦无法原谅哥哥和弟弟。
二十年前，从父亲的患病开始，直到离世，作为儿女，只有我一直守候、陪伴在父亲身边，跋山涉水地四处寻医问药，最后眼睁睁的看着他一步步地远离人世间，而我却无能无为力，那年父亲才45岁，我18岁。
母亲也因父亲的突然离世而深受打击，年仅46岁的她严重的骨质增生外又患上了可怕的帕金森综合症，从此不仅要承担照顾年迈的爷爷奶奶，还有上高中的弟弟，自己的后半生也直接掉进了药罐子里。那年哥哥20岁，从上初中开始打架斗殴，早恋、离家出走各种叛逆在他身上表现得淋漓尽致，直到父亲走了很多年他依然做了很多很多伤害全家的混账事。然而父亲直到离世前一秒都没有放弃他，拉着他的手向家族长辈们拜托请多指导他未来的人生，虽然被他气到五脏六腑都被病魔占据也没有放弃他。
年少时的我身为家里的老二，又是女孩子，注定是被忽略的那一个（爷爷奶奶不疼，爸爸妈妈无暇顾及的那一个），所以从小一直很努力想要得到父母家人的认可与重视，然而最终他们还是在生活的压迫下放弃了我，让我上完高中就辍学（父亲去世后多年母亲在无意间告诉了我，那年的大学录取通知书被父亲藏了起来），而选择让哥哥弟弟继续上学。虽然当时我的心在呐喊，但倔强的我最终以沉默来回应了他们，然而这件事情自始自终都让我耿耿于怀，成了我内心挥之不去的伤痛。在后来的日子脑海里经常会浮现出各种假设，如果当年父亲没有放弃我而让我继续求学，我的人生境遇应该会大有不同，我的人生道路或许就不会这么曲折与坎坷。
后来发生的一切更加证实了父亲的选择是错误的，因为哥哥没有珍惜我这个妹妹的成全，照样在学校里打架斗殴，早恋，最终和一个女生（现在的嫂子）闯了祸怀了孕而不得不辍学，从此原本平和的整个家庭被闹得鸡飞狗跳，一发不可收拾。而一直好面子而又自命清高、教师出身的父亲成天以酒解闷，无处释压。回想，病魔的种子应该就在那时已经在他的身体里生了根发了芽。
而17岁的我被父亲请姑姑帮忙找了一份部队医院药剂科的工作，开始了懵懵懂懂的打工生涯，那时一个月薪水500元，寄300元给父亲，打工两个月的我看到身边的女同事们一个个年纪不满20岁就匆忙地嫁了人，生了娃，没有梦想，没有追求，看着她们一眼看到头的人生，惊愕中的我心慌乱至极！于是我提笔给父亲写了一封信（那是我第一次给父亲写信亦是此生唯一的一封），大意是我不甘心我的人生就这样如流星般毫无声息地坠落，即使非要坠落也得先要经历过星辰般的璀璨与闪耀，如此我便不枉此生。
因为一贯地被忽视，我以为我的诉求信会一样被忽略而石沉大海，但是无依无靠的未成年的我除了求助于父母亦别无他法，就当作是最后的挣扎也罢。
收到父亲的回信是意外的，心情是五味杂陈的，温暖中夹杂着感激，感激他给我回了信，感激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忽视我的存在，至少这次他正视了我的夙愿。“人非草木，孰能无情”父亲回信中的这一句让我读懂了他的无奈与叹息，我所有的怨气瞬间瓦解。
是啊，父亲又何等的不容易。14岁就成了孤儿的爷爷娶了一样贫穷的奶奶，生了七八个孩子，夭折了两个，最终留下了四个女儿（后来全都嫁出去了）和唯一一个儿子也就是我的父亲。那个年代的贫穷是我们这个年代的人无法想象的，一切的改善是来自父亲的聪明才智和母亲的勤劳勇敢，爷爷奶奶四十多岁就没有干过什么重活（在我们那里算是很享福的老人了，奶奶活到85岁、爷爷活到96岁，有时候感觉他们的长寿真的是用我父母的艰辛换来的），而我们从小就过上了比左邻右舍相对优渥的生活，却不懂所有的一切都是我的父母在承载着，他们肩扛着太多的艰辛与不易，上要照顾两个老人，下要养育我们三兄妹，在那个落后的年代对他们而言确实透支太多太多了，以至于我在父亲的心中成了不得不放弃的“遗憾”，是呵！人非草木，更何况是自己亲生的女儿!那时起我便再也没向父亲要求或索取过任何。
从此“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便牢牢地刻在了我的心底，成了我怀念父亲时脑海里的第一个闪现，亦成了我不敢提及的往事。
当然，后来我也没有允许自己随大流，经过自己的努力，经历了半工半读，单打独斗，勉强满足了自己不愿过“一眼望到头的人生”的愿望。或许相比别人的顺遂我经过了太多太多的心酸坎坷，但是一路颠沛流离，跌跌撞撞的我依然很感激、很庆幸，感激父母的养育之恩，感激走过的那些艰难岁月，庆幸自己没有被生活所打败，任何时候自己都没有放弃自己，感谢所有千辛万苦的历程都成了我一生的财富。
自从父亲离开后，可以说，我的青春全部都贡献给了这个支离破碎的家，除了全权承担母亲的医药费外还得补贴上大学的弟弟，时不时还得为“长不大”的哥哥操心。
在生孩子的时候眼巴巴地望着其他病房里的产妇有自己母亲的陪伴而泪湿双眼，拿着电话给母亲报喜时故作镇定的我不知道母亲那时那刻是一种怎样的心情，她唯一的女儿两次剖腹产她都不得不缺席。曾经也很羡慕那些生了孩子就丢给自己健康的母亲代为照顾，自己活得丰富多彩地像个单身女人般的朋友们。
或许人从一出生开始就是一个独立的个体，世间万物都需要自己一个人去面对去解决，虽然我的人生路上父母缺席得太多太多；然，事过境迁，我的些许哀怨也随之烟消云散，一路接受着命运的安排。
回想母亲的最后这几年，我一直跟弟弟说让他把母亲接到身边尽尽孝，因为他是大学生入伍后再考取了军校，后分到了成都军区，再后来经过辗转才从成都调回昆明，随后便成了家。母亲还没享过他的福，看到母亲一天不如一天的身体，我不想让母亲和弟弟都留下遗憾，可是有着远大抱负的弟弟总是强调：“再等等，再等几年，等我条件好一点再接妈妈到我身边……现在我每个月会给她打点钱。”为此我和弟弟不知道发生过多少次争吵，为了母亲的赡养问题和哥哥弟弟产生过很多的矛盾，我不知道在暗地里掉过多少眼泪。远嫁他乡的我的处境让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孤立无援的母亲心痛不已，虽然我每个月都有给母亲打钱过去，但我非常明白那时钱对母亲已经毫无意义了，那只是我自我安慰的一种表达方式，那时悲哀的我真的无助至极，恨透了帕金森综合症，恨透了这世间的一切！
“你能等，可是母亲能等吗？此刻的母亲要的不是多好的条件更不是钱，要的是倒数的人生能够在儿女身边安心的度过，有口热饭热汤就已足矣！我们一起把你供养到现在，唯有你还没对母亲尽过孝道啊，你看母亲现在这种状况还能活几年？话已至此，只要你以后不后悔就好！”我几乎是歇斯底里地对弟弟吼道。
欣慰的是母亲最后的日子是在她最疼惜的弟弟身边度过的，让我最感恩的是母亲是在睡眠中离开的，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这个折磨了她大半辈子的人世间。我相信弟弟也是感恩的，最起码母亲和他都少了一些遗憾。
最终母亲与父亲合墓在了一起（按当地风俗母亲的离世与父亲的离世时间没满二十年可以合墓，超过二十年就不行），那一刻我百感交集……
母亲走了一周后的某天深夜，在厦门的家里，耳边一阵“哒哒哒哒……”的声响把我从睡梦中唤醒，我起身沿着微弱的灯光四处寻找是哪里发出的声音，无果，但那轻微的“哒哒哒”声却依然，看着身边酣睡的小女儿，我恍然醒悟，瞬间泪水滂沱，我非常清晰地感应到了那声音是来自于母亲，因为母亲多年的帕金森综合症导致她一直以来双手是颤抖的，以至于每次和她通电话时都会伴随着“哒哒哒哒……”的“伴奏”声。这声音我再熟悉不过了，母亲生前没有到过我厦门的家，除了在视频里也没有见过我的小女儿（这也是我的一大心结和遗憾），却在生后来看望她的女儿和外孙女，母亲心里是放不下我的，待我如梦初醒时，早已泣不成声。之后连续两个晚上的同样时间“哒哒哒哒……”的声音都会如约般把我唤醒，我知道那时母亲就在我身边,可是我们的距离却是生与死之隔，伸手的瞬间却是遥不可及，我只能背过身任泪湿了枕。那三夜后，“哒哒哒……”声再也没有响起，我知道母亲已经向我正式告别，再见只能在梦里。
老家有种说法，母亲去世，女儿最伤，会不顺利三年，我不封建迷信，却又不经意间会把这三年间所经历的诸多不顺与母亲离世联系起来，我三十几年来一直健康如牛的身体从母亲离开不到半年就出了问题，这三年里我大部分时间是穿梭在来往医院的路上；人越不顺的时候还真是连喝水都塞牙……一系列坏事如同“蝴蝶效应”般向我排山倒海地猛扑过来，或许是原本内心的客观唯心主义一直都存在，又或许真的是磁场发生了改变。现在，母亲离开整整三年了，一直不敢面对的我，终将要和过去挥手告别，要和内心握手言和。
多少次，习惯性地拿起电话想打给妈妈，想和她说说心里的话，茫然失措中却又不知该拨向何方才能找到她，怎样才能听到她的回音？人与人之间的距离何止是一个电话或者是一张机票的距离呵！
很多事情没有经历过的人是无法感同身受的，很多时候也只有在经历过后才能大彻大悟。
人生不易，理想很丰满，现实确实太骨感了！于是，在人生的求索路上我渐行渐朗，并谅解了哥哥与弟弟。
人，还真的是个矛盾体组合，回想走过的点点滴滴，我又是多么庆幸自己没有成为父母的负担，在父亲的弥留之际，我感激上苍给了我照顾与陪伴他走过最后日子的机会，也感激父亲那时的选择，让我没有成为压力过大的他的另外一道“催命符”，否则我的后半生将会在无比后悔与自责中度过。也很感谢上苍幸好没有给我的母亲帮我带孩子的机会，反而给了我很多机会让我对她尽孝，否则我会因为此生永远无法偿还她们的恩情而后悔不已。只是遗憾我的父母亲在这个世界上停留的时间太短暂了。在病魔面前，于他们而言或许是一种解脱，于我而言，悲恸之余只能说服自己父母已经尝尽人间疾苦完成了命运中人世轮回的这一遭，接下来他们是向着光明的极乐世界开启了新的征程，只能在泪眼中祝福着那愈走愈远的身影。
不知不觉中已快到了不惑之年。但是，每当看到相似的场景，或是慈善的面容，依然会深深地怀念我的双亲；每每看到八九十岁的老人和自己五六十岁的孩子们相处的温馨画面时，泪水总会汹涌不止。我明白，此生我已无缘于此。
总想告诉那些身边拥有善良父母的人，我很羡慕你们！陪伴请在当下，别总想等“条件好”一些或者等待升职后……各种无止尽的“借口”让风烛残年的父母再等一等，有时候父母需要的并不是钱，不要让等待成为永别。或许等你某一天升了职加了薪、住上了别墅洋房，等待你的只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孝而亲不待”的哀凉，开上豪车去探望的或许只是屹立在那荒凉山坡上孤零清冷的坟墓了。
每当风吹过的瞬间，总会记起斯人已远去，而我已泪流成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