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北京民政局想为他们的婚姻手册找一个合适的注脚,那么《万箭穿心》绝对是一个上佳选择。它讲述了一个女人因为咄咄逼人的强势“逼死”丈夫,被孩子冷漠相待故事,但这不是我喜欢它的理由。我喜欢这部电影,因为我从这部电影里看见了一个真真正正的女人,一个血肉丰满的武汉女人。
片头交缠的躯体、忧郁的色调,就已经暗示了层层矛盾的交织,情与欲,男与女,生活不是黑白交融的太极图,人和人之间的交流大多是棱角之间的碰撞,何况是马学武和李宝莉这样的秀才遇上兵,尴尬压抑的沉默下,不是爆发,就是灭亡。
李宝莉绝非温柔的贤淑闺秀,不离嘴的“婊子养的”把她的戾气剖开给观众看,她是武汉这座城市孕育的女子——一个泼辣、强横、算计,斤斤计较的女性。
导演甚至把性作为塑造她的工具,在这种欲望之中,她纯粹又自然。性是隐秘而具有快感的,象征着最为原始的欲望。在这种欲望中,丈夫的唯唯诺诺和不专心,无疑破坏了李宝莉对性的享受,“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年少时,得不到想要的玩具会嚎啕大哭,到了中年,欲望得不到满足,未必会嚎啕大哭,痛苦却是一样的。
这样的形象在荧幕上难得一见,尽管荧幕上的女性形象在近几年有了崛起,逐渐脱离男性主导日渐丰满,但以这样缺点重重、“死不悔改”的女性作为电影的绝对主角,不敢说一枝独秀,至少也是凤毛麟角。
还有小景这样,把婚姻当成不能亏的买卖,理智而算计,咬牙切齿恨着骂着撕扯着,用讲究衣饰遮盖身上斑驳隐痛,一笔一笔算着数不清的糊涂账,笃信风水的不可违逆,寻求心安之处。这些女性形象,真实的让人惊心。
从名字来说,“万箭穿心”本身就是一种痛苦挣扎的状态。女人一生,太多风刀霜剑,尤其中年女人,无论是此前宋丹丹在综艺上提出要给中年女演员空间,还是最近微博上的网友自编版《淑女的品格》,都暴露了中国土地上中年女性的尴尬空间。她们囿于厨房,又焦虑工作,容颜逐渐衰老,家里有不省心的丈夫,还有寄托自己无数希望的逆反的孩子,社会用挑剔的眼光给她们设定一个又一个框架,要美丽贤淑、要勤劳聪慧、要温和忠贞、要知情识趣……
把“万箭穿心“变成”万丈光芒“,是李宝莉对自己中年衰音的宣誓。捉奸没有挽救婚姻,做棒棒军没有赢得孩子的感恩,寻觅第二春没有再获得幸福,她把一切看做命运的使然,是命运让她一次又一次的改变成为枉然。这仿佛一种悲剧的嵌套,当我们看着她悲泣,感慨性格带来的一切痛苦,她却看着楼下车水马龙,诅咒命运的捉弄。我们期待容光焕发的独立新女性的同时,也不得不接受,生活中的女性大多挣扎在这样的生活漩涡里。
最大的悲哀之处在于观众看着他们的悲欢离合,上帝视角帮不了她们半分,这种几乎无事的悲剧避无可避。家庭不是女性力量的来源,工作也无法让她们挺直腰杆,直到最后,她也是一边骂着“婊子养的”,一边推着车离开孩子的生活——又是一次牺牲。
人不会同情恶人,但人们会同情有缺陷的好人,仿佛同情可能存在的另一个自己。李宝莉犯过错,她的长矛铠甲是丈夫跳江的间接推手,但她不是坏人。她是一个属于武汉女人、甚至可以说是全中国不可忽视的一部分时代夹缝里的女人的缩影,她们生于斯、长于斯,她们婚恋嫁娶、生儿育女,她们有自尊和自豪,又放得下身段独立自强,她们有自己的骄傲,带着一股韧性,挺直脊梁,一次次咬牙前行决不低头。
除了丰满的女性形象,对性格悲剧的运用,值得一提的还有电影里的武汉方言。
乡土气息的代入感,是普通话版本里所体会不到的。
如儿子面对“侵入”自己和父亲的空间的母亲,“你莫又来吵我们”,相较普通话版本里的“别”,不耐烦、对抗的情绪溢于言表。
这部电影是对一个充满棱角的世界的描绘,也是一段随处可见的生活节选,见证一个女人从撩发都满是风情到佝偻身子被叫一声“婆婆”。
父亲写过一篇《武汉的脊梁》,写他在武汉读书生活时,记忆中的钢筋水泥、文墨书香,我仅在樱花盛开时游览过武汉一隅美好,但这部电影带我看完了武汉“李宝莉”们的繁华苍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