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直以来,在我心里保留着一个固化的偏见,即:外公外婆已经是风烛残年的年纪,这个世界留给他们的时间实在不多了,他们比父母更需要家人的温暖。所以只要一有时间,我就会回到老家,对两位老人稍作陪伴。关于远在深圳的父母,我却足足有一年的时间没见过了。
岁月仿佛是一条无声的河流,它在沉默着的同时,也不息地流逝着。这让我心惊——似乎是在一个转瞬之间,连母亲也到了不得不退休的年纪。
今年九月,母亲五十岁生日,她去单位办理了退休手续。那天,她一反常态地给我打了好几个电话,却一如既往只说着无关紧要的话。我只是在她一次次意味深长的停顿与沉默间,赫然发现涌动在她心间的巨大失落。
近些年来,父母最大的心愿,不过是要亲眼看见——张灯结彩,儿子最终迎来了谁家女?吹吹打打,女儿最后又进入了谁家门?
可现在,他们的三个孩子,我和大哥哥都早已过了婚配的年纪,却依旧孑然一身,她怎么能心安理得停下五十年以来孜孜不倦的双手,而去安享那个根本不在她理想之内的晚年呢?
母亲太想继续为这个家贡献力量了!而退休的通知单,却无情地宣告了她社会生命的结束。
母亲在那段时间,心绪很不稳定,总是闲也闲不下来,在电话里,和我聊着聊着就会莫名地叹息。最后,她瞒着我们兄妹三个,不顾父亲的极力反对,毅然花了几千块钱去报了一个做烹饪的学习班。上了几次课之后,在家庭群里骄傲地和大家分享图片,说:“我现在学着,以后好做给我的孙儿们吃。你们也要加油!”
她没有提到我和大哥,但其实大家都心知肚明。
(2)
一周前的一个晚上,母亲短时间内给我打了好几个电话,又迫不及待发来了视频,我正在洗澡,没有接到。从浴室出来,母亲给我留言,说要告诉我一个大好消息。
在我的记忆当中,母亲距离上次这么欢欣雀跃,还是一年以前二哥哥生下小侄女的时候。我瞬间被感染了,莫名地兴奋起来,心想,这次一定是大哥的婚事尘埃落定了!
我急忙回电话过去。母亲在电话那头依然很激动:“知道么?你堂姐处对象啦!”
堂姐生于87年,和大哥哥差不多大。典型的现代独立女性,长得漂亮,极有个性,从未交过男朋友,是长辈们的重点工作对象。
我听后,没多想,冷不丁泼了她一盆冷水:“我还当什么事呢!堂姐这么漂亮,能力又强,找对象那是迟早的事,哪能高兴成你这样啊?”
母亲突然不说话了。
我得寸进尺,紧接着又给母亲将了一军:“所以啊,你和爸可千万不敢再操心我和大哥了,儿孙自有儿孙福,不过迟了一点就是了!”
母亲这回彻底沉默了。
那次挂了电话之后,母亲接连好几天都没有找我聊天。也许是忙忘了,也许是别的什么原因。
(3)
直到那一刻,我才开始深刻地反思自己。
难道母亲的盼望与要求是不该的么?我们有权选择自己的生活方式,可这一定是要与母亲的愿望相背离的么?她的开明与不固化,从小到大从没有给我们兄妹三人施加过“愿子成龙、愿女成凤”的高压,难道就连她最基本的“愿子成婚”也要不断地妥协么?她那倔强的意志与梦想中那片成熟而温馨的家园,非得被我不经大脑的冷言冷语给粉碎么?是谁给了一个做女儿的这样的权力——她半生不入时俗,自认为沉浸在追逐自我的潇洒中,却不得不要以延迟满足一个做母亲的、最原始最本能的愿望为代价呢?
恰巧读到了史铁生的《秋的怀念》,文中写道:
她(母亲)出去了,就再也没有回来。
邻居把她抬上车时,她还在大口大口地吐着鲜血。我没想到她已经病成了这个样子。看着三轮车远去,我也绝没有想到,那是永远的诀别。
我几次合上书本,泪流不止。
你永远都不会知道,父母究竟有多少就是不会告诉你的秘密。他们的大爱稀声,迫使他们隐忍着,小心翼翼着,日积月累着,让你误以为安好的岁月还很长很长,非得等到一个再也瞒不过的时机,才会让你幡然醒悟过来,再追悔莫及。
在《合欢树》里,史铁生又写道:
三十岁时,我的第一篇小说发表了,母亲却已不在人世。过了几年,我的另一篇小说有侥幸获奖,母亲已经整整离开我七年。
这段话带给了我更深的震颤——我永远不能想象,如果,我们一路艰苦卓绝最终追逐来的所有的狂喜与圆满再也不能分享、告慰给生养我们的父母……到了那时,即便你花好圆圆、功成名就,哪怕君临天下……又怎样?难道,那不是一种更大的孤独么?
(4)
我想起多年以前,一个男生星夜上了火车,赶在黎明前到达长沙,手捧着一束开得热烈的玫瑰,在陌生的街头整整等了我一天。
那是一份连绵数年却一清如水的情。那情形之中,我像是被一束亮丽的光火托举着上了一个无名的舞台,那天,我这个笨拙的演员,对着建造舞台的人,也就是唯一的那个观众,郑重地说出了我的谢幕词:“相见不如怀念。”
这很残忍。但我宁愿。
第二天,他在回程的火车上给我发了一条信息:“我只能等你一年了,我爸今年六十岁,在他的寿宴上,我当着所有亲朋好友的面许诺,明年一定会结婚。”
看到这条信息的时候,我有点震惊。我由衷地祝福他,可他还这么年轻,人生还充满未知的变数与无限的可能,其实当时我更大的把握,是等着看他在一年之内如何被现实击溃,最后决口不敢再提寿宴上的年少轻狂。在我看来,这人世间,可遇不可求的爱情与那神圣不可亵渎的婚姻,哪里是那么轻言而又轻得的呢?
然而,更让我惊讶的是,一年之后,他真的结婚了。那是我圈子当中,较早的几个婚礼之一,一时轰轰烈烈、沸沸扬扬的。原来,在我们身边,真的有这样的人存在,他们为了父母,而淡看一再被当今青年男女所追崇的自由、而放下我们手中正高高举起的所谓新的生活方式,我身在其中,也不例外。
由此,我对母亲的亏欠,无形之中又加深了一层。
(5)
是继续坚持自我?还是在体恤父母的过程中修正自我?
也许,根本就没有标准的答案,也没有绝对的对与错。每一个选择,每一条路,都不过是一个人生长至今内心所有价值观的综合以及排序,都是你自己给自己设计的人生。最重要的是,你要明确你的倾向,听听内心的声音。不做违心的事,因为一旦违心,便是痛苦、怨责的尹始。
思忆往昔,不是不曾遇到美好的情缘,只是未被上帝成全。一年一年,一月一月,27岁了,我依旧在这诺大的城市之中踽踽独行,不知道接下来将为自己挑选怎样的前程。灯光转暗,静默着坐下来,我这次彻底放下所有的包袱,问自己,敢不敢为母亲,赌一个愿?